如果硬要开口,定是一连串抖抖索索不成句。
于是在漫漫落雪中,两人在梅花枝下无声对视。
一个抬着头,因为寒冷和错失绝佳表现红了圈眼。
一个垂眸,冷淡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心思如何。
雪在两人周边静谧地落。
片刻。
不愿放弃的桑枝咬了下唇,“墙、墙角数枝梅……”
而后便被一个横抱起。
桑枝后半句诗卡在了喉咙,双手下意识紧捏住了男子前襟的衣服。眼睫一颤,落在睫毛上的雪花抖落。
*
云石在游廊里正打算走过去。然后就看见了自家少爷竟然将那女子横抱起,离开了庭院。
枝头梅花垂落,正好掉落一瓣在女子头发上。
呆怔的云石也得以瞥见女子的真容。
雪肤杏腮,含水眸,朱色唇,梅花瓣缀在发上,倒成了点睛之笔。
云石瞪大了一双眼,目送着自家少爷将那好看得跟天仙的女子消失在眼前。
“老夫人……老夫人不得了了……”
云石转身要去跟老太太禀报,刚跑了几步,低头看到自己抱着的大氅,于是立马掉转了方向,往少爷离开的方向追去。
*
桑枝被放在温暖的暖榻上,冻僵的身子还没缓过来。
楼延钧点了炭火,回身看见桑枝一脸冻得苍白。
正好云石追了过来,大力拍着门扇。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少……”
门开了。
云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少爷已经将他手里的大氅拿过,嘱咐:“备个手炉,后厨温着的汤也端过来。”
门扇合上。
云石只在门扇合上的一刹那,看见少爷将大氅披在了暖榻上的女子身上。
云石:“……”
*
桑枝望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抬起惊疑不定的眼。
楼延钧没有说话。
桑枝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
果然,一下秒,男子动手了——
楼延钧抬手轻捏住桑枝小巧的下巴,轻一撇,目光落在了桑枝右颊淡淡的疤痕上。
微凉的指腹落下,轻摁抚过桑枝的脸。
桑枝眼睫跟着一颤。
便听大少爷开口。“以后戌时后便过来吧。今夜在这里歇息。”
桑枝唇动了动,半会沙哑的声音轻道。“谢……少爷。”
云石很快就将鸡汤端来。
但没等他多瞅几眼屋里的人,少爷已经合上了门。
云石生怕自家少爷真被妖精给勾走了。忙不慌将这怪事禀报给了老夫人。
正在忧愁地边看着账本边喝茶的老夫人听到禀报一愣,珍爱的茶杯都没能拿稳。随着老夫人的一起身,“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谁?什么妖怪!什么妖精的?”老夫人道,“钧儿带了谁回去?”
云石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七手八脚,慌里慌张地描述起那女子的相貌。
老夫人身子一晃,面色古怪坐落在了椅子上。
涵嬷嬷忙伸手扶了一下。
兰茴和其他丫鬟也对视了一眼:
为什么她们会觉得这小厮口中描述的——好像是桑枝那丫头。
*
桑枝喝了热汤,身子已经逐渐回暖。
少爷在案前阅书,烛火的光晕将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清冷伟岸。
桑枝捧着碗,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少爷是看上她了吗,她安全了吗,可以在楼府留下来了吗?
还是……桑枝咬了咬唇,她要做点画册上的事吗?
桑枝正打算下榻,只是刚挪了下脚,就觉一道目光望了过来。
楼延钧放下了书,走了过来。
桑枝立马不敢动弹了。
“困了吗?”楼延钧问。
他的身量高大,站在桑枝面前,一下子就能将桑枝笼罩在阴影下。
桑枝没敢点头也没摇头。
楼延钧:“今夜便在暖榻上睡吧,烧了些炭盆应该不冷。若冷,喊我一声。”
桑枝本想伸手抓住人的衣袖。她想起徐娘说的话,男子最抵不住女子的示软。
但就在桑枝学着徐娘的技巧,柔柔弱弱拉住男子的衣角时。
“祖母那边为难你了,应是我表达不周。”楼延钧道,“这些日暂且留在这里。”
楼延钧在看到桑枝出现在庭院时,再看到人脸上的疤痕,心里多少有点眉目。
知是祖母迁怒了人。
桑枝伸出的手一僵,收也不是,拉也不是。一张俏丽的脸蛋更是因被猜中了心思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少爷……”桑枝想说点什么,一抬头,正好对视上男子垂眸望她的目光,沉静温和,像一块上好的黑色玉石。桑枝辩解的话,一下蔫了声,“……谢谢你……”
楼延钧见桑枝没说什么,淡淡“嗯”了声。
房内又恢复了静可听针落。
*
屋内两人各自安静。
楼府却因云石的禀报震起了一群还未入睡的人。
二房宅院。
二房的老爷楼肃正又是晚归。
方氏正和自己的心腹丫鬟碧绿边抱不满边闲语最近城内的杂事。
哪家夫人又被封了诰命,哪家小姐公子正准备议亲。
碧绿:“夫人,奴婢近日听到些关于大少爷的传闻,不知该讲不该讲。”
方氏眼皮一跳,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儿子又闯了什么胡闹事。细一听是大少爷,才安心躺回去。“楼延钧?可真稀奇,说来听听……”
碧绿俯身在方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方氏的眼顿时瞪大。“真的假的?楼延钧好男色?!”
碧绿:“千真万确,长京城都传遍了……”
方氏大笑:“怪不得老太太特地寻了个妖媚的女子回来呢。我就奇怪,怎么那么个女子还能昨夜前脚进后脚就被赶了出来……天大的好事,长房无嗣,以后楼府爵位可就是我们允清的了……”
正说着,安插在大房做眼线的仆从急忙忙进来。
“夫人,夫人……大事呀,夫人,大少爷今日召了那通房……”
方氏笑容戛然,犹如吞了苍蝇一般,“真有此事?”
仆从:“好多人看见呢,少爷抱着那通房回屋。”
方氏抬头瞪了眼自己的丫鬟。
碧绿也是一脸迷茫。
好男色怎么还会宠幸通房?
方氏白了她一眼,怪道:“以后少听外头那些胡言碎语!”
害她白高兴了一场!
碧绿吓得嗫嚅了声。
第6章
桑枝第二日果真被楼老太太请去喝茶。
在楼延钧去上朝后。
桑枝早有预料,但想起前日老太太的怒容,仍不免有些胆颤。
地龙熨热的屋子。
楼老太太正在给花枝捻叶子,兰茴一声。“老夫人。”
楼老太太放下手里的叶子,回头。
一张堪比春日暖阳的笑脸。
“好孩儿,快上前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桑枝小步子往前迈了一点,然后被老太太一把伸手握住,拉到了跟前。
“好孩子,老身没看错人儿。”楼老太太这些日的烦闷一消散,整个人都舒畅了不少。拉着桑枝的手,慈爱:
“兰茴,吩咐下人去置办几身厚实的衣裳。”
兰茴欠身:“是,老夫人。”
楼老太太摸着桑枝的手,和蔼可亲,“今后欠缺什么,就跟兰茴讲,兰茴以后就跟着你……”
“老夫人——”兰茴失声不满。
被涵嬷嬷瞪了眼后,才止住了声。
桑枝唇嗫嚅了下。最后在老太太慈爱的笑容里,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看着桑枝一身细皮嫩肉,楼老太太又说,“身子骨可还舒适?钧儿一身力气没分寸,你以后多担待些。好好把少爷伺候好,老身也不会亏待你。”
桑枝手心出了汗,但仍小声应话:“是,老夫人。”
楼老太太实在高兴,又拉着桑枝说了番体己话,甚至赏赐了桑枝一支玉簪子。才放人离开。
证实了外头的传言是假,老太太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听到下人禀报前几日要买桑枝的卖家来了,老太太自然是让人退回了银两。
桑枝还有留着的用处,现在可卖不得。
兰茴一向是伺候老太太,是大房里的大丫鬟。二房、三房的仆从看见都得问候她几句。现在竟然要去伺候一个小小通房。怎么可能不气?
虽然有情绪,但在涵嬷嬷的开解和兰茴自己冷静下来后,也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
老太太是要让她监督着桑枝。老太太如此看重大少爷。
桑枝的一举一动,自然也不能随意忽略。
想通的兰茴知道老太太还是重视自己的,于是,不满的情绪也消散了。
*
与此同时。
皇宫。
小皇帝还在为侍卫搜集的城内关于楼延钧的流言捧腹大笑。
小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生□□玩,想到那般严肃的定北侯也有今天,笑得乐不可支。
然后便听大公公传唤——楼延钧觐见。
新帝立马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楼延钧虽只长他四五岁,但亦师亦友,又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做小皇帝伴读时,比太傅还能管他。
偏偏母后和先皇在世都十分信任器重他。
虽然小皇帝也很欢喜自己如此靠谱的爱卿回来辅助自己,一同对付朝堂那些乱勾结的党羽……但儿时挨训记忆至此,不怂怯是不可能。
一身紫墨色对襟窄袖官袍,袖口和领口绘着梅花纹路,宽肩黑靴。楼延钧进来,带来一阵外头的寒气。
楼延钧是来报告近日户部调遣库银的事宜。刚在朝上百官也商讨了,只是朝官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论。
新帝边听边频频点头。模样认真。但还是忍不住走神。
“皇上。”淡淡两字。
小皇帝如梦惊醒。“咳……爱卿,怎么了?”
“工部修堤调遣三百白银,臣查此账库,不止如此,私吞库银不是小事,工部不容姑息。皇上意为何?”
“是……工部是不容……”小皇帝闪烁其词。
楼延钧提高声量。“臣所禀之事乃户部行为有失。”
小皇帝蔫了:“……”
而后,不怕死的小皇帝又道。“爱卿有听过近日城内关于爱卿的流言吗……”
楼延钧:“此话怎讲?”
新帝挠了挠下巴,“说是……爱卿好男色,行军八年,不但自己不近女色,也不让士兵下属……”
“荒唐。”楼延钧蹙眉。
行军艰苦,再加上一堆事宜,楼延钧确实无那方面心思。但下属之事,只要不影响军纪,不扰乱调戏良家百姓,楼延钧并不会为此苛责。
小皇帝听到流言,虽然知道是假,但规束下属放浪的事,是他的楼爱卿做的出来的。他甚至能想象楼延钧面无表情下罚违规将士的画面。
一如他以前读书,天不亮就会被他拉起来诵诗,学治国,做不到就要倒立贴墙一小时——如此惨无人道,楼延钧竟然还能征得父皇和母后允许。
小皇帝:“不过……老夫人似乎为爱卿寻了一佳人。也算为楼爱卿洗刷不实传言……”这也是小皇帝最好奇的,他都没法想象是怎么样的女子,楼爱卿竟然会和她共处一室。
定北楼府人多眼杂,楼延钧还未回京前,各房的动静就没能瞒住楼府上下,自然也没瞒住八卦的长京城百姓。
现在依旧如此。
楼延钧眸子一抿。瞬间明白了祖母这些天来的用意。
“这貌似不是皇上该放心思在上面的事。”
小皇帝只好讪讪摸了摸鼻子。再三表示会认真思考今日朝上各派的话。
待楼延钧退下,小皇帝才和大公公对视上了一眼。
“楼爱卿对着人姑娘也这么冷面无情吗?会没媳妇的吧?”
大公公只是一笑。
但小皇帝显然好奇得不行。
小皇帝:“你说这传言该不会是姜爱卿传出来的吧。”
小皇帝只是随口一句玩笑,但话一出,和大公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好像真有这个可能。
毕竟这种不入流的伎俩,看着无伤大雅,实则杀人诛心,是姜译苏做得出来的。
大公公打圆场:“姜大人和楼大人只是政见不合。”
*
大少爷宠幸了那漂亮的通房,不到一日,楼府上下都知道了。
楼允溪听到了春果添油加醋的描述,什么大少爷亲自给抱回去,什么大少爷为其披衣裳,什么……
楼允溪只是冷哼了声。“那又什么,一个通房而已。”
相比于楼允溪的不以为意,二少爷楼允清可就失望得多。他再怎么贪色,也不好从楼延钧嘴里抢肉吃。现在是韬光养晦的时候,爵位家财还没到手,为一个女子得罪楼延钧可不划算。
楼允清只能暂且对美人作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