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谢行安细细将医案复看一遍,他心里疑虑未消,把这份医案放回到最下面。
事有轻重缓急,他需要先去探望其他人,那些人都是谢家医馆的老主顾,光谢十五去还不够诚心。
谢行安揉揉眉心,抬眸看见书桌上一堆的书,想起来是之前请谢十三找的跟前朝相关的书。
他拿出顶上的那本翻开,历朝历代均有篇幅。后世对景平国这段动荡的记载仅有几句话:太初八年天降大雪,伏尸千里,白骨皑皑。明年春,饥荒至,寸谷不生。太初十二年人相食,疫病起,民十不存一。
太初十三年,乱马过城门,国灭。
春燕归,巢于林木。
他蹙起眉头,齿间轻念:春燕归,巢于林木。
谢行安知晓这句背后是屋房尽毁,赤地千里,不见人影,土里埋千白骨。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忆起第一次梦起时听到的,景平国破,无家可归家。
可为何后来他梦到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半生。
谢行安到现在都不理解。可后头回想起来,他也是看过傩戏的,知晓枉死之人执念甚重,要消了才能入轮回。
阿栀应当是横死的。
他觉得可惜之余,又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死去比活着要好。
谢行安对前朝的苦难很怜悯,也对阿栀的遭遇心生惋惜,可也仅此而已。
毕竟那是前朝的事情了。
他反而对自己所遇见的事情倍感困扰,不想做梦,也不愿入梦。
合上这一本书,前朝往事与他再无瓜葛。
待请宋天师看完后,谢行安会给阿栀立个墓碑,在佛前供奉牌位,请人做法事,好叫她投个好人家,只消别再缠着他。
不过事总与愿违。
此时,晏桑枝在谢三走后,孙行户带着浩哥儿过来送银钱。
她让阿春去给浩哥儿和范大送粥,请孙行户坐下来,晏桑枝才开口说:“这段日子多亏了行户,不然我是不能那么快赚到银钱的。
可我终归是看病做药膳的,如今也凑够了买药材的本钱。若一直做馒头生意,就有些顾头不顾尾。再则,行户你也知晓,我家里供奉了个木工,请他给我修缮药房,如今已经在收脚了,再过个几日便可看病,这生意自然不好做下去的。”
“那可真太好了,”孙行户举止激动,猛拍着大腿,唾沫横飞,“我老早就盼着了。小娘子你不知,我家小茶胃口好些后,周围邻舍自有来问的,可我不好说出去,毕竟,”
他抬眼瞧瞧晏家院子里这点人,又说:“她们人多,要是都来看,也忙不过来。可若是小娘子你要开医馆,我也好跟她们有个交代。再说,我家里有些小病的人也不少,之前毕竟小娘子也没有正经看病,我也不好麻烦。”
晏桑枝默默听着,她心里是有章程的,家里的修缮与添补家具都可以往后缓缓,医馆要先开起来,这是她在江淮城讨生活的立身本领。
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
至于粮食她与桂婶父亲约好的五日到时,又去买了一些,却不如稻谷,糯米和黑米的谷粒都稍差,她没买太多。
屯粮可以不计较好差,可要是做药膳便不能不在意,乱世时没得挑,但有选择时就不能再含糊。
至关重要的就是药材,她手里能用的银钱有十来贯,除去必要的,她能拿出十五贯采买。买上一些常用和急用必备的也能先把医馆撑起来。
想得正入神,又听孙行户说:“只是这馒头生意不做还是有些可惜的,若非我家里没人接手,我还想盘下来。不过小娘子你大可将这馒头方子卖给谢财主,或是做个人情。”
“做人情?”
孙行户压低声音,“当然,我之前与小娘子你说的是他管船帮的,但运什么的,我还没说。他们主家在菩萨桥有个大医馆,别的各县也都有,药材所需巨大,都是谢财主去运的。你拿个馒头方子做个人情,问问有没有便宜的药材路子可以走的。”
他这常年在买卖场里打交道的,脑袋一转就是主意。
晏桑枝撑起脑袋,眉头略微向中间靠拢,询问道:“是菩萨桥的谢家医馆?”
“是那一家。”
她拧眉,又很快松开。谢家医馆开错方子说要来赔礼道歉的事,她还没忘,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来赔罪,她心里不虞之外,又突生了旁的念头。
赔礼又非得要银钱,她可以叫他们拿药材来赔,要是过个几日还不来,她准备上医馆去瞧瞧。
至于找谢三讨要个门路,晏桑枝觉得不妥,这要分开,她已有一件事嘱托给他,现下再问这个有些得寸进尺。
她摇摇头,如实告知,“药材我并不用旁人找路子,我知道哪里的药材便宜。”
她爹娘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一堆的医书和医馆账册。晏桑枝全都看过,里面记载了很多山里有的药材,也有去谁家采买的,花费了多少银钱。
最要紧的是药材采买最全最便宜的地方,是今年的药市,明日在谷庄举办。
她爹写的特别详尽,连地点、每种药材采买的价钱,最低能压到多少都写在上面。
晏桑枝知道,这是阿爹最后能留给她的东西了,所以她看见时,才想赚钱凑够买药材的本钱。
那边孙行户见劝不动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人小娘子比他有主意多了。
而晏桑枝说完回去拿了医案出来,之前看过病的,除了谢老太太和谢三外,她得于明日都再诊脉,看看是换药膳,还是不用再治了。
她找到小茶这一页,大概心里有数后对孙行户说:“明日行户你来送浩哥儿时,把小茶也带过来,她的病若好得差不多,我这里的预后便可终结,也无需再来诊脉。”
“哎,我保证带过来。”
孙行户连连点头,脸上堆笑,难得碰到个如此负责任的大夫,他求之不得。等他走后,晏桑枝又叫来阿春,曹氏的记录她写了很多。
“阿春,明日把你娘带过来,之前我给她换了药膳。好了不少,手脚言语都是没问题的,可我一直拖着,没结病案。因为按表来看,中风急症已经好了。可从里,她一点也没好,郁结于心,忧思未解。”
正好来了个谢老太太,两个人这个病差不多,只要增减些用量是可以一起治的。
阿春如何能不知,她娘见了她永远都是那副极为愧疚难堪的表情,只低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阿春棒打了李氏,她的名声烂透了,意味着婚嫁必然要往低贱的那边走。曹氏最在意这个,可阿春无所谓,她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
“我会带她过来的。小娘子,你之前雇我做事,那医馆开了以后,我还是干这些杂活吗?”
阿春她抬起头去看晏桑枝的脸。
“不,”晏桑枝从招阿春做事的那日起,就一直在想,让她做什么。晏桑枝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阿春,发觉打杂活太浪费阿春的本事了。
其一是记性不错,能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街里邻舍过来瞧病时,她说过的小毛病,下一次再见面,阿春还能一字不差说出来。
这本事太适合处理急病发作,救治过程不会因心慌忘记。晏桑枝见过很多人急病时没有得到医治,最后再想治好也只能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生不如死。
她想让阿春往这上头走,能医一个是一个。
其二,阿春有耐力,心细,脾气温和,可以安抚小儿,制药。
所以晏桑枝对阿春说:“不,你到时候先跟在我后头打下手。至于旁的,之后我会教你。”
阿春得了准信,欢喜应下。
等到第二日,阿春一家是最早来的。
曹氏的肩膀从就没有立直过,一直畏缩,看人时也都低着头,不敢也不愿意去瞧旁人的眼。
之前身体僵直的时候还好些,现在好了,听着声就抖。
晏桑枝让阿春站在她背后,伸手给曹氏把脉,片刻后收回,这脉跳的也太快了。
她在曹氏的病案上另起一行,写下喜悲伤、欲哭,当服甘草、小麦、大枣煮食,十日见效。
不过整日憋在那间小屋里,这病没那么快好。所以她停笔后,声音放低,“曹婶,”
曹氏抖了一下,低低应了声。
她接着道:“我家里缺个生火帮忙的,婶子你能来吗?一日二十文,饭在这里吃。”
曹氏看了眼阿春,紧紧拽住她的手,没办法答应。还是阿春说:“先试试,我娘她做饭手艺很不错,腌菜腌鱼和家常菜都会,等会儿可以让她烧一顿。”
“那太好了,我正愁没人到时候忙起来,没人做饭可怎么办。”
晏桑枝跟她一唱一和的,曹氏也些微动摇,缓缓点头。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孙行户带着浩哥儿和小茶上门了。
浩哥儿吃了这么多日的药膳,胖瘦倒还好,这脸的气色是真好了不少,小茶很明显能看出胖了一些,精气神一日比一日好。
晏桑枝叫过来麦冬和麦芽,四个小孩早就熟识起来,见了面都亲亲热热挨在一起。
“好了,一个个来,我给你们把脉。看看这段日子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话音刚落,小茶立马接道:“姐姐,我有好好吃饭,我娘说我脸上长肉了。”
说着还捏捏自己脸上的一点点肉,还去摸麦芽的,她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情,“麦芽也长了一点肉,还白了。”
麦芽两个之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又黄又瘦,现在晏桑枝每日都熬药膳粥给两个喝,虽然还没那么快见效,可确实白胖一些。
“我每日都吃得很饱。”
麦芽回她的话,孙行户几人看小孩闹腾,时不时搭一句话。
等她们说够了,晏桑枝才开始把脉,小茶的脉已经趋近于正常,已经不用再用来诊脉了。
她把脉象写在医案上,这个病案正式结案。
摸摸小茶的头,神色少有的温柔,“恭喜,病好了。以后要乖乖吃饭,脾胃不好还会有很多其他的病症,身体康健才是最好的。”
小茶很郑重地点头,她转眼又笑起来,“那我日后还能来找麦芽玩吗?”
“可以。来,下一个浩哥儿,”晏桑枝给他隔三差五把一次脉,所以收手很快,“浩哥儿还得再吃几日,心腹冷气好上不少,食不下咽已经好了,再有就是脾胃虚弱。这个即便完全好了也得要养。”
浩哥儿憨憨地笑,他现在已经喜欢上吃药膳,和每日过来晏家跟麦冬玩。之前疾病的难受反倒不太记得。
至于麦芽和麦冬,晏桑枝其实日日给他们把脉,生怕除了脾虚有自己没摸到的病症。所以他们的医案是日日都有记录的。
范大今日不来,所以晏桑枝顺势收起医案,她冲着几个小孩说道:“我今日备了一道菜,大家留下一起吃吧。”
麦芽很大声地说:“我阿姐买了肉。”
除开上次的炙鸡,其实也没有怎么沾过荤腥,肉的话,他们上一次还是在几个月前。
所以麦芽今早看她把肉拿进来,就在想它的味道,完全想不出来。
“哇!”
小孩是很喜欢吃肉的,可孙行户就很不好意思,他连连摆手,要带两个小孩回去,“肉也不算得便宜,我们又那么多张嘴,不好不好。”
之前的药膳他出了银钱,才算吃得心安理得,这次明显是请他们吃的,他不太好留下。
“买的些子碎肉,算不得什么价,更何况我又不是全烧肉,那只是搭头。我只是烧个芋头罢了。”
晏桑枝回他,芋头扣肉健脾,益肝肾,正好适合大家一道吃。
她以前孤身一人过了两年,其实心底是很喜欢热闹的,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跟前世是脱离开来的。
阿春撸起袖子,“肉我烧不好,我就和我娘帮小娘子削个芋头。”
“我能帮忙生火,我在家里学了的。”
浩哥儿连忙站出来表示,自从他知道麦冬生火很好后,就闹着要在家里学。麦冬自然跟他一道。
杂七杂八的活都有人领了之后,晏桑枝去处理她那一块不大的肉,花了十五文。
肉投到锅里煮熟再腌,呈酱色后,炸一会儿捞出立马过冷水,芋头也是要切片炸过。
她把肉和芋头分层摆放在蒸碗里,淋上水和佐料,放到笼屉上去蒸。
热气不停往上盘旋,紧接着大伙就闻到一股香,麦芽和小茶边嗅边相互道:“是肉香,”
另一个就说:“好像还有点大蒜和芋头的味道。”
反正馋得两人手上的活计也不干的,眼巴巴等着那芋头扣肉蒸熟。
待到一蒸熟,木盖一掀,香全跑出来时,大伙就齐刷刷看过去,扣肉金黄,芋头陷在汤汁里,完全熟透了。
大伙也不用别的配菜,一人一碗麦饭,搭两片芋头和扣肉,浇点汤汁,也不用找个地坐,站着或靠在墙上。
芋头蒸到软糯,用筷子弄碎,沾一点到嘴里,就是那油水肉味,连忙扒一口饭,就一点碎末和汤水吃完一碗饭。
饭见底了,夹的扣肉还没一口没吃,这时再放到嘴里,不全咬,只一小块金黄酥脆的肉能在嘴里溜达个小半刻。
就连小孩也吃得嘴边冒油,舔吧舔吧干净,都不用擦。
吃了饭,碗筷也是大家一道帮忙洗刷的。
晌午后,谢三来拿驴肉汤,吃了一碗酸枣粥,又风风火火去办事了。
晚上晏桑枝随意煮了锅面,放把菜和蟹油,味道也很不错。
此时夜色已深,大家寒暄几句便都回家去,深深的院巷里偶尔响起几声犬吠,星子高悬,明日天象晴朗。
第二日,天还没亮,晏桑枝几人坐上了去药市的牛车。
作者有话说:
春燕归,巢于林木——《资治通鉴》,这是里面的一句话,真实的战争描写,特别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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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正式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