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安略微思索,摇头,“不吃这些,我主针灸。”
“那当如何治?”
“我还未曾完整确定你是何病症。你若不介意,让我把个脉。”
晏桑枝没有拒绝,但她晃晃手里的东西,说晚一点,她要把切好的柿饼和红枣干放到小炉子上头烘干,锅里放水煮。
再缓缓踱步走到窗台边上,两个同为医者,对于把脉早就司空见惯。至少对于晏桑枝来说是这般,她也不会羞赧。
将手平放在窗台上,露出苍白且细弱的左手腕,左手寸部反心之疾。
谢行安离她很近,垂头放指,他的手很干净,连长出来的指甲都没有。指腹温热圆润,轻轻搭在晏桑枝的腕后高骨处,慢慢推移放另外两指。
他的神色专注,眉睫注视着脉诊的手,诊心部无需太大的力,他只用浮取。
而后手指在她的脉上寻,不轻不重地左右推寻揉按,晏桑枝觉得有点痒,呼气声略微重了些。
“我按得很重吗?”
谢行安收回手,对自己的指力有些怀疑。
她摇头,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腕骨,莫名不适,手腕上残留的触感明显,有点红印。
他正好瞥见,悄悄蜷缩起自己的手指,摩挲指腹,明明没有用太大的力。
低低干咳了声,轻声细语道:“是心脾两虚。时有心慌、胸闷,常年眠差、梦多、易出汗,你的脉象弱。”
“我知道。”
晏桑枝倚在窗前,灶房外栽了几株竹子,她凝视着叶子一点点从树上落下来,她跟这叶子一般,而病像树根,长得太牢。
“能治吗?”
“能治,”谢行安说得笃定。虽只治过年岁大的男子,还是头一次医她这般岁数的小娘子,总归有些不一样。
“主刺神门、四神聪、安眠、照海、申脉,加配穴脾俞、足三里。”
她默默回想这些穴位,神门在手,四神聪在头顶,安眠在耳后,照海在脚底,申脉在脚侧,脾俞在背正中,足三里在腿侧。
晏桑枝哑然,她虽说在乱世不顾形象混了这么久,还是有些放不开。
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错愕的神情,去把炉子上头的红枣和柿饼拎起来,烘得差不多了,她移回灶台上,才借研磨红枣和柿饼的声问出口,“你治?”
“嗯,”谢行安也没有医过小娘子,话出口半截又转个弯道:“我请我表妹给你医。”
他说完站在那里沉思,照月那丫头于针灸上只有半桶水,万一刺错了——
“非得针灸?”
“针灸和方药一起,你的病根难拔除,就算两者一起,这般也得小半年才能好。”
针灸初时隔日一次,刺完把脉,还得按病症删减方药。谢行安还需给她单独备一本医案。
见她只沉默捶捣石臼,并不吱声。他对这只与寻常人不一样的春燕总多点不同,也更心软些。
“你不想治吗?就算寻遍整个江淮,大抵医法都是这般,”谢行安叹气,“况且你家里胞弟年幼,他还撑不起整个家来。”
晏桑枝叫他一句话戳中了底,把研好的粉末倒在碗里,松了口,“何时?”
“趁早为好,到时候我会去接你。因你的病症有部分叫上次开错方给耽误了,治病无需银钱。”
“不用,我给得起。”
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晏桑枝不愿意前头收取了赔礼,现下又舔脸应下。
她的骨头很硬。
谢行安算是看出来了。
两个人各自想事情,灶房里的声叫风全给吹跑了,晏桑枝收敛心神,往枣柿粉里加面粉,调匀揉成小饼。
只需放到锅里烙到两面金黄即可,她料调得多,做得却少,只有两个,剩余叫他们明日再煎。
谢行安带着她回到屋里,那谢老太太正没劲地半靠在床头,额上搭一块方巾,看过来的眼神也是浑浊的。
不过她没发狂症,眼下是清明的,声音细微,“我认得你,是做馒头的小娘子。”
谢老太太稍稍坐起身来,“你的馒头做得好,跟我还做小大娘子时吃过一样。用粳米做的,不用酒,用糖,蒸出来特别软。让我日日吃都成。”
她忽地背过去,落了几滴泪,擦一擦顶着双泛红的眼。自个儿说完了,也不等旁人说合起眼。
没头没脑。
谢三对他娘这种脾气也是无奈,让晏桑枝别往心里去,自己端着盘饼凑上前,小声唤道:“娘,你不是吃着小娘子的馒头觉得好吗,今日我叫她给你换了一种饼,味道跟米馒头一样,你尝一口。”
“我不吃。”
谢老太太拒绝,谈起这事她把头撇到一边,横竖就是不看不吃,再说拿走。
“行安,你来。”
谢三是真被折腾得没有脾气了,把饼放到谢行安手上,叫他去安抚自个儿亲娘,这老太太在旁的亲人面前可没有这么难伺候。
“表祖母,你要不吃也成,我让我祖母来瞧瞧,接你去府上住几日,再叫我阿娘陪着你一道,让你尝尝她的手艺。”
谢行安的话刚落下,床上的老太太探出手,接过这盘子枣柿饼。
笑话,叫这两个人一套折腾下来,她才是去掉半条命,就谢行安他娘熬锅粥都能熬糊的手艺。
谢老太太觉得还是眼前煎到有些许油光的饼来得顺眼。
她忍着难受撕了一口,怕谢行安动真格的,他并不是没有做过,谢家这些人,就他手段最狠。
枣柿饼上沾的油并不多,薄薄抹了一层,有股红枣的甜香和柿饼的甜腻,哪怕只撕了点到嘴里,那股味四处冲撞,落到胃里,叫她生了点馋意。
直接上手抓,又咬了一小口,慢慢抿开,跟她吃馒头的习惯一样。偶尔还能尝到特意没磨的柿饼和枣粒,哪怕裹在面里,又让油煎过,反而有点软韧劲,嚼在嘴里有些微咯吱咯吱地声响。
让谢老太太也一口一口吃完了,肚子垫个半饱,她看看,吃得有些瘾头,又把剩下那个拿来,一点点放到嘴里磨。
谢三瞧着他娘进食了心里头高兴,先是拿出一笔银钱要送晏桑枝,她只拿了她该拿的。谢三不死心,又想留她在这里吃饭,叫人做好菜招待她。
她拒绝了,要回家吃去。
把谢三折腾得要放弃,说赶辆车送她回去。
“三叔,我要回医馆一趟,正好顺路,我送小娘子吧。”
谢行安揽下这个活。
谢三等他俩走后才想起,医馆和东城巷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哪里来的顺路。
就他那黑出汁的心,也有这般好的时候。
不管他怎么想,那边两人已经坐上了马车。
谢家的车宽敞,铺的软垫,中间还有张茶几,放了糕点和几茶盏。
晏桑枝坐得端正,眼观鼻,鼻观心。
“要吃糕点吗?”
谢行安边问边将糕点摆在她前面,晏桑枝摇头。
“茶喝吗?”
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多谢,我不喝。”
谢行安靠在车背上,收回手,“我只想叫你放松点,别端着。你的病重,”他抬起眼皮看她,压低声音,“就是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不过他能理解。
“嗯。”
晏桑枝无言以对,她确实很紧迫,心上一边压着日后可能会来的大雪,一边是赚银钱,如何能宽心。
“吃块糕点吧,还是我让人去城南铺子买的。”
谢行安不吃这样甜腻的东西,顺手帮他娘给带的,如今献个殷勤。
路程漫长,晏桑枝能沉默地吃着糕点一句话都不说,谢行安难得有点憋屈。
行进过半,他挑了个话,“前头药市上说些污言秽语的陈郎中几个还记得吗?”
“还记得。”
“他们全都入狱了。”
晏桑枝疑惑,只听他像是心情很好地说道:“不过是往上捅了点他们的事上去,谁叫真的查出不少脏污。正好让药行少了几个毒瘤。”
“你不觉得高兴吗?”
晏桑枝可能有点,她点点头。
谢行安半点也看不出她哪里高兴,平的眉,平的唇。
他只觉得要从阎王手里头抢命,还真是颇有难度。
碰上个心有千千结,始终未展颜的。
作者有话说:
男女主的感情循序渐进,真的不会看见脸就爱上。
他们间感情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度的坦诚和真诚,所有的秘密都会交代 。
下一章更新在星期天晚上十一点半。
第一是那时要上夹子,也就是个榜单,第二是我星期天要做个小手术,明天要有术前准备和检查,只能晚点更新了。
大家有难受还是尽早看为好。
还有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爱你们@ω@
下极,以及心藏神什么的言论参考《黄帝内经》
半夏同麻黄制丸的参考《本草纲目》
诊脉参考《中医诊脉一点通》
心脾两虚病症以及治法参照《针灸:常见病症辩证思路与方法》
枣柿饼的做法参考《新食疗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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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麻黄杏仁炖豆腐 ◇
◎去学堂◎
马车在东城巷停下, 晏桑枝从帘布中探身出去时,想想转头说了一句,“多谢你今日送我过来, 不如到家里吃个便饭再走?”
谢行安摇头,“不必忙活, 我家里有客。谢七, 给小娘子搭个凳,慢走。”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 踩着高凳下去,等她站稳回到晏家的台阶上后,马车才往前走。
屋里没有她预想的冷清,刚迈进门槛就听见麦芽的大笑声,她喊:“再给我玩一会儿。”
晏桑枝一瞧, 是麦冬坐在长而高的木马上, 一晃一晃地前后倒,麦芽一边推一边磨他,要再玩一会儿。
见到她回来, 麦芽忙跑上来迎她,小脸笑得绯红,“阿姐,你看曹叔给我们做的木马。”
曹木工正坐在院子里, 用刨子削木头, 抬头笑道:“承了小娘子的情,也没什么好给的,索性琢磨了个玩趣的。”
他之前刚过来做活的时候, 面上总是愁苦的, 一道道纹路深深映在上头, 背佝偻,说话也不高声。
过于懦弱,连女儿被骂,都不敢上前横一把,其实他是去过的,却叫打得头破血流回来。
那一下打得他怕了,便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若非阿春能抛出那点家底,他们还得在木工巷受熬煎。
不过现下却有了笑意,那粗眉也能回到原本的位置。
“不必说这话,劳烦曹叔你费心了。”
晏桑枝并没有阻拦两个小孩收下,让曹木工忐忑的心也稳稳落下,直说:“那我再给他们做点玩乐的,不会耽误活计。”
“真不用。”
她客气了一句,拍拍两个小孩的脑袋,准备去灶间生火做饭,远远就见着炊烟滚滚,刚踏进门有股饭香。
阿春蹲在那里看火,曹氏在灶前忙活。瞟到她进来,阿春松口气,连忙解释,“我见天色晚了,怕小娘子回来还得做饭,就请我娘先帮忙烧了,是说过要做成菜的那些。”
她细数做的菜,“蒸了点高粱饭,今日叔婶拿的鱼叫我阿娘炖了,又出门去买了块豆腐,放一锅凑个大碗菜,还炒了盘藕。”
刚一回来就能吃上热饭的日子,晏桑枝已经不晓得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了。
她嗅着鱼香,轻轻说道:“多亏你们,让我还能吃个现成的。要是曹婶愿意的话,以后晚上的饭就劳烦你做了。”
曹氏盛鱼的手顿住,而后她沉默地点点头。
大家都等晏桑枝回来再开饭,此时的天已经黑下来,点了盏油灯,烛火照在那盘鱼肉炖豆腐上,还有脆亮的藕片。
他们像一家人般坐在长桌上吃饭。
麦芽夹了块豆腐,啊呜一口塞进嘴里,烫得呼呼冒气,也不肯吐出来,嚼吧嚼吧吞下,又夹起一块,大着舌头对曹氏说:“曹婶,你煮的豆腐好吃,比鱼都好吃。”
曹氏怜爱地瞧着她,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给她舀了碗鱼汤,用她那沙哑的声道:“喝点汤。”
炖好的鱼汤是最鲜的,没有腥气,一层薄薄的油花,喝到肚里软和。
阿春边喝边比划,“小娘子,刚你不在家的时候,齐姑送来一筐芋头,我不好收,她扔个筐就走了。”
“收下来没事的,到时候药钱给她少些。以后遇到这种客气几句就收下,不然他们心里还不好受。”
晏桑枝抿了一筷子鱼肉,又嘱咐说:“要是明早我在忙,小河送柴火过来,你把梨膏糖给他,再给他带句话,把他阿爷带过来让我瞧瞧。”
“好。”
阿春应下,吃了饭后,曹氏包揽了收桌的活计,没叫几人沾手。
正好还有盏烛灯,晏桑枝给点起来,把麦芽几人叫过来,坐在堂屋里,把门关起来,没有冷气又要暖和一些。
她一脸正色,“之前说过要教你们医术,从今日开始学。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你们须得记住,这不是儿戏,前头吊的是人命。若医错了,轻些还能侥幸,若不对症,下的却又是重剂,耽误了病,又害命,别人的命是赔不起的。”
三人被她凝重的脸色弄得心颤,瞬间摆正了脸色,把她的话牢牢记住。
不过转瞬晏桑枝神色柔和下来,她话语平静,“你们也莫觉得行医很难,只消在前头学好了,后面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不想说那么多的话,直接来吧,今日先教你们把脉的一些关窍。”
她把枕凳拿过来,自己将手搁上去,边做边道:“诊脉并非随意姿势都成,得像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