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不欲理她,晾着她没有打算回答。
桓思飞坐在酸枝木椅子上,朱漆被打发去了厨房,毕竟静影的话她可以不听,但是桓思飞可是这府上真正的主人,朱漆自然不敢怠慢。
“陆姐姐素来不爱出席这些场合。”她呡了一口茶汤,眉头轻蹙,静影屋里的茶说不上差,只是不晓得怎么一股子陈年霉味,像是被发潮的雨水浸了似的,桓思飞立马将茶吐出来,不满地看向静影:“你这儿就连一口像样的茶也没有?”
静影愣了片刻,才温和笑道:“承蒙大人错爱,静影有地方下榻已是幸运,不敢奢望过多。”茶叶如是,宠爱更如是,这话中其实暗含推却之意。
桓思飞知道,在静影心中,自己和哥哥是一类人,所以她心有怨怼,也是正常,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淡然道:“你与我初遇你时,已是天翻地覆的差别。”说完这话,桓思飞定定的看着静影的双眼,想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但是可惜的是,盯了良久,仍然一无所获。
初遇时......其实算不得久远,也不过一年多前。
但只要想到一年多以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陈国公主,而现在......便觉得是恍如隔世了。
静影浅浅笑道:“一年的光阴,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了。”
“那你有没有和大哥......”桓思飞说到这儿,竟是有点激动,站起身来,不错眼的看着静影。
静影被吓了一跳,桓思飞问自己这个做什么?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不解,很快便想到,桓思飞是桓槊的亲妹妹,大约是怕自己这等卑贱污浊之人污了桓大人的贵体。
于是静影摇了摇头。
桓思飞捏着杯子,静影在那一刹,感觉到了桓思飞的如释负重。
没有被自己这样的卑劣女子所沾染,桓小姐应当为其兄长大为庆幸吧。
桓思飞垂眸,饮了一口先前还不愿意喝的茶水,眉宇间微动。
寒枝阻止的话还没出口,便见自家小姐已大口将茶饮吞下,不免埋怨:“小姐怎么喝的下口。这茶都冷了!”然后不满地看着静影:“若是大小姐有什么不舒服,你可担待得起?”
静影并不反驳。
无论如何,只要过了今晚,过了李相府上的夜宴,她便不会再出现在这对主仆面前了,不免连心情都好上许多。
“这绿裙子衬你得很。”桓思飞随口称赞,眉眼垂下,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寒枝也看向静影,本想说两句话来嘲讽一番的,可看了静影之后,便都偃旗息鼓了。
她的确是生得极美的,寒枝看了看自己——自己今日和静影都穿的桓府侍女裙子,但静影穿上之后,却更显肤白如雪,腰身更是不盈一握,再看看自己。寒枝一贯觉得,在美人并不稀缺的桓府,自己也算得上是清秀佳人,可凡事都怕比较,这么和静影一比较,自己倒像个穿红着绿的村姑了。
静影走过来,朝桓思飞拜下:“静影多谢大小姐,今日之恩,至死不忘。”
桓槊对自己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只要离开桓府,天高海阔,叫桓槊找不到自己——也许他根本都不会遣人去寻自己,只当作府上丢个小猫小狗,时间一久,自然淡忘。
桓思飞抬眸,目光中透露出一种令静影看不懂的情绪。
她......其实是不想让静影离开的。
桓思飞不由想起自己和静影的第一次相遇。
自记事起,思飞便没有母亲的记忆,父亲去世时她还太小,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在思飞幼年的记忆里,几乎充斥了大哥桓槊的影子。
可是大哥,却不像魏都之人所说到那般,宠她宠上了天,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哥算是十分疼爱她这个妹妹。
但,思飞依然记得,从最开始大哥就一直想杀掉自己。
食不果腹时如是,后来父亲去世时也如是,她是大哥的累赘。
“那日我瞒着大哥从家中跑出来,一直跑到平川,自以为跑出来大哥的管辖范围内,正觉天高海阔,却不慎被人抓去殉葬。”她娓娓道来,不见往日的盛气凌人,其实一直以来盛气凌人的原是寒枝,可若非桓思飞默许,寒枝也不敢如此放肆。
静影不知她此时提起往事是为何,自她进桓府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思飞被掳之事只字不许提,所以这件旧事在桓府几乎无人知晓,除了静影。
“寒枝,你出去。”寒枝也是不能听的。
寒枝自然不忿,本想耍性子留在房中,可桓思飞态度严肃,寒枝不敢拂逆,只能慢吞吞往门口挪去,直到寒枝将门带上。
桓思飞走到静影面前,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微风吹拂时,裙裾飘起来,很是空灵梦幻。
“我一直都生活在周遭人悉心编织的美梦中。大姐姐本才是桓府嫡女,享受无上宠爱的本该是大姐姐。而我,只不过是仰仗了大哥的光芒。我离开桓府时,心里感到无比的自由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强烈的惧意。”她的目光投向静影。
她大抵想起来了过去。
静影的确想到了一年前,她流落到魏国边境时的一些事。她自幼养在深闺,看不懂地图,更不知自己那时所处的地方竟是魏国领地。
陈章说,既然天下都以为陈国公主已死,那么女郎不如做个普通女子,现下魏国斥重金寻觅陈国遗留官眷,殊不知有一招叫灯下黑,便是将女郎藏到魏国都城去,恐怕无人能想象到,海捕文书下的钦犯竟会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可惜在购买入关文书时,陈章露了马脚,他们一行人被贩马的商人出卖,陈章被魏军追捕不知所踪,荧荧为了救自己,选择跳下山崖,瓷姑更是落入魏军手中,想来是没有活路了。
她躲在路旁的荆棘丛中,三天三夜,不敢出声半句,等到魏军离去时,静影几乎饿得晕倒在官道上,好不容易得了些吃食,却不料那人却是人贩子,专门在边境处拐带人口带往都城给贵族殉葬。
魏都有一贵人如风中残烛,强撑病体,想来是要天不假年,就快气绝。
这贵人来历颇大,他家中子侄为表孝心要寻来百人生殉,静影不幸便在这其中,那人贩子本已打算金盆洗手不再干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只是财帛动人心,实在抗不过便又冒险做了这单买卖。
静影首次在魏国听闻桓槊的事迹,便是在那两个人贩子的口中。
“魏人凶残,不比之前的陈帝,魏人治下颇严,咱们若是落到他们手中,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听闻前两日才处死了几个走私贩子,尤其是那桓大将军,听闻他极厌恶活人生殉,数月前才向魏帝上表废除活人生殉,现已奏效,若是被抓到,可是腰斩之罪......”
但听这腰斩,便知道贩卖人口在魏国是怎样的重罪,可即便如此,也有人要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
静影不禁感叹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这次若死了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
可在这儿,她遇上个姑娘,年纪同她差不多大小,性子却是刚烈得很,满口喊着“若是让我哥哥知道,定要让你们受尽折磨而死!”
静影起先只是怜这女孩无知,可后来直到她看到桓槊出现在殉葬坑时,她才知道真正无知的人是自己。
乱哄哄的柴房内
“你叫什么名字?”静影和另外一群人被塞进一辆马车里,开始时总是一些低低的啜泣声,后来大约是哭得累了,那些人逐渐息了声音,连日来的奔波使得她眼皮极重,可她刚刚阖上眼睛,便听有人小声问她。
她抬起眼睛,看向那人,是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是好看,那女孩子小声道:“别睡。”
女孩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她低了低眼睛,睫毛垂得很低,而后她道:“静影。”浮光跃金,静影成璧。彼时心中茫然,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却不料和成璧又是如此的纠葛。
“静影?好奇怪的名字,你可知咱们是要到哪儿去么?”女孩将声音压得很低,又使劲朝她那边挤了挤。
静影对她的话并不晓得,于是坦率地摇了摇头。
女孩面上显现出一丝怒意:“左云山这个老匹夫,死了还要祸害人。”静影微微震惊,左云山是北魏宰相的名字。可她明明记得,左云山在攻城之时还活着,她在城上还见过他,怎么这才过没多久,他也死了?
而且宰相过身,这样的消息怎么会这样默默无名,毫无人知晓。
不过死了也好,魏人陈兵,左云山便是祸首之一,这样的祸首死了,静影只有高兴的份。
那女孩却愤愤道:“他就是嫉妒哥哥,所以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能让左云山嫉妒的,会是什么人?静影诧异的看向那女孩,于是问道:“你哥哥?”
女孩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目光闪烁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我哥哥就是一个参军,从前在左云山麾下多受磋磨,后来立了几回战功,便遭了那老匹夫的嫉恨,以至于一直没能够出人头地。哦对了,我叫阿羽。”
“你不晓得,买人的管事正是左云山府上的老管家,左云山前几日才去世,他府上的管家就背着人买了这么多的人丁,这不是为了殉葬还能为了什么?我往昔只听说过魏朝贵族有让人殉葬的传统,没曾想自己这么倒霉,也被卷了进去!”阿羽说这话的时候,恨不得将后槽牙咬得切切响。
“不过我哥哥一定会找到我的,你不要担心,左云山老匹夫死了不过四日,按照魏人的习俗,是要停灵半个月的。”那女孩信誓旦旦,似乎对她哥哥很是自信。
马车停在一处院房内,所有人被赶猪似的赶进了一间小房间里,许多被拐来的人大多死气沉沉,唉声叹气,应该是早几日就被卖进来了,大约也曾反抗过,只是不敌看守手中的鞭子,是以这才消停下来,不敢再大声吵嚷。
一连两日,阿羽的哥哥都不曾出现。
从开始的信誓旦旦到现在的惶恐不已,阿羽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只是静影照常吃自己的饭。
她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别人拼着命替她换来的、挣来的,得好好珍惜才是。
“都到了这地步,你还吃得下去!”阿羽青着面孔,脸颊因为多日来不肯进食而显得有些凹陷,她冷眼看着静影手里的破碗,见里头只盛了些粗米饭,外头还包裹着稻壳,面上便露出一种嫌恶的表情:“这样的饭猪狗不食,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静影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你还是吃一些好。”说完将另一碗粟米放在阿羽面前。
阿羽心情已然糟糕透顶,见着这些粗糙的米饭只有厌恶和憎恨的份,可静影却一早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于是将碗迅速收起,而后在她手心写了个字。
阿羽将拳头捏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将碗端了起来。
可是刚刚不过吃了一口粟米,房间的门便被人打开,那人睁着一双倒三角眼,打量着屋子里的人,最后冷冷道:“将人都带出去吧。”
这会子要带人肯定不会是做什么好勾当,可阿羽明明说魏人的习俗是要停灵半个月,殉葬之人不可能在棺椁入坑前入土,至少得等左云起下葬。
然而这会子却来了人要将他们所有人提走。
阿羽有些害怕,但仍然强撑着面子,装作不甚害怕的模样,私下里拉着静影的手,掌心全是汗渍。
屋里这群人一开始还不晓得自己要被带去做什么,可待看见了那口漆黑的棺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个个的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开始撞击外围的家丁,只是也不知左家从哪里找来的家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像是久在战场的杀神,围在一块,将一群将要殉葬之人给围得密不透风。
那些殉葬之人开始不反抗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怕挨打,所以表现的乖顺,可是现在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死亡,哪能不反抗的。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乱,静影拉着阿羽,大喊了一声:“跑啊!”
登时不管男人女人,全都冲着四面八方跑开,她们二人本就瘦小,在一群男人和粗壮的妇人中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左云起的长眠之地自然是好山好水,左家的人也没想到这群殉葬的人这么能造作,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叫家丁先将人杀了再扔进殉葬坑。
静影只看见一个个汉子和妇孺死在自己面前,而她拉着阿羽,只管往前跑。
“静影,我跑不动了!”阿羽一边跑一边哭:“我再也不敢不听哥哥的话,再也不敢一个人跑出来玩了!”
很快,静影的体力也要耗尽了。
也许是上天垂怜吧,叫她好很快和家人团聚,只是这样的死法着实很不体面,静影想,她终于还是没有逃过,瓷姑和荧荧拼了性命,也不过替她挣得几日光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和瓷姑、荧荧死在一块,也好有个伴。
“哥哥!”她忽然听到阿羽惊喜的声音,只见两只马蹄从她身上跨过,马主人长臂一捞将身后的阿羽捞上马,静影也被他旁边那匹马的主人捞了上去。
她又被带回到殉葬之地,只是却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者,殉葬者被家丁砍杀得十不存一,阿羽看着这场景直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缩进她哥哥的怀里。
静影看着阿羽哥哥的背影,心道他胆子也真够大的,竟敢与左家人径直对上。听阿羽的口气,她哥哥应当是在军中有个职位,大约不高不低,可左云起是什么人,北魏的宰相,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他把持北魏朝政数十年,历经三朝,现在的陛下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虽说和他当初想要立的皇帝不是一人,但总归也仰了他不少的鼻息。
难道真是人走茶凉,还是他为了替妹报仇,实在毫无理智了?
可静影没想到他胆子更大的还在后头,阿羽的哥哥手持着马鞭,指着左府管家,命令道:“你,过来。”
那左府管家唯唯诺诺的匍匐过来,阿羽哥哥索性用马鞭套着他的脖子,将人往自己面前带了几分,冷冷道:“就是你绑了我妹妹?”
阿羽却道:“哥哥,不是他,他只是买我的人!抓我的另有其人!”
左府的管家见着面前这个阎罗,早已被吓得个半死,他不过是奉命给过世的相爷采买殉葬之人,谁想到竟然惹到这阎罗的妹妹,当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难道真要相爷连走都走得如此不安心吗?
这阎王真是他们左府的魔星!
“桓大人,我并非有意......”
阿羽又道:“若非静影,我早就成了你们左家刀下的亡魂了,我哥哥素来和你们家相爷政见相左,左相在世时也没少给我哥哥使绊子,谁晓得你们是不是故意想拿了我让我哥哥伤心的,整个魏朝,左府对我桓家保藏的祸心谁人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却是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