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宇文韶,是最接近宇文温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宇文韶”坐在台阶上,说是坐,倒更像是躺,只是两手撑着,没有全然倒下去而已,一个堂堂的王爷,竟然也会作出这样不雅观的姿势来,若是一年半以前,静影也想象不到,此刻自己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会做着......和宇文韶一样不雅观的动作。
“真畅快啊,许久不曾这样畅快过了。”他看着天边的星星,琢磨着哪一颗会是他的阿菀。
他记得阿菀临终前,告诉他自己会化作星辰和风,日夜守护于他身侧。
静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哀伤,她听闻下邳王出生富贵,父母亲人对他极好,且又有那么一个情深不寿对他极好的皇叔。
就连后宫中人也多有猜测,魏帝若是驾崩,这江山未来一定会是下邳王的。静影不明白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哀伤的呢?可是宇文韶脸上的悲伤却又如此的真切,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试探着问道:“王爷可是想起来伤心之事?”
宇文韶摇了摇头:“不能说是伤心事。”阿菀怎么会是他的伤心事呢?他从袖袍中取出一小瓶梅子酿,因为体弱多病,所以他不宜饮用烈酒,唯独喜欢这梅子酿,便是冒着咳喘不止的风险都舍弃不掉。
因为只消微微的醉意,便能让他与自己阿菀重见。
只要醉后,便能见到阿菀。
宇文韶没有说话,静影便不敢离开,他一口一口不停地饮着梅子酿,很快便双目迷离,静影正要趁着他意识朦胧间悄悄溜走,未料被宇文温一把拽住,一个重心不稳便摔到了他怀里。
月下看美人,恍若赏花,花香浓郁扑鼻,宇文温醉眼迷蒙,闭上眼然后再睁开,忽然伸出手划过静影脸颊,颤着嗓音问道:“阿菀,我想你想得好苦。”
怎么能不苦呢?一年有十二月,一月有三旬,一旬为十日,一日有十二时辰,可是他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渴求着与阿菀见面。
“自君别后惹相思,一日思君十二时。”他的手微凉,贴上静影的脸,便沾染了热度,仿佛感觉到手下的触感无比真实,宇文韶几乎欣喜若狂,紧紧抱着静影,喃喃道:“是真的......你是真的,阿菀!你会留下来的对吗,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尚未完成,你的心愿......”
可是还不待宇文韶将后面的话说完,静影便趁着他松开手时悄悄跑走了。
等宇文韶反应过来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他伸出手:“阿菀——”然而无人回应,唯有背影匆匆。
宇文韶苦笑着躺在台阶上,身旁杂草丛生,王内官的脸出现在面前,他和蔼笑道:“陛下,她已经走远了。”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宇文温面对着当空皓月,竟忍不住流下一行清泪来,他喃喃道:“真有一二刻,以为阿菀再生了。”
可他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静影并不是阿菀。而自己对她的接近,也是有别有用心的。
他擦干泪痕,询问王内官:“你还记得阿菀的心愿吗?”
王内官几乎脱口而出:“贵妃平生所愿,便是废除活人殉葬。”以活人生殉,自古便有知,自魏以前,可追溯到周朝,只是两汉时当朝皇帝认为其有违天道残忍至极,便将其废除。
“直到本朝,由于贵族出身鲜卑,所以与中原习俗大有不同,遗留了活人生殉的陋习。”宇文温看着深蓝的夜空,如是道。
纵然乌云遮蔽月亮,但终究为一时之暗。
“至朕这朝,以几大贵族为首,喜好活人生殉,屡禁不绝,乃至于民间有样学样。王瑷,你可知因为生殉已经死了多少人了么?数以万计!便是两国交锋,也不过死伤数万,可这数万条人命并非是死得其所,而是冤魂新鬼,无家可归!”
“是朕没用!朕不能替阿菀实现她的平生夙愿,要她含恨而终!”许是今夜喝了点酒,宇文温有些口不择言,嗓音也比平日亮堂些,不过好在此处人迹罕至,并不会有什么人会经过。
他就这么躺在天阶月色之下,被夜风吹得旧疾复发,喘咳不止,最后还是在王内官的苦苦劝说下才同意回宫休息。
——
静影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蒲苇居。
阿香见她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为静影送上温茶:“姑娘您去哪儿了,奴婢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都要去求宸妃帮忙找您了。”
“今夜陆影来给我送药,险些被禁卫捉住——”阿香听得几乎呼吸一窒,这陆影也实在太过胆大,竟然屡闯禁宫,只为送药,说仗义是真仗义,说莽撞也是真的莽撞。
“那姑娘您有没有什么事?”不过阿香还是最担心自家姑娘,阿香几乎将静影翻了个遍,确信没受什么伤后才放下了心:“这多危险啊姑娘,以后陆少侠再来您还是别见了,他虽说武艺高强,可终归双拳难敌四手,万一不慎落入禁卫手中,再一审问把您给供出来,咱们可就惨了!”
静影却是不置可否:“若是陆影成心想攀扯咱们,那可真是一攀扯一个准的。”况且陆影的武功......应当不会那么轻易被抓住的。
“我今夜已和他说了,让他以后不要再送药来。他的药很是有效,我吃了这两三日已经感觉好多了,再修养数日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静影接过阿香递来擦手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
阿香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可是姑娘的身子......若是落下了病根,若是......以后不能生育......”
听到这话,静影的面色沉了下来,冷冷道:“我这一生,不会有什么孩子。”
终究是以色事人,委身敌手,不管是桓槊还是魏帝还是其他任何魏人,于静影而言,都是莫大的耻辱。
“知......知道了。”阿香也是被她突然的正色给吓了一跳,不敢再言语什么,将净过手的铜盆端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将房门给阖上。
静影坐在铜镜面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女子,她忽地笑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年少时不晓得这首歌里的真正含义,只晓得母后唱一句,她便跟着唱一句,初听只觉得歌词凄美,曲调婉转。
她想到陈宫里栽种的大片蔷薇与栀子花,还有母后差工匠从滇境搜罗来的珍稀绿菊,上次在李府老太君寿宴上,她似乎匆匆一瞥有见到过几株。
成璧一直都知道,她最喜欢绿菊。
不过那也只是少年时的偏爱了,彼时未落凡尘,不食人间烟火,又自诩清高尊贵,总觉得自己贵为公主之尊,便合该与普天之下的百姓有所区别,因此吃穿用度要最好的,就连喜欢的东西也要和妹妹们不一样。
妹妹们喜欢艳丽繁复的牡丹也好,还是洁白幽雅的栀子也好,又或者是被历代文人骚客交口称颂的寒梅,终究比不得既雅致又独特的绿菊。
那日街边偶遇,她惶惶不已,生怕桓槊知晓了他的存在。
他敢这么对待陈章,若是知道了自己和成璧的关系,只怕......只怕成璧会生不如死。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本该是多么好的一对璧人,若非一场战乱,也许他们此刻已经拜堂成亲,也许都该为人父母了。
然而往事终不可再追。
她痛骂成璧,也是希望能一次点醒他,他们都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了,纵然他们二人之间没有血海深仇,也终不可能再走在一起。
姜韵喜欢的,是陈国陌上的如玉般温润少年郎,而不是那个一厢情愿、看不清世事风云变幻一心沉醉于过去的清高成璧。
而成璧喜欢的姜韵,也早早的就死去了。
所以他们不该再纠缠。
成璧既然是李相家独子,便不该再这样消沉度日,而一个不担任何实职,空有一个宰相公子名头、只想着风花雪月的少年,也不会是她曾经倾心的成璧。
“但愿你能早日醒悟。”
——
船行五日,好不容易到了剑南道。
谁知船还没停稳,船甲板旁的小船舱里便冲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身形瘦削,佝偻着腰,看见桓槊便不要命似的往他面前冲去。
乐游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几乎将他的整个手腕掰断。
那人依旧面不改色,狠狠盯着桓槊,若是目光能杀人,那这目光早将桓槊身上戳出无数个窟窿来了。
手中匕首掉落在甲板上,发出一声脆响,乐游一记重踢,踢在那人腿上,只听“咔嚓”一声,大约是腿骨断裂之声,那人见武器被夺,自己腿还被踢残得跪在地上,终于全然绝望,双眼涣散地看着天,口中喃喃道:“桓槊你这个禽兽!你是禽兽!”
桓槊蹙着眉,不知这人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像是疯了一样,满口的胡话。
“大人饶命!我家主人神志不清,请您不要跟他计较!”原是那日的小童,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尾扫过掉在甲板上的匕首,更是浑身一激灵。
主人惹谁不好,竟惹这船上最大的官!当真是不要官途了,甚至于可以说是连命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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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自君别后惹相思,一日思君十二时”出自电影《九星报喜》
第43章 遇刺
“姑娘,宸妃娘娘都连续下了两次帖子了,咱们真的不去么?”阿香一边整理着静影的衣衫一边有些担忧地询问她,不管怎么说,宸妃都是目前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自家姑娘就这么无视,真的不会得罪人么?
静影比了比额间的花胜,淡淡笑道:“如今谁都以为我是桓家小姐,我若是就这么一邀便去,岂不是更惹人怀疑。”桓思飞的倨傲之名在外,若是过于谦卑恭顺,反而引得外人怀疑。
阿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不过咱们素日和宸妃也没什么来往,她为何要如此殷切地......”
静影道:“倘若只因为我是‘桓家小姐’之名,我倒觉得她大可不必。”这也正是静影疑惑之处,原本静影也以为宸妃巴结她只是想借机向桓槊靠拢,可是这些日子,她在宫中看到了许多,也了解了当前的一些局势,以宸妃的家境,他父亲早已致仕,而宸妃虽不得圣宠,却也在后宫扎了根,根本不用费力去讨好桓家和她。
“难不成,宸妃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急切地想要寻一个靠山?”如此想着,阿香趁机往静影耳边挂了一枚璎珞耳环,红璎珞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阿香连连赞叹:“姑娘真是人比花娇,比那九天的仙子还要美。”
静影站起身来,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便与阿香出门去。
在宫中蹉跎了十数日,眼看着回府的期限就要到,静影还是不曾见到过魏帝,不免心急起来。若是再不能见到魏帝,只怕真的要重回到桓府那座牢笼。
听闻魏帝喜好丹青,静影便仿了一幅松山雪岭,想要去摘星楼碰碰运气——宸妃不是说,魏帝最喜逗留于摘星楼么。
既然旁人不敢去,那么......这便是她的机会。
暑热越来越重,阿香早早打开了画着红黄芍药的油纸伞,静影独自捧着画匣,二人慢慢走在鹅卵石小径上。两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宫人并不认识她们主仆,所以只是浅浅行了一个礼仪,还没走远,便听其中一个宫人道:“桓大人在蜀道遇刺了!”
静影的脚步一顿,阿香险些撞在她背上,好在停得及时。
阿香注意到静影的手竟颤得厉害,方才阿香一直注意着脚下,所以并没有听到那两个宫人说了些什么。
桓槊......遇刺了?
“姑娘怎么了?”阿香关切地询问她,以为她是旧病复发走不动路,静影却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阿香莫再说话。
果不其然那两个宫女又自说自话起来:“好在桓大人福大命大,山匪只是刺中了肋间,并未伤及要害。”
原来不过是空欢喜一场。静影咬着牙,心中诅咒着,为何不直接让那山匪一刀杀了桓槊那祸害!
阿香听到这话,才回过味来,原来是桓大人的消息。
她抬眼看了看静影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但仍旧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压抑,若是桓大人就此去了,那么她们二人是不是便不用再苦心钻研着留在宫中的法子了?
宫女一道“桓大人是什么人,那可是咱们魏国赫赫有名的战神,你知道什么是战神吗?神就是神,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最后都一定会化险为夷的。”那宫人语含崇拜,将桓槊比作凡间的神。
静影嗤之以鼻。桓槊的战神之名是怎样来的,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两军对垒,他残害了多少无辜将士百姓的生命,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不过是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罢了,竟也能惹得少女对他面含春色,崇拜不已,宫女又哪里知道,也许自己的兄长、弟弟、父亲、叔伯便是被桓槊亲手葬送了性命。
如他这种肆意兴起战争,只为了自己建功立业之人才不是什么好人。
宫女二亦赞同宫女一的看法:“那山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敢袭击桓大人一行。简直是在找死......”宫女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静影才装作若无其事般捧着画匣离开,可谁知她刚迈开步子,走到角门处,因脑子里想着事情,没留神撞到了一个人。
静影的力气不比对面那人的力气大,被径直撞翻在地,连带着画匣里的话也一并散落出来,那人被撞得连后退三四步,连人脸都没看清就急着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怎么看路的?”
说罢便要狠狠踹上一脚,阿香连忙挡在静影身前,可是这一脚迟迟没有落下,那人看着静影白纱下的容貌,竟直直看呆了去。
“九天仙女......下凡了?”宇文韶揉了揉眼睛,疑是自己看错了人,这皇宫他来过数次,何曾见过这样清丽可人的仙女?
于是他一改先前的恶语,还故作殷勤要搀扶静影起身,不料被静影礼貌拒绝了,他见静影穿着打扮都还不错,应当是有身份的女子,但是想来也不会太有身份,否则怎么会只带一个丫鬟便出来呢?
且这身行头虽还不错,但也只能算作不错了。
如今宫里宫外的贵族世家小姐都时兴穿苏绣的衣裳,谁还穿杭绸?
这整个宫中,除了宇文温的妃嫔们调戏不得,宫外除了桓家思飞不敢轻薄,放眼全天下,还没有哪个女子能逃出他的掌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