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男人用手背撑着额角,敛了目光,卷翘的长睫随着马车行驶的轻微震动微颤着。他似在浅眠,锋锐的眉毛紧紧皱着,应是一场并不美妙的梦魇。
成婚那日,那为了让薛谌带她走,便说了些挟公主以令诸侯的蠢话,现在想也是可笑,谁愿意扶持一个女子来和现在蒸蒸日上的周朝抗衡?
她心猛地一跳,没由来地想到以目前的状况,和一个累赘没有什么差别。
她是个弱女子,没手段没兵力,全是靠皇兄一手推上的名号。虽然怀玉从来不觉得女子不如男,只是时局动荡,女子有千般万般的无奈。
她从不否认自己生的好,并且乐于承认。但对于楚灵公主,美貌是一把尊贵的武器。对于虞怀玉来说,是一把伤己的刀。
她不得不清醒起来,对于薛谌,一命换一命后,她真的还有可利用的地方吗?
在她的惴惴不安中,车轮卡到了一块锐利的岩石,整个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霎时间,只听前方的黑马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
而马车的重心向怀玉那边倾斜,车内的一切都向她的方向砸来。
就在此时,她落入了一个十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薛谌一手撑着侧壁,一手揽过她的肩膀,紧紧地将她护在胸前。
她的心若擂鼓,只能死死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整张脸就埋进他的衣裳中,鼻尖萦绕着暖和又干燥的织物味道,和他独特的清冽之气,“薛谌,救我!”
回应她的只有同样频率的心跳。
马车再一次急速转弯,她感受到整个人连带着薛谌都倒转了位置一样,更险更急。
薛谌撑着车壁的手迅速拉到车门,她感受到他的全身紧绷更甚,“带我数三个数,我带着你从马车上下去。”
“是要跳车?!”怀玉说话时,都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在嗓子眼里了,“不行的呀!这么快的速度,这样跳下去我们都会受伤的!”
她说的还算委婉了,这么跳,岂不是非死即残?!
薛谌舔了下唇,笑道:“不是都娶了你了吗?当然要护你安全啊。”
“你的安危呢?!你不要命啦!”
“数三个数,”怀玉可阻止不了他,这车再停不下来,就要整个都翻过来,定时则车毁人亡!
“三、”
“二、”
“一……!”
“薛谌!!”
怀玉的脑后感受到了猛烈的风,她感受到薛谌带着她轻轻一跃,她的整个心房也仿佛从天上猛坠地面!
下一刻,她的心又如在云端,臀/部挨着紧实的退步,耳边有着粗喘的气,和胡人本地的语言,以及马匹的嘶吼。
她睁开眼,看到薛谌已经进一步坐在了马车前方,手握缰绳,游刃有余地操纵着受惊的黑马。
不一会儿,车速就缓了下来,那驭车的胡商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欢呼,又马上改为不太流利的汉语称赞着薛谌,“刚刚真是吓死人了!没想到公子精通马术?”
薛谌嗯了一声,又收紧缰绳,让黑马完全停了下来,才转头对他讲了讲该如何操控受惊的马匹。
那胡人的汉语很差,薛谌又说的很快,导致他一知半解,只能硬着头皮夸上两句,薛谌便觉得无趣,挽过怀玉的腿弯将她抱了下来。
“啊,薛谌,我没有事!”怀玉的眼睛进了风沙,此刻有些许红肿,便赶紧用手背摸着眼睛,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脸红。
他揶揄道:“那刚刚谁在要死要活的喊我的名字啊。”
这人,惯会让她不自在。
怀玉眼巴巴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袖,“那谁能不害怕呢?我害怕的时候只能喊你的名字啊。”
“是吗?”薛谌似回忆一般,“我看这可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胡说,怎么能不是我的真心话,”怀玉自己都感受到了双颊在燃烧,现在的自己,一定像一个在强装镇定的红果子,“薛谌,除了你,我能喊谁呢?”
她可能都没想过,一个谌字,从脑海中出现这个字,再到从喉咙发出他的读音,能转好几道弯,一如她不知所措,刻意躲闪不停的心思。
待到她看到他的手时,拐着弯的情怀又开始横冲直撞到担忧,“薛谌,你的手!”
他的手恐怕是因为方才在马车中护着他,木刺深深地刺进他的掌心,加之安抚受惊的马匹,被粗劣的缰绳磨出了血痕。
怀玉觉得,她的心实在太会给自己找罪受,从无措到惊慌又让她害羞,现在又像被这深深的伤口击碎了,让她开始痛苦不堪地流眼泪。
“哭什么?那是我的血。”
“可是……”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掌心,她愧疚道:“抱歉!是不是让你更痛了!”
薛谌耸耸肩,面上倒无痛苦之色:“有点。”
这时,胡人大部队也终于赶了过来,商队的领队叫做安常,长得一把比汉人浓密很多的络腮胡,眼眶深邃,鼻梁笔直。
他歉意一笑,操着一口还算流利的官话说道:“对不住,薛小兄弟!刚那马车卡在了石头上,把车轴给劈开了,马儿受惊带着马车跑了几百米!”
“他受伤了。”怀玉指着他的手掌,“我们要换个马车,还有给他疗伤。”
“那是自然,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何况薛小兄弟真是厉害,竟能安抚那匹烈马!”他说话快时,怀玉和薛谌就有点听不大懂,好歹他们可以用手势比划,语言不通,手势走天下,安常叫来一名女眷,拿着怀玉看不懂的绿黄色药膏在他手上涂涂抹抹,才用细布缠好。
“给我吧,让我来。”怀玉自告奋勇跟那位女眷说:“你能告诉我需要怎么做和换药的时辰吗?”
胡女点点头,开始手口并用地跟怀玉讲解起来。
她想,她要让薛谌觉得自己有用。
她也不是蠢笨,只是很多事情她没有接触过,所以才不会。
又有一名胡人骑着马过来,是商队的探子,他说:“前方不出百里,有一个村子,我们今晚可以在那里歇脚。”
天色渐晚,马车还坏了一个,安常马上安排人沟通,还有一行人开始收拾马车的残骸,薛谌和怀玉则跟着商队的女眷挤在一个马车上,胡女热情开放,拉着怀玉就问怀玉玩不玩叶子戏。
怀玉在宫中接触过一些叶子戏,后来皇兄不喜,她就再也没有玩过,水平也只达到认得牌。
怀玉还在担心薛谌的伤口,怯幽幽地看着一排面孔高深的胡女,“我不太会呀。”
“哎哟,你就别担心你家郎君了。”刚刚那位帮薛谌包扎的胡女调笑道,拉着她的手让她来到女眷中央,“我们从回纥一路过来,汉子们受的伤多了去了,什么没见过呀。我们自己调配的药膏可管用了,要担心,你们到晚上休息时候,再好好担心一下。”
怀玉脸瞬间染上嫣红,好在人多,车里光线也弱,几个女子笑过之后,也又回到了让怀玉来加入打叶戏的话题。
薛谌背着手,看着胡女们手中的叶子牌,“玩呗。要不我看你也挺无聊的。”
胡女们又说:“就是呀,就是呀,会不会的,打两圈就明白了。”心里大家都开心着呢,手痒痒,赢点汉人的小钱。
“不过我和我家夫人都不太会,能让我在旁边看看吗?”
她们又笑:“哦,原来是夫妻同心呀,来嘛来嘛,你们那辆马车坏了,整队走的就慢了,到村里还有些时间呢,要是玩的快乐,我们晚些再来呀。”
既然薛谌要玩,怀玉也只能投其所好,跃跃欲试,她头两盘果不其然地输掉了,便撇了个嘴,十分委屈地看着薛谌:“我还以为你说不会是假的呢。”
薛谌挑眉:“我不会啊,再玩两把,我看看。”
“好吧。”怀玉极为不情愿地掏出几文钱,说道:“要是再输,我就不玩了。”
胡女笑眯眯地说:“输赢乃常事,哪有什么常胜将军呢,再来几局,会了自然就赢回来了。”
薛谌背着手,自然地坐到怀玉身后:“自然是。”
又到了怀玉甩骰子,摸牌时,运势较好,摸了几张大牌,她将牌暗暗扣住,绞尽脑汁地想要把之前的几文钱赢回来。
她倏地背后一顿,引导了她的全部感官。
薛谌当时在长安干的是什么,纵马游街,吃喝玩乐,叶子戏?自然是手到擒来,赢到那群纨绔子弟手发软。
他手藏在袖中,指尖在她背后,带动着她浑身的感触,酥酥麻麻,让她不敢去想,这只是在打牌而已。
第33章 撒酒疯
“夫人, 出牌呀。”
胡女们用牌纸挡住小脸,露出精明一双精明的眼睛。
怀玉支吾了两下,“你们也要给新手考虑的时间呀。”
“好好好, 不催你。”
之前怀玉在宫宴之中, 看过东洋而来的戏团,表演过一些指尖上的把戏, 而薛谌的指腹, 就好似跟他们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他的温度,顺着指尖,透过入夏清透的胡服, 沾染到她的背脊,又从背脊,全部涌入她的心房。
一笔一划,带动她的心跃动。
但如果只是盲猜,怀玉还是很难猜测出薛谌想要告诉她什么。
——他怎么在她背上画小王八呢?
她伸出双指, 在手中的戏子牌中点兵点将,手指点到一张花牌, 后背又被一点, 她赶紧换了一张。
紧接着, 又一点,她有些困惑,手指移动到下一张, 打了出去。
随后, 便听见几声窃笑, 和薛谌重重的舒气声。
“薛夫人, 我又赢了。”胡女笑嘻嘻地将自己手上的牌压在她的上面, “看来时间长也不怎么管用哦,薛夫人,还需要准备些文钱呢。”
虽然是赌局中惯用的赢家话,怀玉还是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并十分幽怨地转头,直起身子,在薛谌的耳边说:“你怎么还告诉我错的呢?”
薛谌觉得她十分无理取闹,伸手把她按了下去,“笨死了。”
“再不能让我夫人输了,我夫人惯会耍性子的。”他用手背拍了怀玉胳膊两下,示意她给他空出一个位置。
“薛公子还是宠你家夫人,但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怀玉极不情愿地哼了两下,覆手在他耳边说:“右边的那个赢了我两文钱,刚刚说话的那个赢了五文,还有对面的那位,你可千万要帮我赢回来!”
薛谌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心有疑惑,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没错,她现在就是可丁可卯都要计较,她就是穷怕了!
不过,马上的,怀玉就不再憋着个嘴了,薛谌佯装输了一轮,就开始赢了。
薛谌的赢还十分有技巧,起初,怀玉也未察觉出来什么。毕竟薛谌第一次赢只是将将战过了他人,下一局,又以退为进,将将输了。
接下来的每一轮,他都好似计算好了所有人的手牌,不偏不倚地赢过了所有人,在又赢了一把大的之后,输了银钱的胡女就开始坐不住了。
“不玩了不玩了,快要到村里了,再这样输下去呀,我这个月的零花都没有了!”她们气呼呼的,“薛公子说是不会,倒是进步神速!”
怀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还不速速给钱!”
胡女们极不情愿地掏了铜板,酸溜溜地说:“好啊,原来是薛公子拿我们给夫人寻开心呢!”
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胡商跟村里的人商讨一下,便在村里安营扎寨了起来。
村里的房子空了大半,晚上更是看不见几个人,到天已经完全沉下来后,便只有胡商的篝火,胡乐和胡语在喧闹了。
怀玉坐在薛谌的身边,被火光照的眼睛发亮,听着从外地传来的乐器演奏出不同于本地的曲子,手也跟着缓慢地打着节拍。
薛谌便和行商的男子饮酒,没照顾到怀玉的时候,她就在自己想着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去做。
她甚至将皇兄存活的那盏希望之灯都掐了去,做着最坏的打算。
不仅如此,她还怕被丢下。
他好似什么都会,反观自己呢?
想着想着,她便不敢再去想了。
“薛夫人,男人都惯爱吃酒,你一人在这里也无聊,不如跟我们一起聊会天,跳跳舞,解解闷。”
又是那名给薛谌包扎的胡女,她把她拉入了女人堆里,告诉她自己叫做同罗淙淙,她叫她淙淙就好。
“你们要去北边投靠哪里的亲人呢?”淙淙手中抓着回纥特质的干粮,边嚼边说:“看你们的手,就知道是哪里来的富贵人家,尤其是你的,那个嫩啊!”
“可现在还不是跟着你们车队。”她双手拿着一个胡饼,小口吃着:“你们又是为什么北上呢?”
“那自然是为了赚钱呀!”淙淙理所当然地说:“你以前是不是都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
怀玉纠正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哦,我没读过书,让你见笑了。”淙淙也不尴尬,只是像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事:“我出生在草原,家里穷得很,看我是个女孩差点拿去喂狼,后来应是想到能够卖点钱吧,就养了一阵子卖去给人做奴隶,不过世道不太好,我们草原哪里都在打仗,一会那个部落吞了另一个,一会这个又被吃了,像我这样的好多女孩就辗转了好几手,我还算幸运的呢,卖到这个商队之后不把我们当奴隶哩,对我们可好咧,我们干活的话还有钱拿,只是到了中原,没成想这里也打仗了,又得去别的地方找油水了,哎,世道太乱!”
怀玉不禁唏嘘,若是自己没有遇到薛谌,恐怕自己也是这么个结局,甚至更绝望,不如死了。
“抱歉,让你说了伤心事。”
“这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再说了,人生在世,哪有不伤心,不辛苦的?”
这是淙淙认为的最好的生活了。
她汉语不太流利,说起话来有些滑稽,但怀玉就细细地听着,并给她讲一些自己过去的生活,把后宫们的争斗转变成了宅院的内斗,就像说书一样,精彩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