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真居士在他人监视之下并未与尹崇月有任何眼神交流,她从腰上解下一黑色布袋,套至尹崇月头上,把她整个脑袋面目罩住,而后扶她起身。
这次总算姚思延安安静静只哭不闹,裴雁棠也聪明敏锐装作晕倒,尹崇月顺利迈开脚步,离开关押居室。
她绕了一段路,只觉得身后也有跟着匪贼,直到停下,她才听见璞真居士柔柔的声音说道:“大人吩咐我带贵妃娘娘沐浴更衣,劳烦二位暂且回避。”
那二人大概之前得了吩咐,只是进去瞧了一圈,屋内只有木桶和屏风,以及几个衣架,连扇窗户都没有,于是便守在门口,将二人推进去,从外锁住。
尹崇月此时还不敢出声,她身上的绳子被一点点解开,然后是衣服,她被蒙着脑袋按进满是热水得桶里,哗啦啦水声出来,脑袋上的头套才被除下。
“观主。”尹崇月将声音压得比水声还低,像是只说了个口型。
璞真观主五年前与尹崇月结识,那时她还是个莽撞又顽劣的少女,和患病的师父在此处修养,成天撩猫逗狗,偏偏观主不嫌弃她,还教她许多山中草木的名称和药性以及邰州风物地志,因此尹崇月极喜欢这位年纪与自己姑姑岁数相仿的女冠。
如今观主舍身相救,尹崇月念及旧日好处,更是心中感激,眼中被热气氤氲出泪光。
“满满别出声。”观主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沐浴更衣后自会有人替代你回去,这墙后是朝灶房去的小门,那边连着地窖,从此处离开可直达山门。”
尹崇月使劲儿摇头:“要是被发现李代桃僵之事怎么办?你们岂不是很危险?”
见尹崇月仍念及自己安危,璞真观主柔柔一笑,继续耳语道:“我在暗室听闻如今外面巡查紧张,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要在三日后带上什么……什么世孙再一起离开,你快去引人来救,我们必能无恙。”
世孙两个字验证了尹崇月之前的猜测,她极为震惊,心想果然这些人手里是有废太子嫡系血脉才敢这般行事。眼下情况紧急,观主又安排妥当,她也不多费唇舌浪费时间,点头应允。
匆匆冲了两遍热水,尹崇月套上一件半新不旧的黛青夹灰女冠袍,头上挽起单髻,用同色布带束好后再簪一支松木簪。观主替她打开隐门,在临别之际,又将那粗布药囊和之前尹崇月带在身上的贵妃随行腰牌塞回她手中,握紧。
尹崇月知其深意,也不回头多做停留,钻出小门,一路按着指示行进。
当她逃出开在斜坡上覆盖满苔藓的木门,尹崇月大呼一口气,回头望去宁瑚观已淹没在葱翠山林之中,她便跳出来,也顾不上掸掉身上尘霾,半滑半蹬,朝山下摸去。
她换上的道袍虽然是旧,但也洗得干净,可在落叶苍苔之间滚到山下,满身又变得脏乱不堪。
尹崇月对宁瑚观的道路最熟悉不过,她五年前在这撒野了半年多,从观中下山,朝西走便是个小的废弃了的水马驿,再继续走百步便是从永嘉城东面入城唯一的通道虔宁桥。
这桥后造于运河通航,因此迁了水马驿至桥与城之间,驿站十分方便驿路盘查管理以及往来客商修整。永嘉城要是真的四处戒备捉拿这些逮人,是必然在此处设关卡排查进出永嘉之人。
虔宁桥离永嘉城尚有段距离,但却离宁瑚观颇近,尹崇月使出全身的劲儿往那里跑去,两刻不到便远远瞧见那边的烟尘和旌旗。
有烟尘代表有马军,这下尹崇月可真一颗心放进肚子里,那些匪贼不过十几个,可宁瑚观到底是个封闭的地方,若要强攻也需费些人手和功夫,但若是本地州府军的马军和精锐在此处,定然能更快赶到更顺利救人出来。
想到这里她本来绵软的双脚又灌进去力气,直朝军士聚集的桥前奔去。
要说当时她假装抢救金穗跑至行宫那确实是纯纯的演戏,但今天全部逼真童叟无欺。尹崇月大汗淋漓头发几欲散落,狂奔的模样简直像是疯子要闯过关卡。看守桥梁的军士见状直接横戟在前,又叫来长官与马军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千户队长打扮的军士直接拔出了刀。
尹崇月气喘吁吁说不上话,她便直接掏出贵妃行队的腰牌,戳至千户面前。
那千户看到腰牌硬生生愣住,拔刀的手都悬在空中。
尹崇月见他身后还有数十名士兵,虽然不多,但也可堪一用,在不打草惊蛇的话情况下先堵住宁瑚观下山去路,再调大军前来……
也不知道卢雪隐这时候有没有接到命令回来。
她忽然想到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就会觉得格外安心,自己一定有救。
“贵妃随行之人皆在城内,你是怎么从城外而来?莫不是细作?”千户恢复冷静后厉声质问。
这千户脑子很是好使,尹崇月也没打算一个腰牌就能带人杀回去,喘匀气息后回道:“我乃宁瑚观女冠,现下贵妃和其他人质正被关在观内,是贵妃交给我此物来通风报信。”
近处几个军士都听到他们二人一问一答,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愈发紧绷,尹崇月却觉得千户的表情略有怪异,他竟然没有那种,可能立大功的兴奋感,这和萧恪教她的潜规则完全不同。
萧恪曰:武将最爱打仗,只要打仗就有功立,死了也能荫妻封子光耀门楣。立功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所以与武将相处定然不能和与文臣相处一样。
她此时因为跑动嗡嗡鼓胀的脑壳开始逐渐降温平复,望着千户异常冷静的沉思,却见他忽然笑了笑对自己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姑娘受苦了,到驿站歇息歇息,我这就派人去通知赵知州赵大人。”
尹崇月见他与身旁之人低语两句,那人骑马便走,尹崇月忽然说道:“且慢,不知军爷是哪路军士,是禁军还是州府军?”
“我们自然是州府军士,禁军都已出去寻找娘娘了。”
“州府军士此时还未归禁军统辖调配?难道还各行其是么?”尹崇月又问。
千户静静看向她,一字一顿说道:“姑娘不清楚军中规矩,不要浑说,禁军是禁军,州府军是州府军,当然不能随便一处统辖。姑娘这边请。”
尹崇月心中既已经存了疑惑,便不会随便听命,她朝后走一步,用女冠的姿势行礼道:“既然军爷已经安排妥当,我便不久留了,身为弟子,当回去与观主共患难,告辞。”
她甫一转身,从左右便包抄上来四个骑马军士拦住去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很温柔的掌声。
“辞色舒丽,言颖语慧,贵妃娘娘不仅身姿百变,果然心思也是极其聪敏的。”
尹崇月听得这一女声诧异回头,只见从桥后缓缓走上一清丽端庄的年轻妇人,不是曾夫人又是谁?
……
“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
那个匪首说自己“摆架子耍威风”,尹崇月还当他胡说,原来是指在伯爵府上自己言语压制曾夫人那几句。匪贼的内应竟是在邰州颇有声望的承宁伯曾家。
再看曾夫人,尹崇月也不用拿着从前的以礼相待,只是冰冷盯着她看,又偷偷寻找四周可藏身逃跑的路线。
“还记得我说见过娘娘么?五年前我随夫君至宁瑚观祝祷,见娘娘妙龄身姿绝不似一般女冠,你与一老者正品评此地山势,我听了会儿,觉得你胸中有丘壑,将来定是个女子中的豪杰。”曾夫人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优点,唯有记性好这一点,于是叫人押你去了宁瑚观,又在此处等待,总算盼你脱困得来。”
“看来你们这帮人还有两幅心肠,想必是有人想我活,拿我当人质,但你却想我死,于是连自己人也暗中算计,把我诓来此处?”尹崇月虽是质问,可语气却不急不躁。
“我知你厉害,旁人却未必听劝,只觉得你不过是弱女子。”
“哈!他们守着你还能这样看女人,看来你隐藏得也是不错?”尹崇月索性直说出心中猜测,“我想不是你善于隐藏,而是你的同伙对你言听计从,想必他就是曾家唯一子嗣,你那个据说断气多年的死鬼老公?还真是造反贤伉俪!”
曾夫人的笑容在消失后却又绽开在面容之上:“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
短短几句,尹崇月并未争取到多少时间,也没看出哪里有路可逃,曾夫人却轻轻摆手,于是军士都朝她围拢过来。
那千户却低声朝曾夫人拱手行礼问道:“夫人,可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是不是……”
“照我说得做便是。”曾夫人语气不是很严厉,可骤冷的目光逼得千户低下了头。
废太子一党把持住了这边城门,好适时拦下自己,他们果然神通广大,有诸多援手,也不知自己如果就此死了,那个说聪明确实很聪明,有时又爱和自己较劲犯浑的小皇帝姐妹能不能应付得来?
她自知死路,无处可逃,念及师父与观主,还有父母与萧恪,心中一片怃然,只觉生路仓促,她还没走出许多滋味,便一切都要结束了。
还有卢雪隐,这小子从前总能及时出现,关键时刻偏不见人影,这样做哪能立功,他被萧恪猜忌,定要多立功绩才有说服力,否则以后怎么在官场上安身立命。
真真是除了已经死掉的师父,没有一个让她省心!
骑马军士拔出刀来,正朝她颅顶劈下,天地之间除去风声,便只有静寂一片。
……以及一声惨叫。
尹崇月正闭着眼,忽觉腰上一沉,整个人却轻飘飘的,再就是脚离开地面,脑袋被按进一个满怀。
“趴下!”
头顶的声音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卢雪隐!你来啦!”她抱着骑马飞驰的卢雪隐的腰,也不知是劫后余生的高兴,还是他纵马速度太快,眼泪顿时飞得满脸都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第22章
◎亲完就跑,真的刺激◎
她不知道卢雪隐在此危急时刻有没有听见自己发自肺腑的声音, 只觉得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马跑得更快。
杀声从四周包围而来,定是禁军至此, 尹崇月忽然想到什么,拉住卢雪隐衣襟勉强在马上直起身子, 仰头朝卢雪隐喊:“这次情势不同!你要记得留活口!听没听到!”
“趴好!”
卢雪隐也不回答, 抬手把她脑袋按回到自己腰的高度, 她就只能又脸贴着卢雪隐的精悍又笔直的身体, 再牢牢抱住。
可是自己说得事也很重要,要是他不留活口, 难免朝野和萧恪会怀疑他有所牵扯, 只有留下人证,才可证明卢雪隐是真真正正的救难功臣。
尹崇月心里着急, 梗着脖子用力抬头想提点他一二, 却被卢雪隐一只手死死圈在身前, 只听男子的心跳有力如擂鼓,尹崇月的脸忽然便又红又热, 慌乱之际却想着, 刚才他从林中杀出, 大概是没有听见曾夫人的话, 还不知道满满就是尹贵妃, 要是知道了, 怕是不知道会不会救自己。
心中存了这个念头, 她又有点低落, 此时卢雪隐勒马折返, 尹崇月听见一声“追”, 忍不住抬头, 只看见了一个丽妆女子带着十余人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
“她是要去宁瑚观!”尹崇月大喊道。
裴雁棠和陈麓都曾经夸过卢雪隐治军有方,尹崇月只见满地尸骸,兵马司的禁军紧跟在卢雪隐后列阵不乱,他命众将士去追击逃寇,自己却在他们疾驰而去的飞扬烟尘里跳下马将缰绳塞进尹崇月手中。
“你骑着马去找陈指挥使,让他点齐人马一道过来救贵妃娘娘。”卢雪隐说罢顺手牵来一匹叛军的良马,那马本来受惊不小,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轻抚摸两下那马的鬃毛便让它安静下来。
“记住,一定要捉活得!”尹崇月确定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份,一时有些小激动,于是赶忙叮嘱最重要的事,“在宁瑚观里的可能是死了的承宁伯曾什么来着奶|奶|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他没有死,他和她贼王|八老婆都坏透了!”
卢雪隐本想上马追赶属下,听她急吼吼语气连珠烟花似的说了一堆,忽然有些觉得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
“你行军在外请严肃点卢枢密副使!”尹崇月觉得自己的肺腑之言被忽视了,气得连咳了好几声,被火烟熏过的喉咙又难受起来。
卢雪隐伸手去抚平她起伏的后背,虽然尹崇月在马上他站在马下,但高挑的身姿仍然能在举高双臂后触及少女蝴蝶般的肩胛。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下来。
“路上小心,遇到可疑的人阻拦切记不要停,骑马冲过去就是。”
尹崇月望着他幽深却浮有清光的眼睛,胸腔中心跳的猛烈比方才咳嗽更胜几分。
她想,自己现在是满满,不是尹崇月,满满大概也许可以做尹崇月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说她不能够说的话。
眼下时间紧迫,交待过最要紧的事情,卢雪隐再有不舍也必须转身。
忽然,他的领子被揪住向后扯。
他再回过头时,只觉得满满的面庞从未与自己的眼睛如此之近。
他的脸颊像被柔软的春风轻轻拂过,又像是被刚烧熟的栗子狠狠一烫,这世间再没这样奇妙的感觉了。
尹崇月居高临下朝那张她方才垂涎已久的俊脸狠亲一口,心几乎都偷偷停了跳动的势头,行凶结束,她勒马就走,正打算逃离现场,然而她忘记了这马是别人多年的坐骑,自然是听主人的多一些。
卢雪隐不知什么时候伸手握住缰绳,任凭尹崇月憋红脸使劲儿催促,那马一步都不肯走。
急于逃离却不能逃离的案犯总是最紧张,尹崇月根本不敢去看“受害者”雪亮的眼睛。
就在最慌乱窘迫之际,她身子忽然一歪,衣领也像被人扯住,整个人不受控制俯下身,然而此次行凶者没有像她一般留有余地,而是直直吻住她的双唇。
这动作又快又狠,尹崇月回过神来之时二人已经分开,卢雪隐也翻身上了之前牵过来的另一匹马。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尹崇月策动马匹,也不回头,只留一阵清风传递自己最后一句临别话语,“咱们回来再说!”
她只听见风的声音,搅动荡漾的心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