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在朝中,但也听闻娘娘在邰州的一番作为,之前只觉得是救灾得力,如今才明白娘娘正是接二连三毁了他们的筹谋和计划,如今邰州渐渐平息匪患,流民也有所安置,战乱的祸端平息,所以他们才趁着最后可能的时机狗急跳墙,不得不出此下策。”裴雁棠此时也大概知晓此事的因果,只是他心中有个不能告诉尹崇月的疑惑,他只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些人手中敢放手一搏的“筹码”是什么,但这个,真的能告诉皇帝的枕边人吗?
他再次看向尹崇月,这是他见过双眸第二明亮的女子,即使在这般昏昧室内,也仍熠熠如星。不如,自己就将知道的可能告知她,此事兹事体大,但如果是尹贵妃,也不一定全无主意。
他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被尹崇月用目光制止。
门开了,一个小小身影抱着提篮走进室内,她果然如裴大人所说是道童打扮。尹崇月心下深吸一口气,觉得获救有望,于是待她走至身前时,自己将方才悄悄从袖内取出的粗布药囊塞进正把食篮放在地上的道童手中。
小道童眼圈是红红的,显然受过惊吓,而她电光火石之间手里多了个东西,还是尹崇月这个被关押之人硬塞的,她更是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交给你们璞真观主。”尹崇月不敢严肃吩咐,怕吓坏小姑娘,只能把声音压得最低,又露着微笑柔声说道。
果然小道童愣住了,目光中满是诧异,仿佛像在惊愕为什么眼前之人会知晓这个名字。
她缓缓站直,方才的不安慌乱已略有减退,尹崇月心想,总算得救——至少有了得救的希望。
谁知,就在此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阵悚然大笑。
姚思延爬坐起来,在屋内手舞足蹈状若疯魔,好似被什么附体一般,疯狂得笑疯狂得跳,叫嚷得外面匪徒全冲了进来。
第20章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
镂金雀翎宫扇下,徐荧真还在慢条斯理品茶,好像她茶碗里的水永远喝不干。
萧恪坐在她身侧,只觉得心似火烧,什么茶都浇不灭胸中急闷。
但是这就是徐荧真,天塌下来地撞上去,她也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也就自己父皇死的时候,为了配合礼数,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后妈掉了两滴很克制的眼泪,如今尹崇月出事,指望她能和自己一道火急火燎非常不现实。
然而萧恪也了解自己,他并不是不冷静,而是见徐荧真的模样,心里来气。
过了好一会儿,徐太后才开口:“皇上是觉得,贼人是拿准时机劫持人质,想要要挟与你?”
“尹贵妃是先皇所属意,与朕为妃,她既得人心又胸有丘壑,自如果以来已造两次危急,贼人必是有的放矢。”萧恪与徐荧真讲话不多,但论及应对,却比尹崇月要高明得多。他先说先帝,便是非要在语言上压制徐荧真一头。
谁知对方并不在意,甚至微微一笑。
“尹贵妃行事素来张扬,她此去邰州,京中议论不断,虽然都是夸奖她精明强干又心系皇上与百姓,但这样一来,便成了有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了如今的祸患。”
萧恪听了只觉得怒火潮涌,却又不能发作,他心中有愧,知道尹崇月是为了自己才这般极已所能手腕使尽,否则以她爱玩乐随性的脾气,怎么会如此招摇?
徐荧真的火总能点在心里最干燥易燃之处。
“哀家知道皇帝亲政后总想一扫顽弊,但须知切勿操之过急,先皇在时许多事也是徐徐图之而非一日之劳,更何况尹贵妃终究只是一介女流,能做之事有限,此去邰州确实是超她所能了。”
前面听太后这样说自己操之过急,萧恪还面不改色,反正他也认了,确实如此,但当“一介女流”四个字撞进耳朵,他登时迎上徐荧真的目光,几乎怒不可遏。
尹崇月是一介女流不假,但她行事和心胸要胜过他朝中多少尸位素餐的臣子?你徐荧真也是一介女流,却言语胜刀锋,在宫中这些年处处维护徐家与外戚势力多有掣肘,怕是男人也抵不过你隐忍心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他真的就不如那些昏聩的男人么?
……
“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
萧恪耳中全是那日尹崇月活泼真挚的口气同他讲得话,一时眼眶发热,硬生生压制住怒气,站起身,用他最冷静平和的语气说道:“太后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唐人诗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朕不才,虽然尚无德行,却仍不愿天下人嗤笑是位护不住爱妻的窝囊皇帝,尹贵妃朕是救定了,太后不必烦忧此事,待尹贵妃安全回宫,朕再协她一道来给您请安。”
他很规矩地执子礼朝徐荧真一拜,转身走出两步,却又站住,却连头都没回静静说道:“朕心中最伟岸的丈夫便是父皇,父皇对太后您无微不至关怀备至更是多有回护,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太后才愿意妙龄韶华寡居宫中,过这种清苦的日子,父皇待您之心,恰如朕待尹贵妃之心。”说完便迈开流星似的步伐地走了。
徐荧真望着他背影消失,缓和无波的面容渐渐阴沉,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御苑春暖花开,蜂蝶缭绕飞舞,萧恪出了宁康殿后却疾步快行,看见什么都觉得心烦。
“徐家和那些世家还想大事化了这次是不能了!他们透过徐荧真给朕带话还真是带上瘾了!”萧恪身边只有薛平时,她才敢这样暗沉着冷面,咬着牙说话,“去告诉枢密院,调卢雪隐回永嘉郡!邰州州府戍卫司齐整兵马由他一并调配,务必救出尹贵妃,贵妃是朕派去邰州的赈抚使,加害于她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任何捉到与此相关的犯人不许私押,带至帝京,由朕亲审定罪。”
薛平躬身答是,他正要去枢密院宣此口谕,却听皇上又叫他回来。
“再命光禄寺代朕安抚裴雁棠的夫人,多多照拂,裴大人行事为百官表率,朕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
尹崇月双脚酸软拖在地面,就这样被拽行了不知多远,她双目已被蒙住极厚的粗布,不知天地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觉得一阵头晕,便被推倒在地,关门声从身后飘然传来。
方才姚思延疯起来是真的始料未及,她见有匪徒闻声闯入。本以为自己偷偷让小道童传递信物之事要被败露,却不料这个小道童很是机灵,像被吓到似的,先一溜烟跑走——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被姚思延吓着了。或者是尹崇月提到观主道号真的有些用处。
但她自己便没有这般幸运。
那些人低声说了什么,又给姚思延灌了些酒水,给他弄晕醉倒,然后打了想要阻拦他们带走自己的裴大人一顿,便将她蒙眼带出至此。
白木沉香的味道愈发浓重,尹崇月也更笃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些匪徒劫持宁瑚观众道,因这里清净避世少有人往来,短时间内藏住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只要知道地点就好。她也有想到若是匪徒看得紧,想观内人传递给消息给邰州衙门的确不易,但如果观主愿意出手帮助她或者是裴大人暂时脱困,由他们冒险闯出,虽难但切实可行。
有了这些想法,消息也由小道童递走,尹崇月便知晓此时自己该如何去做拖延时间。
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被拖拽磕碰到的地方,顿时眼泪冲出眼眶洇湿蒙眼粗布,人也瑟缩发抖落下汗来,整个身子往一处蜷,慌乱得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皇帝派你来收买人心,便是做出这般模样吗?”
说话之人的声音与之前她所听到的匪徒声线都不同。这声音略有岁月的沙哑,但听上去年纪却没有那样沧桑,只是低沉和室内的空旷加深其中冷冽严酷。
尹崇月确实有一点害怕,于是她把这一丝害怕十足表现出来,嗫喏的声音都有颤音在里面:“我……我不知道……”
那人冷笑道:“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敢直呼先帝名讳,真是不要命,不过人家已经造反了,命确实是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废太子如此一个烂人,却有这样多死心塌地的拥簇,这是尹崇月从未想到的。她一面哭一面思忖,却觉得方才这话听着有点怪,自己来邰州这一趟,虽然该做的事都做了,也确实略显张扬,但要说摆架子耍威风这种情况还真是没有过,他凭什么这样说?
尹崇月本想哭着说,我所行之事都是陛下所教,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仗义,显得自己很是讨厌,虽然装模作样,但也不能太惹自己嫌,于是就只是哭和求饶,左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右一句没做坏事。
那人似乎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但又不愿伤她性命,见她这样子也说不出来,于是叫人给拉回去,尹崇月一边哭一边听了一句匪首吩咐属下,说是尹崇月决不能有闪失。
她想必就是这些人行事所需的重要人质,他们或许不是为了保命才这样谋算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来人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太子孽党,又是谁当了内应给他们递消息。
尹崇月被拖回原本关着他们的室内,裴雁棠赶忙问她是否受伤,尹崇月低声将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的推测告知,却没说前面的那些问话。她知道,目前朝堂内文武,没有一个希望再来一次针对太子余党的清缴清算,包括眼前这个忠君爱国的裴大人在内,也和当年的案子有一段联系,更别提像卢雪隐这一类曾经获罪家破人亡的官员,要是真清算,难免他们会觉得皇帝要找他们麻烦。
这件事她要出去后和萧恪从长计议,不能现在就说太多给旁人。
裴雁棠听了他们要拿贵妃当人质的事,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至少贵妃不会有事,忧的是只怕他们想用贵妃换回的是更大的利益。但尹崇月劝他先别太往后面想,有时候只看眼前未必是短视,而是集中解决如今困境。
听了这话裴雁棠倒是一愣,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卢贤弟倒是也说过类似的话……不,不是类似,是几乎和娘娘说得一模一样……”
尹崇月听到卢雪隐的名字,只觉得这小子从前都来得这么及时,怎么这次自己手足兄弟和顶头上司爱妃被抓却慢下来了?
她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股惆怅,却听身侧传来一阵呢喃絮语。
原来是姚思延的梦话。
“裴大人对这位姚才子了解多少?”尹崇月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裴雁棠似在努力回忆,眉头都皱到一处,半晌才开口:“姚思延是比我早两届的举子,他在入仕前便在文坛颇有名望,试前旁人都是焚香苦读,他却夜夜赴宴,和人醉至天明,后来更是宿醉赴考,却摘得殿试二甲第五名,此事连先帝听了都笑说‘真才子!’于是大家便由此才叫他姚才子。”
“他如今也不在官场,像是白身,我也听说,他是疯了?”
“姚思延早被除去名录不得为官,但那时我尚未入仕,只知道与一封奏疏有关,至于是什么奏疏,御史台自先帝大怒后便甚少提及,只听说……与姚思延的恩师有关。”裴雁棠看到尹崇月的眼神就是在询问自己,却一时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关键,但却知道此次姚思延牵涉进谋反大案又被反贼救至此处关押,定有千丝万缕联系,多年为官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多说。
尹崇月看出他的犹豫,忽然笑了笑,她语气戏谑,但眼神却锐利得很:“你们为官之道最讲究师承,这从不是什么秘密。以我的身份想打听一个罪臣的师承想必不难,说不定还会有些专研拍马溜须想要走顺裙带吹吹皇上枕边风的官吏,他们听到我有这个疑问,必然对我知无不言。我的建议是,裴大人还是亲自说给我听,总好过有些话从那些人口中矫饰一番再进我耳朵……要知道我这人心眼可小得很。”
裴雁棠摇头苦笑,他知道尹崇月故意这样说,短暂相处下来再加上爱妻曾经的描画,他并不觉得尹崇月是她口中那般,只是她却也说得没有问题,这件事是无法成为秘密的。
“姚思延的恩师,便是尚书令兼端明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当朝太后娘娘的父亲,敬文侯徐佩俨。”
尹崇月愣住了。
好家伙,一个案子,集齐了萧恪所有忌惮和厌恶的臣下,他非抓住机会办死你们不可。
她本想再问,然而好像因为听到恩师的名字,姚思延忽得坐起来瞪大双眼,他脸被火烟熏黑,此时更显得眼白吓人,然而却从中流下两行清泪。他朝着裴雁棠忽得跪下,重重磕头,一个两个三个……边哭边用脑袋朝地上砸。
尹崇月和裴雁棠都被吓住,他们绑缚着双手,很难搀扶制止,但眼见姚思延额头顶出现红痕,尹崇月也顾不上别的,憋足劲儿,用自己身体朝他撞去。
这一撞直接给弱不禁风的姚思延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尹崇月也滚到一边,裴雁棠哪见过发狠的尹贵妃有多疯,比方才还受惊吓,呼吸都滞住了。
尹崇月却嘿嘿朝他一笑,说道:“刚才这点小事……若你回去述职,可以不用告诉皇上……”
裴雁棠怕自己不答应她一脑袋撞过来也给自己顶趴下,赶忙点头。
一旁的姚思延只是呜呜得哭,声音听得人焦悴心碎,仿佛是个小孩子被冤枉做错事申辩不成,只能无助落泪。尹崇月听着觉得实在凄惨,先皇赞颂过的才子却沦落成疯人,她于是凑过去想安慰两句,却冷不防听见姚思延夹在在哭声里呜呜的低鸣。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老师……老师我知道错啦……老师……”
尹崇月从未在前人诗作里读过这句诗,正要问探花郎裴大人,却忽然听见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入。
“……让我们服侍……不得怠慢……男女有别……”
因为隔得远,声音也忽远忽近,尹崇月听不真切,思索间见一约四十余岁的女冠孤身进来,身后跟着匪徒,那女冠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自己曾在邰州熟识的宁瑚观观主,璞真居士。
第21章
◎“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