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雪隐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样?不管了,她不能再瞒下去。
那萧恪知道了八成会笑死自己,然后又会生气,笑得是女人也有戴绿帽子这一天,气得是,不是跟她说了卢雪隐不是好人,怎么还会被骗得五迷三道?
说不定萧恪又要一番阴谋论。什么,卢雪隐肯定不知道朕是女儿身啦,那他还染指君上爱妃就是不忠不敬!肯定早就心怀不轨!太坏了这人!说不定是要利用你当朕身边的内应!
尹崇月是很聪明的人,她能想到这样长远的影响,就知道不能靠冲动驱使感情横冲直撞,但刚才……实在是气氛到了不能不亲,否则她就算这辈子事事神机妙算也会后悔,后悔在某一年春日里,没有去亲吻马下的那个男人。
还是先想想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要紧。
永嘉城街道甚少行人,倒有不少巡逻士兵,也有人阻拦她,她仗着卢雪隐的马疾驰步健根本不停,一路冲至承宁伯府邸。
殿前司的禁军想必也在四处搜寻,没有尹贵妃的承宁伯府反而显得戒备没有那么森严,甚至有几分宁静,尹崇月翻身下马后被几个留守禁卫持刀拦住。
“贵妃娘娘!”
其中一人曾在路上紧随陈麓护卫尹贵妃,见她容貌急忙下跪。
其余人也赶忙朝她行礼。
“你们指挥使呢?”尹崇月首要事情便是寻找陈麓。
“陈指挥使此时正在府中调度安排巡查,永嘉城现已宵禁,州府军出城排查,城内由我们殿前司负责查访。”
尹崇月点点头,果然陈麓办事很有条理,也幸好他没完全调走人,看住了这伯爵府,没让混了奸细的州府军过来驻守。她走进府内,陈麓在正堂偏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是尹崇月回来,一时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慌乱,也顾不上礼数,眼神从上打量她到下,去看是否受伤。
“等你们来救我,那不是凉透了。”尹崇月半开玩笑说道。
结果听了这话,噼里啪啦前面跪了一地士卒,陈麓跪在最前。
“陈指挥使,卢枢密副使让我命你点齐人马去往宁瑚观一趟。”尹崇月伸手虚扶他起来,赶紧说正事,“只带殿前司的禁军即可,如果有州府军将领问你,便说是卢大人调遣其余你一概不知,明白了吗?”
陈麓平复激动的心情,急忙领命,可他还没走,却又被尹崇月叫回来,让他朝前几步。
“走之前有件事我想问你。伯爵府是不是一直是咱们自己人守着?”
见尹崇月隔开其余人又压低声音,陈麓知道她是有机密相谈,于是也低声回答:“府中尚有娘娘亲随以及许多银钱物资,末将不敢转手他人。”
“做得好!”尹崇月很想学萧恪嘉许一些比较亲密的同龄官员时去拍肩膀,但她这么做就不太好了,只能用笑容表赞,“我再问你,曾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陈麓猛地抬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被劫持的尹崇月会知道府内发生的事情,又不知该不该问,于是只是老实作答:“承宁伯夫人是两日前去探望家中生病母亲离开的,因只是庶务,所以末将并未阻拦。”
“她女儿还在府内?”
“曾家大小姐一直在府内,还有前几日来做客的曾夫人的外甥,听说她家中母亲生病不好照顾孩子,便带过来要曾夫人帮忙照拂。现下两个孩子已被接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尹崇月很少疾言厉色讲话,这时心中急乱,才没得控制。陈麓哪见过她这样,知道许是其中另有关节,赶忙说道:“就在娘娘回来前不久,曾夫人娘家府上来接的人,臣查验过腰牌,并无问题。”
“不久是么?那现在给我去追去找,务必把两个小孩子给我带回来!”方才在桥头那报信的人大概就是来了曾家,尹崇月心想还好还好,马车能走多远,禁军人精马壮,不信赶不上,“你自己别去,给我留两个可靠之人负责此事,告诉他们,若是带孩子回来时敢有人阻拦,杀无赦。”
尹崇月最后三个字声音很轻意味却肃杀冰冷,仿佛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陈麓这一刻觉得贵妃眼中的冷冽仿佛陌生人一般,之前的慈悲与温丽荡然无存。他不再多想,低声承应,点人出发。
看陈麓出门,尹崇月想闲着也是闲着,为了更好吓唬小朋友,她找来自己的宫婢,从头到脚收拾一番,穿上身平常在宫里都嫌弃浓艳的玫色宫裙华裳,赤金首饰戴满乌发,浓丽妆容画在她本来温雅的姿容上,也平添了几分凌厉与气势。
很好,很好,虽然距离看起来就会吃人的后娘奸妃还差不少,但意思是对的。
大妆妥当,来人禀报,曾家大小姐和其母家表弟刚至曾夫人娘家宅邸尚未下车,便被禁军截住,古怪的是,明明负责护送的人看清是禁军,却居然动手阻拦,殿前司的禁军从来都是皇上面前听差办事,哪受过这个气,将几人打伤后拿下关押,但他们也诧异,宫里来的贵妃娘娘叫人拜见,居然有人胆敢不从,甚至颇有以命相搏的架势,着实古怪。陈指挥使在离去前曾叮嘱负责的二人,遇到何事都务必向娘娘知无不言,于是他们也将“请人”经过和心中疑惑事无巨细禀告尹贵妃。
尹崇月听完冷笑一声,命他们着人将两个孩子带去承宁伯府的宗祠,那个院子寻常无人会去,很是安静。
一切妥当,她带着二位禁军牙尉与宫婢行至曾家宗祠,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年头很长,院内古树郁郁葱葱,纵深开阔的正堂门扉紧闭,戴甲禁军执刀看守。
“这里只有正门一个出入之处?”尹崇月问道。
“回娘娘,已勘察过,只有此一处。”
尹崇月点点头,却叫所有人去宗祠外等候,留下两个牙尉与另两个素日少言寡语很是沉稳的宫婢站从宗祠院内将大门关闭,她们二人便侯在门内侧。而她转身对两个牙尉说道:“陈指挥使告诉我,你们二人平日行事他最放心,最大的好处更是沉默可靠。由你们替我守着此处,我自然十分安心,今日你们或许会在屋外听到什么,但无论什么进了耳朵,都只在脑袋里关牢。”
她说这样的话其实并不擅长,也没有那种威胁恐怖的意味,可声音放低后竟然也有股阴湛湛的感觉,另两个牙尉不寒而栗,赶忙拱手称是。
“记住,除了我,不许人出去,除了你们陈指挥使,不许人进来。”尹崇月看他们很是上道,便也略微放心,只是若是陈麓有紧急军情,她还是要赶忙应对的。除了这件事,想来也没什么比眼下的事情更要紧。
说完,她命二人推开承宁伯曾家宗祠祠堂厚重的玄木大门。
门开时一丝阳光照入,再从外关闭后,堂内只有几根胳膊粗的蜡烛摇曳生光。
尹崇月朝着两个在阴影中抱在一起的孩子慢步走去。
第23章
◎无须回首已是百年身。◎
钟鸣鼎食之家的祠堂个顶个肃穆庄严, 其中若有家世雄厚数代流芳者,堂内正中列祖列宗牌位便只能仰望,心中不敢不怀敬慎。
邰州曾氏本不是什么望族, 却从龙有功,与□□出生入死十数载拼得江山秀丽, 因此特赐承宁伯世袭爵位与这一座家乡府邸。但在此之前, 却没听过本地曾家有什么名望, 想来出身草莽也必然卑微。因而这样的门第虽然辉煌, 却也只沿袭五代至六代,祖宗牌位一眼望去怎么都能看个遍。
但尹崇月极目所视的, 是垒如山峦般的层叠牌位, 他们拥有相同的姓氏不同的名字,最上层几个寥落, 但至最下层, 却忽然多出数十个之多!
光宗之时曾家灭族之惨烈, 可见一斑。
曾家后裔每每祭祖之时仰望这样的祠堂,心中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想?
这是仇恨第一次以实体呈现在尹崇月面前。
她只是震撼却未慌乱, 她不是来赎罪的, 光宗的罪也轮不到她偿。
“曾大小姐, 你的名字是叫海珠吧?”尹崇月拈起案台上的细香, 就着香炉里燃烧殆尽的陈香点燃, 款步去点燃堂内西南角和东南角的蜡烛, “海珠海珠, 沧海遗珠, 确实个好名字。”
说罢她吹熄手中香线, 看向橙红烛光照亮了的角落里苍白面容的女孩:“不知道你弟弟叫什么?”
曾海珠原本就紧紧抱住怀中男孩的手又往里扣了扣, 她紧抿双唇, 露出十一二岁的年纪女孩脸上极少见的表情——恐惧与愤恨。
尹崇月去看她怀中的男孩。
五岁左右,个子算是这个年纪里比较高的,圆润可爱的脸颊让人看了就想捏,看得出来若是长大,定是个俊秀挺拔的男儿。只是此刻他在阴影中满面慌张,一双略微红肿的眼睛仿佛刚刚哭过,他已到开蒙年纪,因此也识字,听到尹崇月的话后鼓起勇气用稚嫩童音说道:“我叫陆望辰。”
“阿辰!”曾海珠用力晃了男孩一下,示意他住口。
“名字倒挺好听,只是萧家记录在宗室玉牒的子弟都是单字,回去得让皇上费心改一改了。”尹崇月笑着说道。
“我们俩和姓萧的没有关系。”曾海珠话语不卑不亢,她将陆望辰安置在角落,站起来,抖落裙子上得灰尘,裙裾摇曳之间却不乱不飘,莲步款款身姿笔直,尹崇月所见过的京中贵女礼仪姿态也不及她落落大方。她行至尹崇月面前,轻身俯拜,袖口衣袂分毫不乱。“参见贵妃娘娘。”声音也是冷静自持。
尹崇月对这女孩也心生一丝好感,可她冷硬着心肠,只能说道:“看来承宁伯夫妇将你教养得很好。我虽没见过公主,但眼瞧你这金枝玉叶的做派,也能想象一二。”
“贵妃说什么,臣女不知。”
“不,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名义上的母亲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名义上的父亲并未死去,他们为你和这位陆家小少爷所谋划的东西你也全都知道。阻止禁军带走你们的人想必是那些始终忠心曾家的州府军假扮,没有你的一声令下,他们也未必会舍命相搏。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你是个很好的姐姐。”
尹崇月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孩,一字一顿说道:“可惜的是,如果你不知道,我还好奏请皇上念在稚子无辜饶过你们姐弟,但你知道了,只会和曾氏夫妇同罪。你这么聪慧一定知道,犯上作乱谋反大罪是什么结果。”
“不要杀姐姐!”
陆望辰忽然从躲藏的阴影中冲出,扑到曾海珠面前抱住她的双腿。
尹崇月忽得一笑,蹲下来看着小男孩慢悠悠说道:“啊……看来,你也知道的哦?”
“不!我弟弟什么都不知道!”
再冷静沉着,曾海珠都还是个小孩子,她此时眼中终于滚下泪珠,紧紧抱住陆望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尹崇月让自己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神情,“你既然已经看到本宫活着回来,便知道曾氏夫妇失败了。”
曾海珠不再言语,闭上仍在流泪的双目,将陆望辰护在怀中。
“本宫很想知道,小时候,你的养父母是如何教你自己的身世?他们口中的废太子——也就是你的曾爷爷,是不是英明神武备受器重,他们有让你们二人向他学习么?”尹崇月很不喜欢自己这个语气,但她只能这么咄咄逼人,“如今祠堂只有你们姐弟与本宫三人,你如果到现在还跟本宫嘴硬,说自己是曾家女儿弟弟是陆家子弟也不是不行,但曾氏夫妇所犯之罪乃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皇上再仁厚,最轻的也是诛灭三族。曾家你们母女俩逃不过去,父族母族妻族……你怀里这个宝贝弟弟也得陪葬。”
她并不疾言厉色,越到后面语气越慢,曾海珠满是泪痕的俏脸上便多一分苍白。
“但如果是萧家宗室,哪怕是废太子的后人,皇帝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先皇从来都是厚待宗室子孙,皇帝再怎么气也不敢忤逆先皇遗旨。至少你和你弟弟有条活路。他是个孩子,你十一二岁已经不小了,路怎么走,自己选吧。”
萧恪会不会对这姐弟俩做什么,尹崇月不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姐妹不是个甘心掣肘的野心家,坐着皇位还能谦逊伏低这么多年,只能证明他想要的东西更重要值得他这样做。
如果萧恪不肯放过自己这两个辈分上的堂侄子侄女,那她此刻说的话就是骗小孩的谎话。
罪孽颇深。
但尹崇月心中明净清澈,她此事所行之事,乃是受人所拖,士为知己者死,被人骂一骂也不算什么。
这是她临行前答应萧恪的事,她就算硬着头皮做天底下最坏的坏人也要干完!
可如果萧恪要一意孤行做出光宗那般的行径,她也必然拿出以死相谏勇气和他死磕!这也是师父的教诲,她入宫所为,不就是如此吗?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出的两全法子。
但要是这两对姐弟逃了,便是无穷祸患;他们不肯认自己真实的身份,指正曾氏夫妇谋逆容易,但却不能定他们挟废太子后嗣作乱的更大错处,萧恪也没有办法借此弹压彻查,以免邰州之乱再现。
她心中笃定,今天非要在这祠堂逼两个孩子交待清楚,再亲自带回宫中不经由旁人直接交给萧恪处理,就算此时整个祠堂里牌位上的人都还魂回来要拦她行事,她也定是要斩鬼杀神,绝不辜负萧恪这样一个帝王最珍贵的赠与——他的信任。
“娘曾经说,你虽来自宫中却未必是个坏人。”曾海珠终于开口,少女鸣玉般清澈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祠堂碰撞回来再入耳中,也是一样清越动人,“你一路施赈收,哪怕只是收买人心,也确凿替百姓做了实事,凡事需看结果利弊,你终结了邰州的匪患,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教你这些道理,可见是不单单将你当做旧日主上遗孤,更像自己真正的女儿。”尹崇月点头说道。
“可惜她没看见你今日面目,错看了人。”曾海珠语气骤然冰冷尖利,“我与弟弟的身份的确如你所想,我们的爷爷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当今圣上是我们的堂叔,我们是萧家子弟。你满意了么?”
尹崇月直视女孩的眼睛,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输气势道:“这不就好了,明日本宫亲自送你们北上与皇叔团聚。”
“我不去,我宁愿一死酬谢曾家养育之恩……我弟弟还小,若是你们愿意,让他以平凡人家孩子的身份长大……他真的姓什么也不重要了……”曾海珠说完上面的话已是虚脱般委顿,这一切对她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