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卢雪隐的功劳么……
她稳定心神,不去想那个名字,在全体命妇与勋贵女眷的起立注视下,朝太后行了个标准又漂亮的礼。
太后看上去心情很好,所有人看起来都心情很好,毕竟徐荧真名声在外,她这个人是真的高岭之花有不胜之寒,平常从不召人进宫,也少与他人走动,谁知道今天忽然请来如此多人,大家都觉得能进来宁寿宫可以说是相当面上有光。
徐荧真很热情地问了尹崇月身体是不是养好了,精神头足不足,吃得怎么样,在邰州有没有受苦……
尹崇月也热情回答。
这对年龄恨不得一模一样的天家婆婆媳妇在旁人眼里恍若投契的姐妹。
一时殿内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然而这美好的假象是徐太后自己撕破的。她在问完没有任何意义的全部问题后,终于提出最致命的那个关键:
“那两个领回来的废太子后嗣哀家已经知晓了。”
殿内顿时进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徐荧真撂下茶盏的声音。
“听闻宗□□已验明,他们的身份的确如皇上所言。”
徐荧真说完静静看向同样冷静的尹崇月,两个女人的目光在所有人的不安中碰撞。
尹崇月徐徐说道:“这件事皇上还尚未说与臣妾,臣妾不敢置喙。”
徐荧真用她特有的平淡又自矜的语气,一字一顿说道:“那哀家先说于你听,此事干系过大,哀家思前想后觉得,为我儿免除恶名为朝野平息议论,最好的方法便是由我收养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第27章
◎“大姐啊!咱俩怎么生啊!”◎
“她真的这么说?”
萧恪的声音透着寒意, 尹崇月当时听徐太后这么说都只是生气没半点害怕,但此时听他这样讲话,心里却毛毛的, 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点点头。
“薛平。”萧恪将一直站在门外的薛公公叫到只有两个人的内殿问道, “最近太后宫内往来消息的还是那些人么?”
“回皇上, 尹贵妃奉旨前往邰州后, 太后宫中与外面的来往频繁了不少, 在贵妃归来后,更是有增无减, 来往的人员还是同从前一样, 都是太后当初带入宫中的随侍,不过近日也有一些家眷在宫外得蒙徐家关照的宫人从旁襄助。”
尹崇月愣了愣, 难道萧恪一直在监视徐太后的举动?
“朕知道了, 继续盯着, 不要打草惊蛇,如有变化及时来报。”
萧恪让薛平离开后就一言不发, 尹崇月不知他在想什么。
子嗣从疑是每个皇帝都忌惮的事。萧恪没有子嗣, 朝中也就没有继承人, 要是太后顺利收认废太子的后人做自己的子嗣, 那就是说萧恪万一有个不测, 那个男孩就成了最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毕竟经过宗正寺的调查, 确认他确实是废太子的曾孙无误,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为没有子嗣的皇帝过继旁支萧氏血脉的例子, 太后可以拿这现成的祖制来说事。
可这样一来, 说不定太后与徐家就会联合其余废太子的残留党羽铤而走险干掉萧恪, 留下乳臭未干的那个臭小子当皇帝。
但要怎么拒绝呢?如果拒绝得太狠, 说不得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因为事到如今萧恪根本不可能斩草除根,否则就是告诉所有人自己简直就是光宗的亲孙子,干的事儿都如出一辙,那岂不天下又会大乱?说不得那些逆党比看到废太子的子嗣被太后收继还更希望看到这个呢!
尹崇月偷偷去看萧恪阴沉的面容,知道他可能已经动了杀心,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这已经是他无法容忍的事态了。
但是不行,不能这样做。尹崇月心中急躁,可思想清明,闪念之间有了个主意,却又觉得太大胆,怕是萧恪会顺手把自己给砍了,然而眼下又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想法,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皇上去看了那对姐弟么?”
“去了,说了几句话。”萧恪语气很是森然,但又有种诡异的平静,“朕和他们没有那么多好说的。”
“那皇上觉得……他们两个姐弟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问?”萧恪转身看向尹崇月。
“我在邰州和他们谈过一次。”尹崇月站起来走到萧恪面前,“姐姐沉着克制,言辞畅然,很有贵不可言的风范,至于弟弟……还是个懵懂幼子,一无所知。姐姐只需金尊玉贵养在宫中,与外界尽量隔绝,必然升不起波澜,弟弟要是由皇上教导,想必不会对废太子和其党羽有任何眷恋。”
“你意思是……”萧恪睁大眼睛,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来。
“对,我的意思是,不要让太后得逞!但是要想个更好的理由,还有什么比皇上你自己收继二人入嗣更……”
“不行!想都不用想!”
萧恪的话几乎是半喊出来,顺手将旁边一个薄胎三色釉的御制茶盏砸在地上。他还从没这样和自己说过话发过这么大的火,但尹崇月也不怕,她现在想得清清楚楚,自己不是为了曲意逢迎萧恪才进得宫,她就是要敢在这样攸关时刻说出自己最真挚且理智的谏言。
“那皇上还有什么好办法拒绝太后的要求吗?就算你能拒绝,这两个孩子当然可以扔出去随便辟府有待给口吃的就可以,但万一他们又被利用,又像邰州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什么时候是头呢?”
萧恪冷冰冰看她,这次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意不减:“他们来一次,朕就平灭一次,要是不怕死来就是了。如果真的到了该决断的时候,朕也不会优柔,大不了一了百了送他们去见真正的祖宗!”
“胡闹!”听他这么说,尹崇月急了,“你没有太子,没人继承皇位,你这样提出来,就说父死子继比兄终弟及要靠谱多了,我看谁敢反对?只有你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现在是没有太子,但你怎么知道我将来没有?”萧恪气得一张温润的秀气脸庞全都通红,手都攥成拳头。
“大姐啊!咱俩怎么生啊!”尹崇月怒极反笑,“你就算再娶进宫佳丽三千,她们也跟你生不出孩子的!”
“那我就自己生!”
尹崇月彻底傻了,她倒是忘了这一层,萧恪确实自己能生。
“我自己生一个,比从那种废物家谱上随便拉来一个要强千百倍!”萧恪强调。
“女子有孕是会被看出来的!你就算藏好了肚子,将来分娩的时候怎么办?一定会被发现的啊!再说你说谁生的?我?我天天活蹦乱跳,像怀孕吗?”
尹崇月毫不客气指出萧恪计划里的漏洞,这令他非常愤怒,索性拂袖而去,出门前不忘回头恶狠狠说道:“你想都别想朕能认下那两个废物的后人,办法有的是,你想不出来,朕也不是自己不能拿主意做主!”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尹崇月气得两眼发直,恨不得冲出去抽一顿萧恪的脸。
但她忍住了。
自己的脑袋还是在脖子上比较舒服。
可是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呢,萧恪说服不了,难道真的让太后坐享其成?
她真的想不出主意了。
就在她束手无策的这几日,尹贵妃骤然失宠的消息传遍帝京。
皇上已经好多日子没去看尹贵妃了,听说之前两人在宫内争吵得很是激烈,甚至摔了东西,然后皇上夺门而出,再没踏进尹贵妃寝宫的门槛。
之前的尹贵妃可是皇上最心尖上的人,邰州回来后,许多人甚至觉得,尹贵妃封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谁料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贵妃触怒天颜,却也没有惩罚的旨意,原本蜜里调油的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快七八天过去也没个结果。
对这个消息最绝望悲观的人是裴雁棠,不管珠娘怎么劝,他一意孤行相信,是皇帝发现了卢雪隐和尹贵妃的奸[]情,因而大怒,只是家丑不能外扬,皇上脑袋顶上的绿油油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有损天颜,于是只能暂且按下不表,等找到别的错处一并重罚,卢雪隐也不过是尚未处理的戴罪之身,早晚要挨一刀掉脑袋。
此等精彩分析,珠娘觉得自己相公有病,当时质问的时候,贤弟明明什么也没说,也不能就言之凿凿。
“可是他也没否认啊!”裴雁棠边哭边说。
珠娘没了办法,确实,卢雪隐当时的表情她也很怀疑自己猜中了,但是相公每天想得都是些很沉重的东西,还没东窗事发他心理压力就这么大,这也太不行事了,于是她便教育一番,要他振作坚强。
“要是真到了你贤弟需要你拯救和成全的时候,你难道就这么哭哭啼啼吗!”珠娘问道。
裴雁棠如梦方醒,大声表示,自己大不了就帮贤弟完成心愿让他得偿所愿勾搭到尹贵妃,再让两个人双宿双栖……
珠娘对相公的道德多重标准又有了新的认知。
尹崇月并不知晓外面对自己的热议有多么精彩,她仍旧为此事抓破脑袋,但怎么想都是自己的主意已经不能更好,于是她拉下脸来,跑去主动找萧恪,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这天她干脆堵门堵到天章殿,反正这臭娘们每天都得在这例行问政,不信见不着人。
她提前按照上次前往内书厅的路走进去,萧恪果然还没来,他通常会比点名问政的官员早到一点,等就是了。
内书厅存了很多以往的奏章和典籍,许多是尹崇月根本没读过的,她顺手拿下两本翻翻,然而心里想着事情读不进去,再去拿第三本时,却听见身后的响动。
“你来得这么晚,也不是很勤政嘛!”想到萧恪这几天对自己主动求见的态度,尹崇月语气颇为不满,可待她回头去瞧,却整个人愣在当场。
来的人不是萧恪,而是卢雪隐。
糟糕,她忘记了,内书厅本来就是天章殿问政时官员也可以来借阅相关书籍和奏章存档的。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听到方才尹崇月以为自己是皇上时那种熟稔的口气,卢雪隐胸口莫名微痛,但却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尹崇月被杀个猝不及防,可张了几次口想说点什么别的,最后真的说出分别许久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从来都是欢快轻扬的语调,然而这句在卢雪隐耳中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百转低徊哀恸柔软。可方才她对萧恪的话,则满是娇憨愤懑,如果不是感情极好,又怎会如此性情真挚的脱口而出?
一时间,尹崇月的真实样貌和记忆里的满满重叠后又交错,令他不知说什么好。明明这些天即使心有怨憎也还是在听说她骤然失宠后格外担忧,此时却只能无言。
“不然你还是恨我吧……”尹崇月发觉还是萧恪那边的事情好想办法,而自己心里的感情,则是一团乱麻,“这样也许能好受点。”
“宫中求存艰难,你……自己保重。”卢雪隐低声说完,转身离开。
尹崇月看他半月人也瘦了神情也不似之前骄傲凌然,心中有愧,朝前一步想挽留,却又觉得此时挽留多说什么都是给他平添烦恼罢了。
于是只能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朝中也不甚轻松……你也注意身体。”
她不知卢雪隐听没听到,说完话她抬起头,内书房里已只剩她一人了。
第28章
◎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尹崇月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卢雪隐。
于是她为与萧恪大战三百回合所积攒得万丈气势消弭殆尽, 愁肠难纾,等到萧恪出现时,只剩臊眉耷眼和满腹委屈。
两个人在内书厅朝对方看, 可能是之前架吵得太凶太口不择言,如今再见都有些拘谨, 最后还是萧恪先屏退左右, 走过来挽起尹崇月的胳膊。
“我还在生气呢。”他轻飘飘地说道, 但语气其实好像并没多不开心。
“那挺巧, 我也是。”尹崇月哼哼两声,又叹气, 一副脾气已经被磨没的样子, 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决心,仰头大义凛然说道, “我知道你不爱听,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不然才是对不起师父和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恪拉她去更内里两个书架的夹角处,这边放着供人阅读休息的半截椅, 上面铺了绣鹂鸟的杏色软缎。
鹂鸟捕食虫蛀, 贵族人家的书房大多喜欢此等纹样装饰。
尹崇月被萧恪拽着坐在他旁边, 等着挨骂。
可她等到的却是在樟叶沉香弥漫里一丝悠长的叹息。
“你劝我之前,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萧恪幽幽说道。
尹崇月默默点头。
萧恪朝她温柔又悲伤地笑了, 用很慢的语速说道:“如果跟四岁的我说, 我会有朝一日做皇帝, 我是万万不会信的。你出生在永宁之乱当天, 我有所耳闻, 你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吗?”
永宁之乱是尹崇月的生辰, 应了国师给她批命的第一道劫数。
“那时废太子旧党见先帝仁厚, 不断宽宥当年光宗所害家族与后裔,便又躁动起来,连同一众异心党羽,拥戴被先帝宽恕的废太子长子萧念做皇帝,发动宫变。我曾见过萧念世伯,他与他父亲也就是废太子萧绩个性实在太像,性子好又软,先帝不忍加害,他被抓后便软禁在从前废太子的府邸里,好吃好喝,也打算不再追究,替光宗抹去些污迹,也少些旁人对我家这一脉帝位的议论。”
尹崇月似乎明白为什么萧恪要说这些了,于是说道:“可是却好心窝狼,养虎为患……”
萧恪点点头道:“父皇后来……极痛极悔,萧念的确不知外面有人拿他扯做旗子,但他也确实是那些人动念头的缘由之一,没有他,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附庸在侧?说来也巧,永宁之乱当日,父皇请萧念和一些宗亲入宫宴饮,他自继位后最爱邀萧家子弟入宫,说到底也是希望家族和睦,过往不究。结果当天萧念宴会吃酒吃到一半却说肚子痛,叫来太医一看,说他中了毒。”
这是尹崇月所不知的宫闱秘闻,她也愣了,但仔细一想便知:“这也是乱党设计好的么?”
“我不知道。”萧恪很诚实,“但乱党一口咬定,是父皇谋害,因此在当夜举起判旗,号召救出萧念,不少人都被哄骗,与他们一道攻入宫中,但那时萧念其实已经被救回,太医说他不擅饮酒,毒中得不深,但却伤了元气,需要静养。我父皇耳聪目明,早就警觉,便已安排好人去调查到底是谁暗中下毒,也准备了殿前司的禁军护驾。但他没想的是,废太子残党竟然如此多,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受了蛊惑,甘愿从贼。他意识到事态不对时便去着人调枢密院兵马司的禁军来拱卫内宫,可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