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让她心动不已的男人。
想到这里,尹崇月暗暗叹息,却也不敢再去心底深处探寻那一丝隐秘的依恋。
典狱外设虎头铁门,雕凿嵌铜猛虎獠牙,门外石柱森然两排,其上各雕形态皆凶恶可怖的兽象。尹崇月知道些这里的布置,典狱分庭监、重监和内监,庭狱都是些临时在押的犯人,有些问过堂审便能离去;重监则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许多人已判了秋后问斩,羁押此处只等国法决断。最神秘的则是内监,听闻这里会关些要案相涉的人员,有没有罪不知道,但往往进去的人便不会再见天日了。
姚思延就关在内监。
走下三层才是他所在的地方,到了第二层,便是幽暗阴森的地界,仿佛置身阴曹地府,裴雁棠与陈麓走在最前,各手执一避风铁骨灯,内里是手腕粗细的牛油蜡烛,火苗又大又亮,饶是如此,在这漆黑纵深犹如夜色提前降临一般的地方,也不过是萤火之光,只照得清前脚几步路。
尹崇月倒是不怕,要下第三层前,忽觉肩上一暖,原来是萧恪脱下披风罩住她全身。
“下面又阴又冷,满满你身子弱,不要受寒。”
他说得简直缠绵悱恻浓情蜜意,裴雁棠手里灯笼晃得影子都乱了,尹崇月只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卢雪隐真的什么都瞒自己这位好大哥吗?他一直走在自己身后,方才听到那声满满,人已经站住不动了。
萧恪似乎很是满意大家的反应,不顾尹崇月投来的怨怼眼神,心情舒朗至极,觉得大仇得报竟然这么痛快。平时最是机智的尹崇月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化解尴尬,面对萧恪仿佛宣誓爱意一般的挑衅叫嚣,她只能期期艾艾接受,努力不回头看后面的人一眼。
陈麓见裴雁棠手里的灯影乱晃,觉得古怪,但他在御前时间颇久,知道有些事也不好多问,却忽然想到当时裴大人不顾性命也要救下贵妃,又甘愿犯险与她一道落难,而眼前见皇上与贵妃情深义重,裴大人几度方寸大乱,难道说……他简直不敢再想!
四个人全然四副心肠,想得东西各奔东南西北,完全乱了路叉了道,却每个人都浑然不觉。
第30章
◎“忘了她罢。”◎
在尴尬和各怀心事的气氛中, 四人沉默行至内监,这边囚室不同上两层,木栅铁栅全都不见, 只剩一面面砖石墙壁挤出狭窄的甬道,无人的精铁牢门朝外开去, 门上只开个人面大的洞, 以铜箍紧出轮廓, 再横竖轧上一十八根铁条。这里十牢九空, 尹崇月看了心想,大抵是这些年萧恪德施仁政, 也不纠旧难新, 所以极少人关在此处。
他这样做皇帝却还是被为难,尹崇月心中大不平。
裴雁棠解下腰间挂系的一个包铜木匣, 用内里藏得一枚小钥打开最深一个内监囚室, 门尚未开, 内里的声音却先一步传出来。
那是一阵错乱嘈杂的笑声,在狭窄的四周处处碰撞, 交错出诡异的尖锐。如果不是之前听过姚思延疯癫的笑, 尹崇月大概会被吓到。
“没有动刑?”萧恪听了这悚人的笑后略微扬了扬声。
裴雁棠朝他行礼道:“皇上有旨, 自然不敢擅专。”
萧恪点点头。
这里已清过人, 狱卒不在, 便是裴雁棠给萧恪掌门, 他确认内里安全, 让开一身, 让出路来。
尹崇月跟在萧恪身后走进牢室。潮闷腐朽之气郁结, 尹崇月从邰州回来后因为受伤与疲惫劳累, 一直身子不大好, 此时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
裴雁棠低首偷望,见卢雪隐几乎要开口了,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萧恪很是亲昵地拍拍尹崇月后背,仿佛做惯千百次的动作,看不出二人如之前宫外所传的那般嫌隙生厌。
这样的温情旖旎,连姚思延的笑声都不那么可怖了。
尹崇月朝萧恪笑了笑,此时陈麓已点燃室内灯盏,取下灯罩罩好,漆黑中匀开一抹枯叶般的揉黄。她好久没看到姚思延,以为他在这里必然受些苦头,但如今看上去好像还稍微长了些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都换成干净的粗布囚服。
“皇上,臣等先行回避。”裴雁棠行礼说道。
“不必,朕叫你们来自有道理。”萧恪忽然转向一直站在灯烛照不见的阴影里的卢雪隐,“姚思延与卢爱卿曾同为敬文侯徐学士的门生,想必故人相见,或许能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尹崇月愣住,去看卢雪隐,只见他走进明亮中,微微颔首,清越响亮地答了一声遵旨。
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层关系,明白萧恪也多少有点试探卢雪隐的意思,她寻常倒是真心把萧恪当成姐妹,此时也意识到,到底他也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是真真正正的帝王。
可卢雪隐一直行事都无有任何与逆党勾结的契机,甚至多次为救自己挫败废太子党的阴谋,总不能让他蒙受不白,尹崇月定了定神,心想我遇到事情,卢雪隐自然无法开口说什么,但他遇到麻烦,我想开口说个一二却是不怕的,于是便说道:“皇上,邰州时臣妾曾和姚思延有说过几句话,不如让臣妾先问两句。”
她希望争取到的时间能让卢雪隐先想点办法。
裴雁棠见贵妃出言相护卢雪隐,方才悬着的心落下来,却又高悬起来暗自叫苦,这两人之间果然是有点事情的!
尹崇月绕至姚思延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柔声道:“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这是你给我讲得上半句诗吧,下半句呢?”
姚思延看见尹崇月,笑得很是开心,猝不及防伸手去摸尹崇月的脸,众人都各有惊讶,陈麓离得最近,他来本就是为护驾,此时凌空捉住了姚思延那只不知死活的爪子。
然后他去看皇上,却见卢雪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步行至皇上还要往前一步——尽管皇上方才见此事态,也有朝前一步。
陈麓没有来得及多想,尹崇月便朝他说道:“陈指挥使,没事的,放开他吧,他不是要对我无礼。”说完她摘下头上一支嵌有镶拱明珠的斜钗,递给姚思延,“你是要摘这个,是不是?”她离得最近,看清了姚思延是去奔着她头顶去的,今天她没戴什么首饰,就这一个最抓人眼球了。
姚思延手被松开,十分欢快地接过斜钗,拿在手里把玩,边笑边道:“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长叹此身难复梦,且将金印挂金坛。”
众人不解此诗,尹崇月心中有疑窦,又问:“那日你朝你老师认错,你的老师可是徐学士徐大人?”
听闻此三字,姚思延脸色大变,忽得跪地磕头,又到处乱钻,场面很是混乱,他口中嘟嘟囔囔,皆是没有意义的词语,萧恪皱起眉头,阻止陈麓去捉拿他,只让他随意,尹崇月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何心中感慨万千。
“徐世兄,好久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姚思延已蹿至卢雪隐面前,他一步抢先站至姚思延面前,忽然开口。
姚思延愣住了,他满面泪水,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雪……隐……”他拍起手掌,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般,拉住卢雪隐袖子,“雪隐……”
“世兄,我来看你了。”卢雪隐低声慢语,拉住姚思延的手,不顾牢内地寒脏污,竟牵着他席地而坐,“好多年不见,雪隐的样子没有变吧?”
尹崇月从来没有听过卢雪隐这样温柔的讲话。
裴雁棠已不忍侧目,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姚思延笑过之后又是哭,却没松开卢雪隐的手,紧紧捧在两手中央哭泣说道:“你哥哥死啦……他走啦……”
“哥哥去前也很惦念你。”卢雪隐低声道。
尹崇月不知道卢雪隐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不过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卢雪隐一家都被光宗杀了,可是她细想来觉得不对,要是卢雪隐的哥哥认识姚思延,那就应该至少活到先帝健在之时。
她偷偷去看萧恪,怕卢雪隐说了太多引来圣心生疑,但萧恪却仿佛并不惊讶,甚至眼中也有一丝悲悯。
“萧家子弟谁家院……”姚思延哭着念叨了好几次,忽然又笑着说,“我要去吃你哥哥和荧真妹子的喜酒啦……我给他写诗为贺……”
徐太后的闺名一出,尹崇月自己都听见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然还有两声凉气,分别来自裴雁棠和陈麓。
然而萧恪却面色如水,平静异常,而卢雪隐更是面带微笑,用最柔缓的语气安慰姚思延道:“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的。”
徐荧真原来是要给卢雪隐当嫂子的……
尹崇月有点发蒙,她去看裴雁棠,心想你小子和卢雪隐称兄道弟这么多年会不知道。然而裴雁棠抬头刚好看到她犀利眼神,也明白个中含义,连忙摇头,也不像是在说谎。
姚思延似乎终于不再哭也不再笑,安静和卢雪隐坐着,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冷不丁又来一句很正常的话:“雪隐你瘦了好多,但个子也高了。”
卢雪隐笑了笑说道:“白驹过隙,世兄倒是没老很多。对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故人来看过世兄?让世兄写些诗词之类的润笔?”
听他这样问,一屋子的人都屏息起来。
姚思延歪着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忽而低下头泣道:“没有……没有人……我说错了话,他们都把我忘了……”
“世兄说错了什么话?”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长叹此身难复梦,且将金印挂金坛。”姚思延又念一遍这首诗,哭声很是悲伤,“我借古讽今说错了话,我……我不该用这个典故的……”
“什么典故?”卢雪隐又问。
姚思延失声大哭,怎么都不肯再答。
尹崇月默念这两句诗,典故那便是旧朝旧事,旧晋风华故人传,旧晋风华……旧晋?晋朝的典故都在哪里呢?但若是晋朝何必又称旧晋?若是凑韵也太不像姚思延这种才子的水平。晋朝再往前的旧晋,那就只有春秋时期的晋了,春秋时期的晋国又有什么典故……
她忽得被自己曾经读过书里的记忆击中一般晃了晃,慌忙挨近姚思延,蹲下问他:“旧晋是春秋晋国事对不对?你用得是《左传》里赵氏孤儿的典故对不对?”
其余人骤然惊猝,想都不用再想,赵氏孤儿的故事人人皆知,前面一句又是“萧家子弟谁家院”,诗里内外的意思,那便是定然当初有人将自己的孩子代替废太子的子嗣被光宗赐死,而后将真正的遗孤抚养长大了。
姚思延停止了哭泣,他瞪大眼睛看向尹崇月,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嘴唇,极夸张的“嘘”了一声,又用很小很畏惧地声音对她说:“不要命了么,不能说的,说了……你就会和我一样了……”然后,他又将那斜钗小心翼翼插回尹崇月蓬松乌黑的发髻,颇为爱怜地对她叹息,“你长得和我荧真妹子一样美,还戴一样的发簪,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然……不然……不然你也会被皇上抓进宫当妃子去!”
尹崇月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麓只觉这话太多机密要闻,又对皇上贵妃大不敬,想要制止,可皇上却只是低眉不语,并不下令他做什么。
而后,姚思延再说不出什么,咿咿呀呀在那里自言自语一会儿,便婴孩般睡熟了。
但一行四人走出大理寺典狱时,那牢狱最深处的阴霾却仿佛没被天光乍破驱走,仍牢牢附着在他们面庞之上。
“时辰尚早,陈麓,贵妃随朕走走,你远远跟着就是。”萧恪忽然开口,他声音有点低哑,但也算平静。
陈麓应了后便先去前面查看是否安全,萧恪迈步,尹崇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卢雪隐,只见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在初夏的骄阳之下仍鸦黑如墨。
裴雁棠看到尹崇月回头卢雪隐低头心头竟隐隐作痛起来,他大骂自己没有心肝和德性,书读狗肚子里去,在这般大是非之前竟然心软。但最终还是悄悄拉了拉卢雪隐的衣袖。
卢雪隐抬起了头,对上那双方才在漆黑之中仍然熠熠明亮的眼眸。
她在担心自己吗?
这时候如果不快点跟上,难免皇帝见疑,她有时真是绝顶聪明,有时又傻得很。
卢雪隐努力冷下眉目,想令她迷途知返,却不知最需要迷途知返的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只能朝她笑了笑,仿佛是安慰一般,催促她快走。
尹崇月狠下心肠转过身,第一步迈出去最难,而后便好多了。
看着她背影逐渐与萧恪平齐,而两双手也牵到一处,裴雁棠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拍了拍仍旧凝目那一双人的卢雪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忘了她罢。”
第31章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萧恪的掌心摸上去又潮又凉, 尹崇月自己的手其实也一样,听了方才那么多话,怎么会有牵涉其中的人尚能内心平静。
“你心里很难受么?”尹崇月还是决定开口。
萧恪点点头道:“我只知道徐太后曾经与卢家定有亲约, 她同卢雪隐的大哥卢霆陌本是青梅竹马。从前我只当他们徐家非要当这个外戚,在宫内塞给我父皇一个累赘, 却不知道……大概当初她也是被逼入宫断了退路。”
二人默然, 尹崇月听到萧恪那句“断了退路”, 不知为何心有戚戚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到自己如今的为难和心伤,也能只能暗中自叹, 但嘴上说给萧恪听的, 仍然是安抚的话语:“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徐家全然被迫,我看这些年徐太后这个棋子他们用着得心应手, 也像是早就拟好腹稿手端棋谱, 料定有次一局了。”
“父皇早知徐家自光宗时期起便和废太子府牵连甚深, 但牵连得深的何止他们一家?你今日也听到了,卢家也是如此。还有邰州的曾家……他们已经忠心到彻底灭了门, 那赵氏孤儿的计策,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家想出来的。”虽然知道诗的秘密和解答不少心中疑惑, 但萧恪仿佛并没任何释然, 他的眉毛仍然朝眉心搅去, 面容也深沉自抑,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缠葛于一个从没当上过皇帝的人?要是废太子真的继位且有所作为, 世人怀念并忠心追随也是应当应份, 可是, 废太子从未染指过权力, 他为什么会给这些人这般大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