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萧恪深吸一口气,朝尹崇月悲伤地笑了:“那么,说说那天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璧阳公主在哪里在做什么吧。公主不爱热闹,那天非拽着自己哥哥萧恪提前离了宴席,父皇溺爱,自然从不说她什么,她也一向无法无天,身后的宫人都管不住她,连同胞的哥哥也没她主意多。公主带太子回自己宫内玩新得的上贡拼巧,太子不如她拼得又快又好,输了后只能按照之前答应的话,任由妹妹摆布。公主想到个法子,她后来多希望自己脑子慢一点性格温柔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知道萧恪所说的公主是自己,尹崇月心下难过,于是握紧他的手,只触到一片冰凉的掌心。
“公主要和太子换衣服穿。”萧恪闭上了眼睛,“他们是一胞龙凤,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公主也想和哥哥一样能穿和父皇一样颜色的袍子,她满心都是顽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个四岁的孩子并不知晓其中厉害,一个以为赢了为所欲为,一个以为输了便愿赌服输,两个人换了衣服,谁知宫人见了都分不出来他们,于是那小公主便愈发得意,要穿着这身太子服袍去给父皇看看。”
“太子觉得好玩,也想去,可他穿不好襦裙,走路磕磕绊绊,又被宫人当成公主,不让他快走,于是穿着太子衣服的小公主便跑在前头,一溜烟没影了。可她后来忽然听见身后不远一阵喧嚣,兵甲声铿锵,尖叫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被宫人拉进御苑水榭一侧的的茂密苇塘里躲避,没多一会儿,公主就在暗中窥到……见到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高举着自己的缨枪,那枪头上插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子……穿得正是自己方才穿得那条襦裙……”
萧恪的手在抖。尹崇月牢牢握住也不能止住这种颤抖。是恐惧还是怨恨,又或者二者都有,她只觉得浑身发凉,想抱住身边穿着世上最尊贵衣服的姐妹,却又意识到,他此时只想说出来这些,不如让他继续讲下去,讲出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的隐秘。
“我那个时候,觉得几乎要死去,被忠心的宫人捂住嘴,只能流泪不能出声,那些人挑着他们口中璧阳公主的尸体,笑着喊着,说要给皇帝老儿看看,害人家的儿子,自己的孩儿就要遭报应……”萧恪眼睛一周已是通红,说话的每个字都仿佛在重新经历这些,但他还是努力继续开口,“后来发生的事,你是知道一些的,兵马司禁军来得很及时,平定叛乱,京畿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带周围州郡一同戒严。父皇早就派人去寻我和哥哥,但他听到的是我出了事,哥哥还活着,父亲悲恸之中要人赶忙将太子带到他身边,那些人带过去的,却是我……”
萧恪顿了顿,虚脱般、几乎用尽全身气力说道:
“而我,只是萧璧阳,不是国祚唯一的继承者太子萧恪。”
尹崇月浑身战栗,只听萧恪继续讲道:“我父先是人父,再是人君,自己的孩儿即便再肖似又何尝认不出来!只看我一眼,他便目眦欲裂几近晕厥……后来我常常想,那时候,如果有一个骨肉必须死,他一定希望死得那人是我而不是哥哥吧……”
尹崇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恪制止道:“满满,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不必说,该劝的,这些年我自己都劝了自己千百倍啦!没用的,我告诉你,没用的……父亲痛极,只抱着我浑身颤抖泪流纵横,然后他便对身后的宫人说,他们舍命拼护下太子的性命,重重有赏。从那个时候起,萧璧阳就成了萧恪,他永远要穿着那件换来的衣服,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
“后来父皇下令,就用剩下找到的毒酒给萧念灌下去,反正他已担了虚名,还为此折了亲生骨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坐实。然后再说是那些逆党为起兵犯上找借口,故意去害萧念。但说实话,我不觉得冤枉了他们。”萧恪再说这些时,已然平静许多,手掌渐热,反着还能握住尹崇月发凉的指尖,“我父皇那样温和的人,也被逼至此,说到底还是不该留下祸端,光宗雷霆手段虽说大多太狠辣,但一味宽宥并非亡羊补牢的好方法。”
“你不肯按照我的建议来,原来是这个原因。”尹崇月叹了口气说道。
“一方面是这样的考量,前车之鉴,我不能视而不见,还有就是……我是真的恨,憎恨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永宁之乱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也休想叫我当做没有发生!”萧恪沉下声音来,就十分有个皇帝说话的样子了。
“我知道听了这些后若是再建议你收废太子后人入嗣,便太不近人情了,但我要做的事,本就不是为了人情,而是要说最正确的话,哪怕是触怒天颜也在所不惜。”尹崇月深吸一口气,松开萧恪的手,站起身行至他面前,再一拜跪下,挺着直直的上身说道,“皇上请听臣一言。”
她没有说臣妾,而是臣。
萧恪正襟危坐,沉默半晌说道:“即便听了这些,你还是要说?”
“还是要说。”尹崇月答的没有半分犹疑。
“你知道朕一定会怒不可遏。”
“那也要说,一定要说。”尹崇月朗声说道。
萧恪于是忽然无奈笑了笑,摇头道:“你说,朕已经准备好发火了。”
“遵旨。”尹崇月煞有介事,仿佛真的是在朝党之上自己也确实是皇帝重臣一般,“臣绝对不是让皇上一笔抹杀心中不平与悲愤,恨是要恨,但却也要有作为帝王的决断。当今之势,绝不似当年先帝那般情形,光宗余波牵连甚广,朝中多有不服非议。如今,先皇的积累加上皇上自己经营日久,朝中大多都期望太平,许多昔日官员早已致仕,新任官员即便和旧日有所牵扯,也更多看重自己仕途与家族兴衰,再没有比太平盛世更适合弥补过往的了,废太子余党如今可不像当初义旗高举,这点他们自己也清楚,再拿曾经的理由,可没人会跟从,也没人卖命,否则他们也不会暗中先布置这样多,还不敢动手,畏畏缩缩暗中动作。说实话,不是臣逼急,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可见如今时势他们自己心中清楚得很!皇上您如今才是主动的一方,不该再被旧日遗怨所牵引,做些不合时宜的判断。当今大计若稳必兴,皇上只要站住自己的位置,废太子逆党便只是笑话。”
尹崇月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后不住深呼吸,她看萧恪半低着头,半张脸都沉没在内书厅避光的阴影当中,过了许久,尹崇月的膝盖都麻了,他才缓缓起身,这时薛平来传说天章殿问政的大臣都已到齐。
“朕知道了,你去歇息吧,这些话朕会考虑,但答复却不一定如你所愿。”萧恪说着扶起尹崇月,或许是想朝她笑笑,但他仿佛极为疲累,最终也只是自嘲般轻哂后,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
尹崇月望着萧恪的背影,此刻并不忐忑自己谏言的结果,却心中极其坦荡。
她该说的该做的都已到极致,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做到“不负”二字何其之难,但若是要她现在死掉去见到师父,她一定有底气拍着胸脯对他老人家讲,徒儿做到啦!
但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归她管,总之,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先不想啦!
尹崇月返回自己宫中,又过了三天浑浑噩噩,在旁人眼中仿佛失宠冷宫般的生活,第四日一早,她便听到萧恪传自己见面。
“皇上答应娘娘了。”来通传的薛平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向尹崇月,“皇上还有一道口谕,娘娘请快快大妆,陪他杀到宁寿宫,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第29章
◎四个人全然四副心肠,想得东西各奔东南西北.◎
宁寿宫位于内苑纵深之处, 草木繁密,幽中宜静,住真正的老太太倒是不错, 可想到里面是个刚满二十的妙龄少女,尹崇月总觉得诡异。
但想到这个二十岁妙龄少女是徐荧真, 那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远远的, 她便看见萧恪在宁寿宫前的花园里负手而立, 心中不由一暖, 只恨在宫中守着规矩不能一跃而下飞奔过去,好好抱抱他。
两人离着不算近的距离目光交汇, 此时自是什么都不必说不必讲, 笑一笑便一切都了然于胸。
尹崇月下来坐撵,来搀扶的不是太监和宫女, 而是萧恪本人, 仿佛之前贵妃失宠的传言真的只是流言蜚语, 两个人很是切密地走近了宁寿宫。
一般的年轻寡妇看到这一幕怕是气死恨死,但徐荧真见他二人一同前来, 只是笑笑。
甚至萧恪告诉她自己决定将二位废太子后裔收入自己牒内子嗣, 徐荧真也只是极其短暂的略微一愣, 说道:“这样最好不过, 先皇若在一定盛赞皇帝的心胸韬略, 只是……皇帝与贵妃鹣鲽情深, 若是日后诞下孩儿, 又或者将来迎入宫中的皇后诞下嫡长子又该如何?”
尹崇月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吃醋, 于是她便假装不爱听的样子侧过头, 萧恪很满意她的演技, 正色对上座的徐荧真回道:“母后多虑, 若是贵妃生子,朕便让她做皇后不就行了,想来贵妃德行也无人反对。”
尹崇月愣住了,萧恪可没和她说这个,不过她这一愣倒是很逼真,好像真的喜出望外一般,于是两个人在朝野上下最尊贵的寡妇宫里深情凝视,旁若无人,看得左右宫人都觉得虽说时令将近初夏,但看来春天还没完全过去啊……
“哀家听闻这两个孩子都颇有气性,原本哀家提出收养,便是折中之策,怕他们不愿听从皇帝的话,给皇帝面上不好看。”
徐荧真对两个人的恩爱表演视若无睹,一边喝茶一边重申自己曾经的主张。萧恪把眼神从尹崇月的脸上挪开,非常随和地笑了笑说道:“母后,朕是萧氏皇帝,朕承认的萧家子嗣才是天横贵胄,朕不承认的,连萧都不配姓。他们愿不愿意并不重要,明不明白才重要。朕会命贵妃去教育他们,以后这两个孩子便记在贵妃名下。”
尹崇月又吓了一跳!
这事儿怎么不早和她说!
想到曾海珠对自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尹崇月就脑壳疼,她才二十岁,就有了个十二的大姑娘,好家伙!这可真是门丁兴旺。
“难道皇帝真想让那个男孩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么?”
太后突然的发问让所有人都愣住,萧恪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其实,尹崇月以前就在想,要真是那个臭小子能继承大统,作为废太子的血脉,那些孽党便也没有理由再闹下去,萧恪的名声怕是一夜走高,消弭夙世恩怨于无形,真乃千古名君。但这只用想就知道不可能,萧恪怎么会肯。
太后这样问,也是戳人心肺的话,当真可恶。
尹崇月一向敏思擅虑,此刻更是充满了使命感与正义感,抢在萧恪前头替他答太后的话:“母后不必有此担忧,想来明日大朝朝会,陛下向群臣宣布后,自会有所争论,我们内宫之人不若听听再去忧思也好。”你这个小妖婆少管我“男人”生孩子的事!他又不是你亲生的!
她答得又拖延了时间又滴水不漏,萧恪很是惬意乐得一句话不说便解决,心想果然尹崇月在短暂的与婆婆斗争的宫廷生活中,掌握了丰富技巧,当真是孺子可教。
自此徐荧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人离开时,她还好言好语让他们早点生下孩子,她也想含饴弄孙。
“她和我一般大!含饴弄我的孩子?”出来后尹崇月和萧恪两人走在最前头,落下后面随侍十步开外后,尹崇月实在忍不住将腹诽说出口。
萧恪也笑出声:“反正咱俩生不出孩子来,她就想想吧。”
“咱俩倒是可以生各自的孩子。”尹崇月将声音压很低,语气却满满戏谑和快乐。
“你能不能安分老实点?”萧恪觉得她真的习惯性红杏出墙了,可能自己这个皇帝真的太没魅力魄力了,“做个贤妻良母的榜样,怎么说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那不是领养别人生的孩子嘛……”尹崇月悻悻说道,“你又没提前和我说过,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只有寄在你名下我才放心,要是就空落落两个孩子仍在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大臣和世家又该想着往我床上塞如花似玉的漂亮妹妹和女儿了。”萧恪叹气,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尹崇月正色说道,“太后听闻这个消息,居然也不惊讶,她真是……城府比我想得要深多了。”
“她说不定早就猜到会有这种对策,只不过赌你对自己狠不狠的下这心就是了。不过我们总算赢了,这件事风波平息总是好事。”尹崇月很佩服萧恪真的能迈过这倒心坎儿,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帝王,他们并未败给别人,而是败给自己。
“还没完呢。你还记得姚思延吗?”萧恪说道。
“当然记得。”
“我已安排好了,一会儿我俩换身寻常衣裳,去大理寺的典狱里看看他。”
尹崇月一听能出去,别提有多开心,虽然是办正事,但回来路上还能浪荡一番,比窝在宫里强多了。不过她也有不解的地方,于是问道:“为何要乔装呀?你我光明正大看个谋反案的钦犯又怎么了?”
“我不想打草惊蛇,裴雁棠前两日报来说,已有两三波刺客来暗杀姚思延,朕想这位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于是就想自己去看看他疯到什么程度。可是以皇帝身份去看太过隆重也太多眼睛,带着你也不方便,不如就我俩暗中查访快去快回。”
“还是我家相公想得周到!”
尹崇月笑着缠他胳膊去,萧恪假装很受用的样子嗯了一声,朝她颇为古怪笑了笑:“而且我也得谢谢你一番慷慨陈词帮我这样大的忙呀!”
等他二人换过便服,由陈麓领去大理寺典狱前,见了恭候在此的裴雁棠以及另外一个“惊喜”后,尹崇月才懂为什么萧恪笑得如此古怪。
因为那个“惊喜”便是卢雪隐本人。
萧恪显然是在享受这种蓄意报复的快乐,他自己受了尹崇月几天气,睚眦必报,非得在她身上找回场子,于是想了这么个主意,还冠冕堂皇与在场所有人说道:“你们几位都是邰州一事颇为得力的,也知晓大多其中缘由,本也无可欺瞒,如今一道前来参详一二,也好破解其中所难解的关壳。”
裴雁棠的表情尽管极力忍耐,但还是像张惨白的纸,整个人透着紧绷,尹崇月无奈腹诽,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和他有一腿,你看看卢雪隐,平静从容,这才是干大事的心态!真不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