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雪隐一生被无数人夸过,他早已习惯,但被满满这样一说,不知为何,心中像涨满春水的小池,无风吹过也荡起了波澜,然而有些话也是必须说清的。“她自抵达邰州全部所谓皆环环相扣,如今水路旱路皆是木材药材,国库无需花费甚多便可安顿流民,且官员商贾皆大赚一笔,她不费吹之力完成差事,可见早有此谋。但既然一切已接近尾声,如果依照她与陛下的深情厚谊,这般离别之久定然四年,可她为何不走?”
你去问皇上啊!
尹崇月心中大嚎,脸上却只能神色闷闷,她又不能说自己还有暗中查访的任务在,苦衷只能憋在心中。
卢雪隐不再说什么,二人沉默站了许久,路旁桃花仿佛落不尽。
“那谢谢卢大人好意了。”最后,尹崇月甚是委屈的心只憋出这一句话。
卢雪隐看出她不想再听,便也不再多说,只一句保重接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不知怎么,尹崇月却忽然想到,卢雪隐这样的身份,却与自己讲这些重要且危险的事情,就好像萧恪告诉自己秘密一般,是有些真心相待的,虽然说的也是自己的坏话,但……他终究是一番无畏且透明的好意。
“卢大人。”她叫停朝前走的卢雪隐,待他回过头来时说道,“多谢肺腑之言由衷提醒,俐川路途不远但仍有匪患盘踞,务必珍重。”
第17章
◎萧恪与尹崇月自始至终没有传过一句消息通过一点气,却打了个极其漂亮的朝野内外千里配合。◎
尹崇月自打见过卢雪隐回来便老老实实每天蹲在伯爵府等着赵知州的消息。
倒不是她把卢雪隐的话当回事,而是萧恪在朝中出了些小插曲。
这个插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非常令人头痛。
尹贵妃奉旨巡查在外,朝中便有人表示,不能没人伺候皇上起居,不如挑几个适龄女子入宫,也好开枝散叶。
萧恪一反常态不像前几次那般抵触和抗拒,只是柔柔说了些从长计议之类的话,像敷衍又似乎像在真的认真考虑。
尹崇月当然知道萧恪最怕的就是这个,后宫里要是真多几个莺莺燕燕天天绕着他转他又不去睡上一睡,那肯定流言蜚语漫天飞,在这方面引起猜忌实在危险。
但为什么萧恪却什么也不说呢?
尹崇月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只思虑半晌便恍然大悟,当天就关起自己进了屋子,谁也不见啥也不吃,这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后朝会之上,又有人提及甄选世家贵女入宫的事情,萧恪忽然气力全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吓傻了。
萧恪自继位以来,尚未亲政时他勤奋恭谦凡事都询问顾命与内阁的意见,温文有礼从不专断,一副大臣最喜欢的老实相;亲政之后也没里外两张面孔忽然玩笑里藏刀式的变脸,除了开始亲理政务,行事与从前别无二致待人更是玉润亲厚,脾气都很少发,别说他是皇帝,这种个性就算只是满朝公卿家随便一个公子哥,大家也都会喜欢得不行。
可今天,他哭得声泪俱下抚胸痛哀,那年先皇死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大家第一反应是太后出事了,后来一想不对,太后比小皇帝还小两岁,好像没那么快再办国丧。
“你们……你们受先帝所托,怎么能这般没有心肝!”
这种话从皇帝口中说出就很吓人了,虽然他是哭着说的,但殿内还是跪了一片,求皇上示下到底发生何事。
“贵妃她离开前那一夜拉着朕的手说:‘此去定替皇上分忧,为国纾难,万望皇上勿念。’如今,她人在邰州,殚精竭虑不敢休憩,一路奔波劳碌,哪怕匪患渐平流民势弱也没有放松半点,此刻累倒病卧,已经三天未进水米……这些本该是你们做得事啊……贵妃不止是为朕,是为国,是为所有人分忧!可你们却如此行径,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匪患和流民,却心心念念后宫与朕床榻之侧的琐事!”
他越说越激动,不知从哪拿出一摞写满字的纸张,忽得扬手洒至群臣面前,漫天漫地白花花一片,朝堂之上一时没死人却胜似出殡。
“你们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大臣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些籍贯与姓名,用类似鱼鳞册的户籍方式记档,字体工整笔力自带罡风,不等他们问,皇帝就已经替他们解答道:“这是贵妃一路安置流民,一路自行记载的流民情况,能做到如此者,你们难道就不敬服么?十几日前,你们还口口声声说贵妃护礼有功,德馨粹纯温正仰止,怎么今日全都换了嘴脸,仿佛贵妃做错事开罪了朕,忙不迭替朕谋求新欢!”
他说完踉踉跄跄走下去,握住跪在最前一人的手。那人正是户部尚书王铭申,老头人都被说蒙了,如今被皇上握住颤抖双手,更是一时不能言语。
“王尚书……王师傅。”萧恪用从前读书时的旧称呼唤,再加上颤抖的声线配着一双泪眼,老尚书登时就哭了,只听萧恪语气悲愤道,“师傅曾为朕开蒙,教得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要是朕真的如诸位爱卿所言,在贵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之时贪图美色享乐,朕如何谈修身,如果谈治国,有何面目对之天下?”
“老臣总算没有辜负先帝嘱托,皇上如此智明如镜,是天下之福啊……”王尚书哭着说道。
萧恪一番论陈,几个大帽子连扣带压,满朝文武再没人敢说半句话。
事情最后以王尚书回家带领全族去先帝皇陵叩拜,以示举家不忘先帝恩泽嘱托特此祭拜告慰作为漂亮收尾,萧恪与尹崇月自始至终没有传过一句消息通过一点气,却打了个极其漂亮的朝野内外千里配合。
事情结束,尹崇月的病就好了。
她活蹦乱跳的接受了赵知州的觐见,与他一道去视察两天前就该去看看的兵武库。
赵知州坐至目前的位置,京中自然有所眼明通达,听闻皇帝前日朝堂的惊天一哭,便知尹贵妃之要紧,再加上此次贵妃透露指明的致富之路让他家与姻亲们都大赚一笔,如今显得比之前更加乖觉,看得随行的陈麓一愣一愣的,感觉他才是贵妃的左右近侍和护卫。
兵武库位于永嘉城西北门外瓮城内,四周围有箭楼和加高雉堞的女墙,近前看去宛若一小城碉楼。
一般州府少有瓮城,而邰州历来为帝京门户要冲、兵家必争之地,水旱两路各有关卡,山阻通路后便是沃野平原,易守难攻至极,如若失守,必定累及中京府。□□起兵三年占天下大半,直至邰州攻下方对左右感叹:“吾坐天下矣!”
尹崇月被巨大城墙的阴影笼罩,只觉遍体生凉,半点春日暖融都觉察不到。州府士兵让开道路,赵知州与邰州通判同用镇锁钥开启兵武库。
“娘娘,此库中乃是此次收缴流匪兵器,皆已清点完毕,书册在此。”赵知州将不厚的一册文书递给尹崇月身边品级颇高的女使,尹崇月再接过翻开,果然条条清楚。
从几日哪处缴获多少武具,到由谁统兵将缴获武具入库清点,再加上每种的数目都事无巨细。
尹崇月心下很是满意,但表面却静如止水,装作略微翻弄一下,旋即朝库内走去。
之前三清谷遇袭,最让她意外的便是那些自称流民喊着造反童谣的匪徒,却能用高奴猛火油和上等好钢口的兵器,此时在收缴兵器中逡巡,却见大部分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农具。甚至许多在木棒上嵌些铁钉也算武器了。
赵知州见她站在这一架子农具前,生怕尹贵妃没什么见识冤枉自己是“杀良冒功”来得缴获,急忙秉明:“娘娘,邰州本地匪徒多为流民,长庆之乱时朔州、烛州、沅州……特别是反贼闹得最厉害紧挨邰州的陇州,都有大量战乱流民涌入咱们这地方。当朝圣上继位以来极重此事,这些年多加安抚,非回原籍者均有赐下田亩。但邰州却连年疫灾天灾,田亩难耕,本地农户还算有些积产,但外来流民农户却毫无家积,才致使重为流民,今年春耕难作,又起祸端,好多人便由农转匪,用得都是这些寻常可见之物,最凶猛也不过菜刀柴刀。”
尹崇月早就看出赵知州为人为官都很瑟缩,一向求稳,邰州近两年各种积卷累宗她都有看过,他既无多吏治有为,也无多贪赃枉法,四平八稳无事为上,要不是知道他家为本地士族,尹崇月真怀疑这赵知州是不是和自己家有姻亲,凡事都求个以和为贵。
他说得不假,也没骗自己,却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
尹崇月回忆萧恪教得那些跟官场混迹老油条谈话的要诀,默念两遍,才开口说道:“近旬流民与匪患渐少,都是因为各郡劳务加多,用人之处多,流民只为口饭吃,自然不会再作乱一方。这也是赵知州执政有方。本宫此行前,皇上曾有叮嘱,切勿凡事专断,多听赵知州谏言,皇上说您以能吏著称,必能有所见地。”
萧恪曰:首先要肯定对方工作态度和工作成果;
——虽然主意是她尹崇月自己想出来的。
赵知州感动得眼泪都要涌出来,连忙拜谢,仿佛演练过一般开始说些自谦的话。
尹崇月“然而以赵知州之能,却不能平息匪患流民之事,可见此次邰州之事疲敝顽固,许是另有原因?”
萧恪曰:明褒暗贬,指出问题所在,但切记堵不如疏,先给他找好下来的台阶,让他按照你设定的路线替自己解释;
——围点打援,徐太后也用这招对付过自己,尹崇月深以为恨。
听她这样一说,赵知州刚还有点飘飘然的心立刻变成铅块直往他抽筋的肚子里坠。“娘娘明鉴,确实另有原因。此次收缴匪徒兵器除去这些农具之类,还有不少制作精良之兵刃,请娘娘朝前一步细观。”
“竟有此事?”尹崇月好像真的特别惊讶的样子,“快引本宫查看!”
萧恪曰:他肯走你的台阶,你却要装作不知道这是个台阶,为他的言语惊讶动容皆可,总之就是演出水平演出风格。
——这三板斧下来,尹崇月只觉得这破皇帝谁爱当谁当,真是苦了萧恪。
前走向最深处几排兵器横竖架前,尹崇月这次是真惊讶了。
一排排雪亮钢刃的武器,长有矛戟短有刀剑,弓箭皆是硬木利羽,连马鞍都是极好的鞣革。
她去看陈麓,这位身经百战的殿前司厢指挥使也是面露诧异。
尹崇月顺手拿起一支箭,抚摸光滑润油木杆,轻轻闻了闻,低声说道:“是桐油,这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匪徒,若是有这一斛数十两贵重的桐油,怎么会拿它来漆一支羽箭的箭杆呢?”
赵知州在一旁点头称是,陈麓蹙眉不语,尹崇月正要开口问两人各有什么想法,却听兵武库外鸣锣擂鼓,声震脏腑。
“走水了!”
第18章
◎突变◎
闻得着火,兵武库内氛围骤变。
训练有素的殿前司禁军护卫立刻将尹崇月围在当中,由陈麓引领,朝门口徐行。
不知怎么,方才听那一声起火的喊声,尹崇月的第一反应是:卢雪隐要是知道定然以为是尹贵妃纵火苦肉计,反正在他心中,自己已经是实打实的阴险狠毒坏女人了。
可转念又一想,在他心中,自己该是懵懂单纯的宫女满满才对。
赵知州和其他随行官吏与武库看守皆随行在禁军后,一行人出库都吃了一惊,半个瓮城居然都烧了起来。
虽说兵武库未免武器锈蚀常保干燥,但所储兵器多以钢制为主,木制部分大多也已上过桐油并非易燃之物,可眼下火势却熊熊势大猩红冲天,诡异极了。
“娘娘先入城暂避。”陈麓命人摆开阵势,仓促之间顾不上行礼,便语气急切说道。
尹崇月见此时所在位置还算安全,于是先摆摆手命陈麓暂时不要主张,自己则对已经吓坏了的赵知州问道:“赵知州,兵武库怎么会这么大火势?这里难道有存放火石药引一类的东西?”
“火石药引有是有的,但大多在地下库藏,有铸铜门隔开,应该……应该就算烧着也烧不到地上啊……”赵知州额头都是汗,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尹崇月没动,他也不敢乱窜,只是回话时眼睛忍不住朝火势大起的地方乱扫,可他看见黑烟滚滚,却好像回忆起什么,赶忙接上,“前日卢大人前往俐川郡前,在永嘉附近勘察,找到几个已废弃的匪徒寨子,里面好多高奴猛火油!此物实在危险,又难清点,本来打算重新装入瓦罐蜡封后贮藏,现下还放在那处,就是火势甚猛那里!”
尹崇月旋即与一行人登上内侧城门城墙,既脱离危险,又能居高临下查看火情,同时她让陈麓差人帮助救火。瓮城内设有一望火楼,内存沙袋与水龙,皆可灭火,军士们齐心协力,不一会儿火势渐小,黑烟也越来越稀薄。
这些匪徒还真是能耐,什么东西都弄得到,她这次完全确凿,流民、匪患、反诗、袭击全部是有联系的,说不定是真有人在暗中谋划,眼看萧恪江山越坐越稳,他又是个明君胚子,世道好转,那自然没人念及废太子和旧日守嫡派的好处,想要一点点釜底抽薪,亡大厦于蚁穴。
“娘娘!看那边是不是也着火了!”
一名女官忽然大呼。
顺着手指望去,离瓮城不远处,火光隐约,从中也冒起大量黑烟,火势似比眼前还更焦灼。
“娘娘,那是牢城。”回到安全地带的赵大人又恢复往日镇定。
为什么要烧牢城?
“牢城里可关押着什么重要犯人?”尹崇月沉声发问,“要与流民与匪患相关的。”
“回娘娘,牢城在押不少匪徒的首领和草莽,还有些趁势在永嘉附近作乱的贼人,还有就是……有个和前些日子大逆童谣有关的书生,但近日大理寺裴大人从京中赶来办案押解,今日便是提人交押的日子。”
“裴大人?你说得可是大理寺监丞裴雁棠?”她脑中似有一线明光,“那个书生可是被人称为姚才子的姚思延?”
“娘娘明鉴!”
尹崇月正想发火,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来告诉自己,可她转念极快,立即明了,调查造反童谣的事是萧恪直接吩咐至刑部和大理寺办的差事,本就不归她管,要是人家来问她才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