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有令,从即日起,不许再唱讲罪人姚思延的本子词曲,违令者一律羁押!”
里间的女客都吓得噤了声,楼下稀稀落落似有非议,但也很快消失,只剩安静。
“姚思延涉案谋反已被缉拿,有想死的……尽管去陪!”
这一声落地,之后便又是铁石声响,大概是来宣令的军士走去下一家了。
客人被这一吓陆续散去,尹崇月想去看看卢雪隐是否就在二楼,也跟着她们朝外走,隐约听到前面有人在低声议论刚才发生之事:
“姚才子都疯了许多年了,怎么还惹上官司了?还是……还是这种掉脑袋的官司?”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不要命啦……”
“我就是纳闷,如今这些咱们常听的,都是姚才子疯前写的,他要是疯后说了错话,那也不挨边啊……”
“妹子,莫说了莫说了啊……”
……
那两个姑娘过了拐角便不见踪影,尹崇月借着去买茶的由头问了女茶倌柜台的位置,绕了好一大圈,却根本没见卢雪隐其人。于是只好沮丧着走下楼去。
不长的木楼梯踏出咚咚和吱呀声响,走至最下面时,忽见柳暗花明,那自己此刻最想见的身影就在面前。
只见卢雪隐背对自己,与肖似他之人面对,二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但也只有一句话的工夫,蒲紫衣衫的赝品便笑着告辞,转身不见,而真正的卢雪隐道过别后转身回来,却正好对上尹崇月的目光。
被他幽深无波的眼神盯住,杀人灭口四个字在她心中嘶吼乱撞。
她最后想到的遗愿是希望萧恪在自己死后赐下个“霉”字谥号,给她这个天字一号倒霉蛋简直最合适不过。
第16章
◎“她专断妄为,心机极深,擅弄权术,又十分精于此道”◎
尹崇月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她发现她不但没死,跟着卢雪隐走出去,对方还在路边给自己买了块邰州特产的甜乳糕边走边吃。
这是对付灶王爷的方法嘛……难道自己吃了就不说了?胡闹!不过这东西真好吃,要不要利用职权多弄点不同师傅做的挨个吃吃看?
直到她闷头吃完,两人都没说话。
吃人嘴短,尹崇月又心想,卢雪隐这样的聪明人,要是自己一句话不说,更显得古怪,不如先挑明了,也算坦荡。
“我在宫中是清楚一些规矩的,你如今带兵在外,是不是应该注意点往来之人……”她顿了顿,“和你说话那人看穿着非富即贵,看走路做派也定然是出身世家子弟……你们……好像这时候不太适合叙旧的。”
卢雪隐好像早就知道她要说这个,也没有迟疑犹豫,很轻松地回答道:“只是见见家兄。”
尹崇月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太好了,总算不是他有什么图谋,自己也无须替萧恪操心多想。但太松弛的结果是,她差点就问出:那你全家不是被光宗杀绝了吗怎么又多了个哥哥?这种话来。
“但是见到真的很吓人!”她心思和嘴巴都转得极快,立刻调转话题,“比刚才有州府官兵冲进来还吓人。”
“他们只是依令行事。”卢雪隐好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姚才子惹上的麻烦的确已经不少。”
尹崇月不想和他聊此次见面的事,卢雪隐那样精明的人,怕是没两句就发觉自己是跟踪尾随而来,虽然这两天宫人休沐也不是秘密,但找借口还是容易露出破绽。于是便借着他的话顺势再转个弯。“我只是听人说姚才子是写诸宫调的名家,他是不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他写过的一本你一定听过。”
卢雪隐忽然用一种很深不见底的眼神看过来,尹崇月被看得一慌,忙说:“我只听过街边一些小词,都是打打杀杀百姓爱听的那种,这种大篇名篇的还从没听过。”
“他最有名的一本诸宫调人人都听过。”卢雪隐停下脚步,“《戾太子梦坛还魂夜》。”
尹崇月傻在当场。
这个确实人人都知道……
当初光宗刚刚杀掉亲哥,继位后唯恐名不正言不顺,一副痛心疾首摆出自己是担心江山国祚毁于一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于是命了很多人编写不少书籍和曲词,来痛斥废太子不仁不孝无能荒淫。
一时许多家里为表忠心,纷纷在家中设宴时请人演弹这些曲词和收读藏书。
《戾太子梦坛还魂夜》是最有名一本诸宫调,全曲词不长,讲得是废太子在七七四十九天后还魂,阴魂不散想要暗害光宗,却被光宗当面怒斥其生前罄竹难书的为非作歹之事,最后魂魄被鬼差押解入地府。
后来这一系列演义内容都被先皇禁掉,到底是皇家秘辛和光宗行径不大磊落,这些逢迎之作人们也未必喜欢,却为讨好上意刻意为之。先皇是心思清明之人,也不愿怨怼越结越深,于是下令禁止这些内容。
但《戾太子梦坛还魂夜》实在词曲俱佳,当年风靡帝京乃至全国上下,即便禁了,大多数人也都听过一二,尹崇月是听师父讲过才得知这些。
“原来是说了废太子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这次又犯了什么忌讳。”尹崇月觉得这个姚才子真是倒霉,之前话里话外听人说他已经疯了,疯子的话又什么可穿凿附会的。
“废太子也不是不能说的禁忌。不过是亡羊补牢。”
卢雪隐这话就有点意味深长了。尹崇月站定看他,怀着萧恪说给自己的怀疑,好奇问道:“既然卢大人说废太子没什么不能说的,那我也是很好奇,卢大人觉得废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坐拥江山,乃是江山之兴。”
言简意赅。
其实卢雪隐说得没错。
废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尹崇月还是知道不少。倒不是看了很多光宗后来编纂的书籍里那些恶毒攻击自己亲哥哥的话,而是师父和父母都曾经亲历彼时诸多人物事件,私下她问起,也都知无不言。
废太子萧绩是纯宗与皇后所生第一子,早年纯宗被封楚王时其实并不受重视,早早被打发去极偏远的边陲之地巫州就藩,那时还是王妃的皇后腹中怀胎,二人一路颠簸行至荒僻地界,无路无人烟,随行之人又因遇贼而损失不少,王妃早产分娩历尽苦辛生下萧绩。
“可能当时他被颠傻了也说不定。”两人谈及废太子后讲到从前往事,尹崇月想到此处脱口而出。
卢雪隐看她一眼,似乎是想笑,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因是患难少年夫妻,纯宗与皇后可谓极其恩爱。二人后又育有一儿一女,但或许是萧绩跟着父母吃了许多苦头又是两个人头一个孩子,弟弟妹妹的出世都没影响他的受宠程度。
后来京中大乱,几位王爷为夺嫡争储无所不用其极,结果挨个获罪没了命,纯宗奉诏回帝京后成了老皇帝唯一靠谱的儿子,于是捡了大便宜,得以继位。
继位后的纯宗还算勤政,虽然又有了几个妃嫔,但和本朝前几位皇帝后宫的数量比,他的后宫人数顶多算个零头,再加之与皇后感情依旧如昔,他最后一个皇子也就是光宗便是在皇后三十七岁那年出生的。
纯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两方面他都做得太好了。
萧绩被溺爱长大,行事荒谬,他老爹不好女色这点他是一点没继承,就喜欢在女人堆里打转,早早封了太子也没拦住他探索女性情感和生理奥秘的步伐,每天找各种理由缺席业课和议政,偏偏他老爹老妈还总给他找借口。
“太子还小,长大就好了。”这个理由最后文武百官都听腻了。
而纯宗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紧着关心孩子功课与政事,偏偏萧绩不争气,他就恨不得全身心投入到培养国家继承人上面来,每天除了政务,便是陪太子一起读书理政,恨不得现在就传位,手把手教他怎么当皇帝。
“纯宗为人父,再负责不过,可是却也有其他孩子需要他的负责呢。”尹崇月边说边感慨。
“光宗与其他兄弟自小恍若畸零之人,无父无母照拂,潦草生长。这是他自己后来在罪己诏里所述。”卢雪隐接上她的话说道。
不知为何,尹崇月觉得卢雪隐并不恨他的这个大仇人,或者说,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他说得对,光宗自幼最恨的便是,他本该是最得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又有尊贵的身份,可全部的关注却被他那不争气仿佛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父母照顾的大哥夺走。
想来恩怨早已种下,只是要和纯宗说他没尽到当爹的义务,他也实在冤枉。
未来的继承人这么不行事,他也年岁渐长,怎会不着急?于是也开始严厉起来,然而萧绩偏偏是那种,你说什么他就照做但一定偷懒,你叮嘱的事情他转头就忘还会承认,他的缺点其实不多,说实在也是孝顺单纯之人,为了父母也曾努力读过书,但想来真的是出生时候受了刺激不大灵光,的的确确只会令父母失望。
尹崇月记得父亲曾经讲过,那时候他年纪不大有幸入宫赴宴,太子还曾经用竹叶折出蟋蟀送给几个功臣之后的孩子,他也得了一个,犹记太子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人也没有架子,即便小孩子见了也都不怕不畏的。
从后来他孩子的数量看,他确实很喜欢孩子。
纯宗罚他闭门思过,萧绩就真的不出门,专心在家搞妇女工作,这样的结果就是,截止光宗登基萧绩过世的那一年,这位太子记在名下的就有二十三个儿子,十九个女儿。
“所以太子府里到底有多少个他的女人啊……”尹崇月真的很难算出来。
“纯宗为太子的子女专门办过府学,请了许多世家大儒名师,都是学问俱佳又素有德名的长者。那时帝京官宦之间大家最盼望的便是能送孩子去太子府上进学。”卢雪隐回忆的表情很是从容,“我家倒是不怎么费力便让我去太子府读书,第一次去前父亲很是严肃地叮嘱我,说在太子的府上不管见了哪个姐姐,都要叫夫人。”
尹崇月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卢雪隐见她笑得这样畅快,不知怎么,略低下头时,也露出笑意。
邰州位于帝京以南,出发时尚有料峭春风,然而永嘉此时春日方炽,海棠犹未红破,桃花却已茸茸。他们不知不觉间绕过数条街路,已至承宁伯府外三道街口,此处禁军值岗巡逻,再往里走便要腰牌才可通行。
两径桃花斜出羞颜,经暖风一熏,烂漫春意落得二人发间袂侧到处皆是。
“你之前提点我注意的事,卢某感激不尽。因此也有一事想要告知。”
“嗯,你说就是了。”尹崇月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揪下几瓣桃花。
“你跟在尹贵妃身边侍奉,记得万事小心。”
尹崇月差点没站住,揉碎的花瓣从她掌心沾着汗滑下去。
大哥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讲话吗?
不知怎么,看卢雪隐这一本正经的神情模样,她忽然起了玩性,满不在乎说道:“贵妃宅心仁厚,对人人都很和善,路上还救了不少老弱妇孺,我只要安守本分,她也恼不到我头上,倒是你,私下议论宫妃,太大胆了。”
“你与贵妃交情很深,这样替她说话?”
“我随行来邰州,总是见过几次的被吩咐过差事的。”尹崇月一副你根本不懂宫里事的模样说道,“再说我说得都是实情,是自己亲眼所见!”
卢雪隐并不与她争辩,只是缓缓道:“尹贵妃行事极有条理,心中自有主张,缜密冷静,并非普通后妃。”
尹崇月听他在“背后”这么夸自己,正受用得眉毛都要随春风扬起的桃花飞得老高,却听到一句急转直下。
“但她专断妄为,心机极深,擅弄权术,又十分精于此道,如今手握权柄……满满姑娘,切记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尹崇月想跳起来暴打他的头。
本宫天天殚精竭虑觉都睡不好,还不是为了和你们这些破官周旋,宫里有太后,宫外有文武,到了地方,芝麻大点的官都提溜着眼珠盯她的所想所行,她不精明一点那才要倒霉!要不是为了替师父完成心愿,帮她的姐妹稳固江山,本宫现在早就浪迹天涯不知道去哪里啦!还和你这个家伙闲聊?
再说了,专断妄为就不是果敢坚毅,心机极深也能说是聪明绝顶,擅弄权术说明思虑周全!换个词形容本宫你就会死的吗?
她心中生气,可努力压抑之下看向卢雪隐的表情却颇为幽怨委屈——至少卢雪隐是这样觉得的。
他觉得满满是心中不服,于是说道:“你还记得当日你我二人在山洪当中脱身之事么?”
“哪能忘了。”尹崇月没好气答道。
在解释任何事情时,卢雪隐总是会用极为耐心的语气和语速:“人人都说贵妃遇袭却仍护卫礼器金穗,堪为美德表率,但我事后查问过随行礼官,他们并未与贵妃交接过礼器,而一直奉命护送金穗的礼官下落不明,直到几日后才在山林深处发现尸体,而装盛金穗的礼器锦盒也不翼而飞。但贵妃却说自己一遇袭就拼死护卫金穗。满满姑娘这么聪慧,定然知道其中对不上的隐秘之处在哪里。”
尹崇月的脸越听越白。她很想朝卢雪隐大叫自己是冤枉的!卢雪隐不会以为她杀了礼官拿礼器做文章吧!她好冤!那天无意见到金穗,才临时起意想了办法,哪有这么阴狠毒辣处心积虑!
“也许……娘娘是好运捡到的,就……撒了个小慌。”
她不知道自己眼中难以掩藏的惊慌在卢雪隐眼中就仿佛是窥伺到阴谋一角的不知所措,很是无助。
于是他又低声说道:“没有金穗的布置,朝中百官便不会同意她前来邰州。这也许就是她的计划和布置,之前种种都是为了能来到此地。”
被猜中心事的尹崇月开始额角冒汗。
聪明人真的很难骗。
可她还是忍不住说道:“来邰州又有什么不好,一路上多少流民不知你见没见到,但匪患严重程度你必定知晓,如今二者皆有缓势,你能和我在这里闲来说话不也是证明么?”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好像在说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卢雪隐也一直到处奔波讨伐很是辛苦,于是不情愿补上一句,“当然我也知道卢大人你很厉害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