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州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也急火攻心倒在地上。
“不过……”尹崇月垂眉忧思,缓缓说道,“皇上亦知如今邰州难处,此次命我前来还是先放放药材,多采买木材,先准备好安置流民的棚舍才是正经。”
她咬重的采买二字在下的官员听着很是悦耳,于是开始拼命夸皇帝圣明。
尹崇月说这话的时候,木材采买的差事也已派给随行的工部官员。于是永嘉城内外商贾都知道贵妃来了,油水也来了,邰州四郡之一的长门郡本就多山多树,盛产木材,再经由俐川郡通达河网与漕运运抵永嘉,甚至许多消息灵通的外地客商也得知这一消息,许多人虽忌惮此地匪患,但仍受不了白花花银子的诱惑,纷纷从附近几个州府贩运木材至此。
不出两日,永嘉城码头和陆路货驿便堆满各色木材。
堆满永嘉城两个漕运码头的货物除去木材还有一个:
药材。
尹崇月话里话外告诉本地官员,她此次赈济需要采购药材,但不是最着急的,还得先紧着木料来。于是官员们暗中便知晓药材是早晚都会所需的物资,偷偷开始从各地采买运抵永嘉,只等皇帝掏银子,他们赚上一大笔。
如此一来,商有赚官有赚,二者又无冲突,各自都以为自是赢家。
除了官商,更大受益者则是流民。
运河上突然多了那么多货船,每个船都需要船工和纤夫,许多船运了大宗货物,又不放心眼下时局,甚至开出高价雇佣护卫;
码头上到处都是货,卸货的脚夫于是成了紧俏行当;
长门郡匪患虽轻但人口太少,盛产木材可道路难行耕田稀少,采伐场一时没有那么多人手供应木料,只能派人到几个流民较多的其他郡招雇劳力,给出的银子很是可观;
客商最扎堆的永嘉城,从衣食住行的店,到赌坊勾栏酒楼,哪里都是应付不过来的客人,于是全都开始缺伙计帮手。
原本近两年停滞在此地的家户已然渐渐安慰,却因为春耕不利家中无根基也无粮食又要变回流民,如今有了糊口的行当,便又举家留下。
而路边那些已然流离失所的百姓在建起的棚庐内修养,许多人略好一些便被到处寻人手的地方招走,一些老弱便由尹崇月所带来的物资抚育。
她其实并没花多少皇帝的银子,这么多木材药材堵在永嘉,价格看跌,再加之流民每日都在减少,赈济所需也越来越少,尹崇月想,说不定自己最后还能给皇上赚点回去!
除此以外最神奇的是,好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流民,听说现在日子好了,到处缺人,又都摇身一变,整个山寨成了护卫,专门承包船务与陆路的护卫活计,一时间纷纷从良,卢雪隐带兵马司禁军浩浩荡荡杀到一些不大的贼寇盘踞地,却常常是人去寨空。
于是尹崇月偶尔收到一些本地官员关于匪患的上奏,都是一日比一日好的,卢雪隐的奏疏却是直达天听,她无从过问。总是担心这些官员欺上瞒下,尹崇月很想亲自叫来卢雪隐问问,到底匪患是不是真的在好转,可她哪问得动枢密院,这要是让朝里知道,非得问她个重罪不可,就算是萧恪也保不住。
但她也不是没有法子。
尹崇月叫来邰州知州赵雍杰,命他将禁军和州军剿灭匪患所收缴来的兵器尽归本地府库,重新熔铸,用作安置流民后耕作的农具。这一安排本就最妥当,且给邰州省去不少开销,赵知州乐得胡子都要晃荡起来,答应得很是痛快。所以他也顺便按照尹崇月的要求,准备安排她去看看已经缴获的匪徒刀兵。
办完这件事,尹崇月才真的松了口气。她来不单单是明面上的差事,更重要的还得暗中寻访造反童谣与诡异的流民匪患。当初在三清谷袭击自己的那股流民嘴里喊着口号,手里拿着他们没有门路得来的兵器,或许真正的突破口就在这些刀兵之上。
自入永嘉以来,她终于略有松弛,便好像浑身散架,怕是真要病了。一旁有机灵的宫女见贵妃来回抻胳膊抬腿,便说道:“娘娘,承宁伯府花园又宽敞又气派,不如去走走散散心。”
对了,自打到这里来的这七八日,尹崇月别说去花园了,根本没怎么仔细敲过这座敕造承宁伯府邸,听说当年老伯爵征战多年浑身是伤,已不能走动,最后愿望便是求□□皇帝开恩,将府邸赐在老家落叶归根,于是承宁伯府便不像其他开国功臣那样挤在帝京正中最繁华的好地方,但好处就是虽然偏居永嘉,却比别的公侯府占地要大得多。
尹崇月也想稍微活动一下,但因正事太忙,她还没召见过府上主人,怎么好到处乱跑?虽然是钦点的承宁伯府接驾,也不能太不讲道理,回去再被那些口水多的言官抓住空子,萧恪面子上也不好看。
于是她便传召如今曾家唯二活人觐见。
即将招入赘女婿光耀门楣的曾家唯一血脉曾海珠只有十三岁,她身姿已显窈窕之态,眉目妍丽却不失端庄,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姑娘没有半点“破落户”的姿态,落落大方谈吐自如,与她身边的母亲一样。
曾夫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愁苦无依的寡妇。
她身姿笔挺,虽三十许人,但无疲态,眉眼之中尽是舒朗端庄,女儿显然是继承了她的容貌才有如此之姿,并也得到她那份从容不迫又矜雅的仪度言传身教。
母女二人朝尹崇月行礼,规矩仪态不输京中命妇。
尹崇月按照规矩,赐了她们许多上物,又出于作为她们仇人孙媳妇在府上叨扰人家正常生活的歉疚,额外添了许多。
不知怎么,她看向曾海珠时,想到的却是萧恪。
其实要是不用招赘,她看曾海珠这女孩气度略有相似那位“少女”皇帝,为何不能也女扮男装直接袭爵,或者再大胆点,不用女扮男装呢?
但是她也只能想想,萧恪都不敢的事情,怎么敢让个孤女寡妇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是与自己姐妹的相似让她再添好感,尹崇月又自作主张,把萧恪给自己带着的一些贡品文房用物赏赐给曾海珠。
希望她能用到。
曾海珠谢恩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即使收到这独特的文房礼物似乎让她略有惊讶,但还是不卑不亢地朝尹崇月拜谢。
总不好一直没完没了赏赐东西让人家跪来跪去,尹崇月便问起一些府邸近况和永嘉风物。
曾夫人并未开口,倒是曾海珠主动回话,如实的回答十分一丝不苟,说得都是尹崇月知道的东西,她只随意回上几句,做到上对下的礼数,也不再多拘着人家母女,让她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然而一直话少自矜的曾夫人却在行礼告辞后静静望向尹崇月,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敢问贵妃娘娘是否曾在永嘉与臣妇有过一面之缘?”
尹崇月当时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叫。
她当然来过,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位寡妇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的古文注释:
①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出自《淮南子·兵略训》刘安【西汉】
第15章
◎被他幽深无波的眼神盯住,杀人灭口四个字在她心中嘶吼乱撞。◎
承宁伯府正堂宽阔恢弘,五对门扉齐齐敞开,阳光铺满青玉雕砖地面,照出一片均匀的绚烂光华。
尹崇月坐在所有光线汇聚的厅堂正中,却只能感觉到上了年头的屋宇里独有的的荫凉。
很奇怪,曾夫人的从容很有大家闺秀气度,想来能嫁给承宁伯的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她站在那里看向自己的笔直凌厉却像一把无弧的直刀。好像假如自己说谎了就要被砍成两截。
但她尹崇月也不是吃素的。
她入宫洞房花烛夜受到的惊吓别人想都不敢想。再说,也不看看她婆婆是谁?
那可是全宫上下最难琢磨的女人徐太后。
请安先是坐一个时辰,你都要睡着的时候冷不丁来一句直击心灵的问题,那双漂亮得眼睛好像能看穿你的每一个心思。
和徐荧真比,曾夫人的问题可以算是亲切问候了。
只是这问题歪打正着在关键上,尹崇月才一时慌神。
但此刻她已做好战斗准备。
“曾夫人觉得本宫面善?”
“或许是投缘,总觉得好像在邰州见过娘娘。”
“曾夫人如果曾进京,那你我或许还真有一面之缘。”尹崇月好像真的在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何曾夫人却笃定是在邰州见过本宫?”
“五年前邰州疫灾,也有不少达官显贵来此处布施行善。或许是那时见过也不一定。”
尹崇月真的很想冷笑,布施?怕是跑都嫌后脚跟没打到后脑勺溜得太慢。但她心中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温柔和蔼亲切弧度。“本宫在帝京多年,还真闻所未闻有这样的好事,若是夫人知道,务必告知本宫,本宫好禀告皇上,滋以嘉奖。”
曾夫人只默默看她,然后回答了一句是,便领着女儿退下,尹崇月心中忍不住想,自己来过此处就算让人知道也没什么,她见过又能怎么样,那只能说明贵妃我大小就爱做善事,简直堪称全帝京表率,说不得萧恪还得额外赏我点什么。
想完她便开开心心把伯爵府的院子逛了个遍。是能看出此处许多地方的修缮只是临时补救,许多墙壁的砂浆都还没干透,种植花木的土壤看得出刚刚翻新,想来曾家萧条已久,要不是接自己的驾,还不知道多破败。
她大张旗鼓的来,能看到的自然是旁人粉饰过的假象。眼下,没有一日两日,赵知州也弄不好她交待的差事,府库收缴匪徒的兵器是条重要线索,但也不能干等,索性自己混到永嘉各处看看。
为给自己打掩护,尹崇月将所有随行的宫人叫至面前,除去执勤禁军不能擅动,其余人士可轮替领半天休沐,但不能白白闲逛,要将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回来禀报给掌事女官记录,报得好的自然有赏;不过不得依仗宫人身份欺压百姓为非作歹,她已知会赵知州,如若有此行径被官府捉拿,不但会给官府额外封赏,还要严加惩处犯错宫人,罪加一等。
官府有了额外封赏,自然不好疏通,那贿赂的银子不比拿官家的银子,下面的人都知道要害,又加上能出去赚赚,都胸中有数,纷纷叩谢。
尹崇月如今治下越来越有萧恪的模样,其实她不太懂这个,都是萧恪一点点教她一点点学的,没想到真有用。这样一来,她第二日换上套轻便日常朴素的行装出门时,只拿了宫女休沐专用的腰牌便被禁军顺利放行,踏出伯爵府。
一出来尹崇月就感慨,永嘉真是个好地方。
不比她曾经在邰州待过的那些小市镇,永嘉人口稠密街市鳞次,道旁招旗叠叠车马攒动,虽然有点吵嚷,但市井气息极浓。
她是在个卖油炸果儿的摊子前吃饱了猛然间看见的卢雪隐。
茶肆黛瓦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扉外三步,蒲紫色衣衫很是扎眼。
可她再仔细瞧,却发觉自己认错了。
那人面容很像卢雪隐,但身形却略显单薄,仔细看去只是形似而非神似,穿着更像大家里的读书子弟,很有派头又不张扬。卢雪隐虽然也是一身浓重书卷气,却因在枢密院混迹多年,自带一股戎马罡风,行坐皆有种别样的利落感。
这几日虽然说匪患渐有将息之态,然而据说兵马司禁军打算过两日入俐川郡继续平剿,卢雪隐定然是在忙着调度,哪有工夫跑这来闲逛。
她正嫌弃自己眼力渐低,还未转头,却见真正的卢雪隐竟出现在那好似卢雪隐之人面前。
他们二人见面并未行礼,似乎说了两句,便一同走进道旁茶肆。
尹崇月看不出与卢雪隐说话那人的来历身份,又像贵公子又像文臣,前者倒是还好说,卢雪隐也是名门出身,谁还没三两个发小,但后者……
领着军令却结交联络外臣,这是可疑又严重的罪过。
难道真像萧恪所想,卢雪隐的的确确不是那样简单么?
她觉得此事实在可疑,干脆自己去看个究竟。
茶肆瓦舍在永嘉极为常见,眼前这家门面颇大,陈设雅致,她从正门刚近,便有一女茶倌领她绕小廊上了二楼里间。
里间大多坐着女子,邰州重商,风俗多活泼自在,在帝京人看来略有轻佻,但本地人早已习惯,除去那些恪守礼数的世家大族,小门小户的姑娘去到普通茶楼商铺,避着些人戴着个巾帷也不算无礼。久而久之,正经些的茶肆都给女子专辟一堂隔开大厅又紧挨此处的里间,竹帘木屏或是几窗遮挡,又有单独出入的通道,很是舒适方便。
尹崇月的座位较靠外侧,她点了最便宜的茶吃,伸着脑袋往侧看,二楼为环抱式天井,正当中直达一楼厅堂,茶客大多聚在那里散坐,但像卢雪隐这样的人,大概会在二楼不起眼的位置找个雅间。
她还没找到人,就听老板在厅堂当中的小台上大声说道:“今日客官们有福,咱家请到的是三川先生来讲唱姚才子的《白红袖入京斩千鬼》诸宫调。”
邰州本地上至官宦下至市井,多爱听诸宫调,有唱词有念白,故事本子都是读书人写的,俗中有雅又脍炙人口,寻常酒肆茶坊瓦舍勾栏多有专请的先生讲唱,大家门庭也常请知名班子和先生来开宴助兴。
尹崇月五年前来邰州时因师父的疫病需要修养,后又在州府城外宁瑚观长住过小半年,偶尔出来走动,也是听过路边茶肆讲得诸宫调,那些先生各个本事高超,讲史壮阔波澜犹如千军万马吐于一口,唱情尽致淋漓仿佛荡气回肠献自全心,各种典故、风土人情、故朝旧事和人心相变烂熟于胸,当真是绝技。
下面听得这话,皆是叫好,尹崇月耳尖,听一旁坐着的两个姑娘正念叨这位三川相公。
“听说刘阁老的前日做寿的堂会便请了这位三川先生,没想到来这小小茶肆也能有这个耳福。”
“最难得的是说这一书,那可是七夕瓦上落喜鹊,巧到家了。”
……
看来这个诸宫调先生和说的调子都还挺难得,要不是来盯梢,尹崇月或许还会有点激动,她一面兀自查看忘了茶还没晾好就喝了一口,烫得她舌头发酸,只听一声茶杯碎裂声音,再看去,自己的茶杯明明好端端在拇指食指间,也没扔出去啊……
那声音是从前厅传来,只这一声便没了响动,再听去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没了,安静的诡异。
然后是门被撞开和铁石摩擦般的声音,别的女子听不出来,尹崇月却登时警觉。
这是穿戴甲胄的士兵走动的声响。
此时前厅终于有人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