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感慨,你见多识广,谈吐从容,想必也曾经自由自在活过不少日子,为何要入宫这样辛苦束缚。”
卢雪隐惯用平静语气说出疑问,他说这话时略略描在眼角眉梢的笑容浅极了,又抬手替尹崇月拂开山野树木横伸的枝杈,两点水珠正落在她软底绣鞋的鞋面。
尹崇月低头看鞋上洇湿的斑点,低声道:“人都有不得已,谁不知道天高地阔自由自在过得顺心,但哪能事事如意?我当然想着入宫前的快活,但有些前路再不如故去,也是得朝前看朝前走的。”
“你入宫是因为家中有人获罪么?”
尹崇月心想可千万别把你家的遭遇往我身上套,你要知道我是谁和我家的渊源,非吐血不可。
乐康侯尹家的家训与众不同,既不是家国天下,也不谈修身治家,只八个字”无为乃贵,安和享荣“。
从前乐康侯还是定康公时,他家的家训却不是这般。
定康公乃因开国论功赏下世袭爵位,在朝中不说呼风唤雨,那也是一等尊贵。然而三十四年前长庆之役,满朝文武与诸王亲贵各自站边,要么支持废太子,要么支持起兵夺嫡的光宗,唯独尹家老太爷每天沉迷读些养生秘传和古医偏方不亦乐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亦不许家人掺和其中。
最终光宗一脉夺嫡上位承继大统,朝中便开始党同伐异,光宗自然要清算那些不肯替自己卖命的大臣与贵族,褫夺了官衔、财产、土地才好有东西封赏手下夺嫡功臣。一时废太子党诛九族诛九族,流放极边流放极边,可到了定康公这里,皇帝和心腹犯了难,说定康公是保皇党,那确实是冤枉,老人家后来炼丹加错了药,半瘫在床上,除了阿巴其他半个字说不出来,大儿子又孝顺,爹说过不掺和破事,那他干脆关起府门,天天照顾老爹饮食起居;可他们尹家也确实没给新皇出半点力立半点功,况且资产也着实令人眼热。
还是光宗手下一个谋臣最有韬略,他建议给定康公来个首鼠两端的观望之罪,说大不大,不会惊了中立派的肝胆逼他们破釜沉舟,又可稍加安抚,也算是个听着吓人但罪过大小任凭皇上亲定的罪名。尹家罚些产业降个爵位,好腾出公卿位置之一给嘉奖功臣。
于是定康公变成了乐康侯,老爷子没等到这旨意便一命呜呼,不过即使听到,他也只能用阿巴来谢恩。
大公子本就老实,经此一下从此更是瑟缩只享受富贵。
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光宗并非能同甘苦之人,五年后,曾经为他夺嫡的功臣便被各种罪名杀的杀贬的贬,包括那个出了好主意的机灵鬼谋士,也罗织上罪名丢了脑袋——给他定的罪,可比当初他给尹家扯上的罪过要严重的多。
新赏的爵位和官职都没焐热,就又回到新帝手中。
这次官场遭难,尹家又躲过去,甚至为了问罪旧日功臣师出有名,光宗还抚恤了尹家,虽然没还爵位,但给了不少田产,说他们家被奸臣谗言所害,如今便是冤屈得偿。
虽然此事尹崇月听父亲讲时差点没乐出声,什么是首鼠两端?这才是真的首鼠两端。但对于尹家,当真是福祸相依很难说清。
乐康侯两边不沾却成全富贵,躲过这第二劫难,从此,袭爵了的大公子,也是如今的尹崇月的亲爷爷便大彻大悟,书下“无为乃贵,安和享荣”作为新家训流传后世子孙。
尹崇月心思转回来,抬头朝卢雪隐露出笑容来:“我家位卑言轻,爹娘都是随和人,论不上赏也轮不到罪。我进宫……可能就是命吧。”
卢雪隐不再多言,二人沉默着行至岔路,尹崇月说自己要绕路回观内,毕竟偷懒不是什么好让人发现的事情,卢雪隐点点头,等她走出几步后却又开口:“满满姑娘如果在邰州遇到麻烦,可以来寻在下。”
尹崇月停住轻快的脚步回头朝他笑道:“大人,救你一命还真是划算。”
贵妃娘娘此次离京代圣赈抚的排场要比穗礼大得多。
当然大部分都是护卫的禁军部队,随行人员倒是轻装简行,毕竟目的是赈灾安抚,要是以劳民伤财的架势弄来仪仗和随侍也就太本末倒置了。
自玄极观返回后修整一夜,队伍浩荡出发,皇帝亲自相送至南城朱雀门,临行前,城门至高处便只站着尹崇月和萧恪,她朝皇帝三跪领旨,又双手接过象征皇权的金刻谕旨。
礼毕,四下无人,连薛平都依照规矩站在离二人远远的地方,尹崇月便用小声对萧恪说道:“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自己安全也是第一要紧的事。”萧恪连忙叮嘱。
尹崇月心中一暖,不敢拍胸脯和点头,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
“朕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萧恪望向尹崇月清澈澄明的眼睛,“是你师父的遗物。”
尹崇月愣住了。
自萧恪袖中取出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药囊,粗葛布、灰黄色,上面没有半点绣样,连收口的纹带都是麻绳拧的,针脚粗得像是渔网。
“国师离世前,曾将此物赠与我,让我有朝一日可以亲自交给你,他说,自己想说的话你见到此物便能知晓,你们师徒二人,无需多言。”
萧恪没有用朕自称,他如今越来越习惯这样和尹崇月说话,提到国师时,尽管他语气严肃庄重,但我字又无比亲切,尹崇月听在耳中不知道他是和自己师父这样称呼惯了,还是为着自己亲昵为称。
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她只看着这还散发苦涩药味的布囊出神,最后出发吉时到了还是萧恪将药囊塞入她手。
望着簇拥尹崇月鸾驾的队伍犹如斑斓河流朝远缓缓迤逦,城墙之上,萧恪还是垂下眸目,此时薛平已站至他身后,二人默然半晌,直至仪仗消失。
“帝王心术……便是连一个相信的人都不能有么?”萧恪不知道自己是自言自语,亦或询问薛平,甚至是遥问已仙逝的父皇,他只觉得心口闷闷的,里面装满愧疚和不安,坠得他难受至极。
“皇上没有忘记先皇的教诲,先皇在天之灵必会欣慰。”薛平毕恭毕敬说道。
萧恪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父皇看不看得见,要是父皇看得见,国师也一定看得见,那父皇欣慰的同时,国师见到自己这样对他女儿一般宝贝似的爱徒,想必一定会对自己失望和难过。
许久,萧恪仿佛终于找回冷静和自持,却仍是独自喃喃:“但是,有了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朕真的很想试试,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妙……”
作者有话说:
卢雪隐:我家满门忠烈
尹崇月:巧了,我家也没出过叛徒
第12章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御赐銮车又快又稳地沿官道朝南行,尹崇月抚摸粗糙药囊,指尖重新沾满苦涩陈旧的药材气味,很像她当初缝制此物时那个夜里,四周所弥漫的味道。
五年前,邰州疫灾。
都说这打摆子的疫病是流民带来的,闹得厉害时候,像俐川郡这样水利通达人流如云的地方最严重,官府开辟了城外几十处不连在一起的空地搭棚子支锅子,想把染病的人隔出城外,起初还有成效,但后来水道难督,邰州几个大城镇还是发起病来。
尹崇月刚陪师父从百州游历归来,回玄极观没两天,听闻疫病爆发,师父便又决定前往,他钻研医术多年,虽可能不及世家名医,但平常游历之中治愈些杂症手到擒来,尹崇月刚睡两天懒觉,就又被师父带去是非之地。
国师道号贞元上清君,贞元二字取自《易经》里的“元亨利贞”典故,贞与元相接,意为冬去春来,以之比于悟道修行,至通达融汇处,犹如冰雪消融春日至,颇有醍醐味。
自被封为国师后,便鲜少有人叫她师父的道号,游历时,师父也愿旁人知晓他御赐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游方的道士别号贞清,又替尹崇月起了个藏着身份的小号,叫盈持。
老道贞清和女冠盈持二人来到邰州的时日,正值此处疫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师父自己在城外医棚救治,只让尹崇月于城中配药送药到各处跑腿,虽然累,但也安全。
尹崇月自己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才十四岁,总觉得生死离自己可远着呢,又因为多年在外奔波,身体好得很,偶尔便也瞒着师父,跑去城中闹疫严重的地方帮忙官府的大夫与其他相助的僧人道士诊治。
她正忙得着急上火时,城外传来消息,师父日夜衣不解带照料病患,竟也染上疫病,卧床不起。
尹崇月自幼由师父抚养,感情之厚无可比拟,此时谁劝也拦不住,只能任由她杀出城去,直奔医棚。
师父身体速来强健,只是病来如山倒,人已是脱相一般虚弱,尹崇月精心照料师父之余,还替他看顾那些病患,又做主将师父送至附近一座名叫宁瑚观的道观修养。那里的道长在城里扶助时认识尹崇月也敬佩师徒二人品性,便帮忙照料。只是师父身子刚好,便又返回医棚。尹崇月拗他不过,只能连夜跟自己救活过来已经可以活动的一位绣娘病患草草学了怎样缝线,粗制了个药囊,配上城里官府大夫给的避疫干药草包,让师父日夜不离佩戴着。且她自己也能劳则劳,恨不得什么都替师父抢在前头。
饶是如此,疫情最终稳定前,师父还是重回病榻,此次倒不是疫症,而是真的累垮了身子。
“那也不能命都不要了啊……”尹崇月哭得几乎断了气,她确实不明白,师父干嘛这么不要命,救治病患固然重要,她们师徒已经尽力得不能再尽力,但自己的性命也不是儿戏啊!尹崇月忍不住哭问道:“师父你从前讲给我的道理是,君子行事当量力而行,勿要强逞强能,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算数了?”
“人生在世,只有一件事万不能量力。那便是有了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无妄的机缘,务必竭尽全力,不留余地。”
尹崇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苍生何辜,这徒儿如何不晓得,只是师父,你我也是苍生之一,”
国师从不发怒愤言,只是虚弱地笑问:“满满,师父问你,你觉得如今世道如何?”
“不怎么样。光宗事后留下的烂摊子遍地都是,好多地方都是说乱就乱,若是按照往常情形,邰州这样富庶丰足的地方哪至于接收几个流民闹场灾就变如今的样子?高祖年间邰州遇过的洪旱比眼下要厉害的多,却也只是伤筋动骨没有伤及要害,过了几年的记载还都是‘邰州恒庶之地’呢!”
她说得很是露骨,好在此时四周无人,她声音哭着又弱,国师不住叹息道:“你既然心中都清楚,就该知道,时局危若累卵,恒常之脆弱一语道不清。你我二人有自己的身份,便要做对得起身份之事,匹夫尚且投身世事有一腔血勇,你我更要施展毕生所能,为世间谋求回昔日太平。”
尹崇月知道师父是指自己入宫后要做贵妃的身份与众不同,自然要多做些福泽苍生的好事,于是便抽噎着答应:“好嘛……徒儿知道了……将来进宫嫁给那小皇帝后,肯定天天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多施仁政多怀慈念,做个造福黎民的千古名君,他不肯我就闹到他肯,他要是还不肯,我就不陪他睡觉不给他生孩子!”
国师没被疫症弄死,却差点被这句话憋到一口气没上来见阎王,看着小徒弟满脸带泪一派天真无邪的表情,想必是不知道方才说的那些话里其他的意味,于是只好苦笑,觉得自己能教徒弟的道理明明很通透,怎么她一说出来就古怪得很……
有些事果然还是只有娘亲能教……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师父拍拍尹崇月看起来挺好看但似乎不大灵光的脑袋瓜,“这话你眼下不懂……但有朝一日必能明白,那时再想起今日,便知晓为师苦心。”
师父的苦心,是将这药囊交给萧恪,来让他适时提点自己,勿要忘记一身之则么……
銮车重绣垂幔轻晃间透过一丝水线,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尹崇月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想探出头去大喊大叫。
可是她不行,她要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反复回念这句话时,銮车忽然停下。
尹崇月条件反射蹦起来,以为又有匪徒来劫,结果撞到脑袋,疼得她直咧嘴,外面随行服侍的宫女听见响动忙问娘娘是否有事,尹崇月便吩咐她去看看怎么回事,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女引着殿前司禁军的军巡使来禀报。
“回贵妃娘娘,前面遇见百余流民,因都是妇孺,末将不敢擅自驱赶,但请示下。”
才出京畿多远,这便遇见流民了?看来邰州的匪患比她想得要严重。
按照道理,她所途径的道路一般已由先行的禁军护卫清过一趟,是不该有流民的,出于安全考虑,她不能不谨慎,但也不能排除是禁军护卫过去后,流民从小路至此,此时外面雨势渐大,官道附近并无遮风挡雨之处,若是流民无处可避,决不能再行驱赶,先安顿才是。
尹崇月略一思忖,当下拿定心思,步出銮车。周围之人皆跪下各自行礼,禀报的军巡使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娘娘小心,谨防有人暗算。”
“先看看再说。”尹崇月说罢走至队伍最前,只见排排戴甲禁军已然将流民与官道之上的队伍隔开来一定距离,端是训练有素,又无驱赶追打,场面很是有序。尹崇月原本还算满意,可仔细一看,却心中微沉。
流民大多是妇孺老幼,许是被禁军森严的模样吓到,百十来人瑟缩成团聚在道边一处,被雨浇淋得不成样子,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惑惊恐,见到华服灿烂辉煌的尹崇月出现,更是慌乱得不敢言语,忽听得有幼儿啼哭却又戛然而止,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母亲怀中稚子啼哭,母亲惊慌之中不敢让孩子做声,只得匆忙捂住孩儿的嘴巴,望向眼前军士和贵人的惊惧双眼里留下大颗大颗颤抖泪滴。
尹崇月说不出的难受痛楚,她命禁军让开条路,走到怀抱小儿的母亲跟前。
“贵人……贵人行行好……小孩子他不懂事……他不懂事……惊了贵人……对不住!”那妇人再绷不住因恐惧而苍白的脸哭出声,也不顾还抱着捂着孩子的嘴,开始连连朝尹崇月磕起头来,“我太饿了没有奶水给孩儿吃,他饿极了才哭的!都是我的错……贵人要撒气只管冲我来!”只是她气息虚弱,用尽力气哭喊的话在不大的雨中也仿佛飘摇游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