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圆脸娇小,只是面皮略有些色深,不似寻常贵妇那样娇白,而裴雁棠身姿高挑挺拔,较比他夫人还白了许多,干干净净一张可称得上俊俏的脸满是春风一样的笑意。他去年主破大案刚升了监丞,妻子又因功得了诰命,两人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府上却一切如旧,简朴但不简陋,很是温馨舒适。
他接过妻子手中碗碟,帮忙摆布好,和裴夫人一道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给卢雪隐笑呵呵倒酒:“老弟你要去邰州的事今天司里人人都在提,谁也不敢揽这个差事和你一道公干。”
卢雪隐难得也有这样松弛的神色,即使聊到公务也是露出些微笑意:“大理寺派人无非是到时候捉住相关人员回来押送,与我没什么交集。”
“不单说你,光是小心应对贵妃娘娘的鸾驾,大家心里也是发憷的。”裴雁棠笑着摇摇头,“此次贵妃娘娘同行前往邰州,说是替皇上抚慰灾民大行赈施,大家都道是娘娘以德报怨,明明邰州悍匪害得她险些送命,她却不加追究颇识大体,还说天灾至此何以怨民,含泪请旨亲往。”
“贵妃娘娘的护卫自然由殿前司的禁军负责,我只管匪患。”卢雪隐饮一口裴府自酿的香醇村酒,语调慢了下来,“更何况尹贵妃似乎也并不需要太多护卫,以她的本事能耐必定能保自己太平,无须操心。”
第10章
◎“换句话说,除了皇上,您不该也不能有其他的朋友。”◎
“不是说好了给卢兄弟送行,怎么净是聊这些?”裴夫人最不爱听官场上来来回回那点破事,催促两人聊点她插得上话的话题,裴雁棠看向妻子时原本温柔的眼神就会更柔软几分,声音也更轻缓:“对了,你不是说遇袭那天见到个女中豪杰?不如给我们讲讲。”
裴夫人便绘声绘色说起当天匪徒杀来前的琐事与突发的变故,说到兴处,自己也饮了一杯:“那天贼人杀来,真是以为要玩完,旁边那些娘们叽叽喳喳只会嚎哭,烦死我了!好在有个人声喊劲儿,咱们才没彻底垮了,大家也都回过神,这可不能白白死了,要干他一仗。不过嘛,除了剩下的几个殿前司禁军,其他人打得都不咋像样,但却有个打扮看着挺富贵的女人,半点也不娇气,和我一道干翻了好几个贼人,好不痛快!”
不知怎么,听着裴夫人的描述,卢雪隐脑海里浮现的人像却是那个胆子大到可以用鲁莽形容的小宫女满满。她身上那股热腾腾的生气和温柔娴静的眉眼很是不搭配,可却给他印象极深,怎么都忘不掉,听人谈及,记忆更是随着唇齿间的酒香在头脑里弥漫。
裴大人知道自己妻子一向个京中贵妇不对付合不来,难得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结交,便替她问道:“不知当天随行贵妇娘娘的命妇都是谁,要是能再见一次一定能认得出来,你们也算共患难的生死之交,比闲话家常的情分可实在多了。”
“嗨,我那天情急还骂了粗口,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嫌不嫌弃。”裴夫人笑着说完却又颇为感慨着叹息道,“听说过些日子皇上会一一封赏咱们这些抗贼有功的,再抚恤那几个倒霉遇害的,希望这家小媳妇平平安安。”
三人的家常饭吃得很是热闹,夜里裴府大门由两个老奴挑起灯,裴雁棠送卢雪隐到门口,两人饮酒只为君子乐兴,故而连微醉都没,步履依旧稳健走至门前,家奴牵来卢雪隐的马等候多时,裴雁棠拍拍它伤口结痂的马颈,叹息里多了丝夜凉和忧愁:“这次出事好在匪徒之中没有留下活口,不然随便牵攀两人,在眼下这个时局,都要扯出一场大乱,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邰州匪患平定后,还怕没有乱子么?怎么都是要闹一闹,但有我在一天,决计不会让光宗之事重演。”
卢雪隐语气轻飘飘的,却毋庸置疑,裴雁棠素来了解他心性脾气,只拍拍他肩膀,当做鼓励。
月夜春风,四下静谧,卢雪隐翻身上马,裴雁棠却犹豫着没有道别,而是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徐相有没有再找你?”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卢雪隐的话倒是坦荡干脆,却又没有正面回答朋友的问题。
裴雁棠苦笑出声,“如今他女儿在宫中权柄渐渐旁落,自然是不肯安分,你能避一定要避开,否则以你们从前的关联……算了,你心中都清楚,我说多无用,只是一点,遇事千万别一个人死扛,你嫂子和我当你是自家人的。”
卢雪隐笑了笑,说道:“你们一直是我唯一的家人。”说罢打马离去。
这话终于让裴雁棠的愁绪舒展开,他目送卢雪隐一人一马消失在街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转头吩咐方才牵马的老奴:“记得替夫人准备好车马,明日一早她要同其他命妇一齐去随行尹贵妃入玄极观祝祷,记得多备些枣干蜜饯在车里,夫人爱吃。”
尹崇月亲访邰州之前要去玄极观祝祷,祈求巡访顺利天灾匪患早日消平。
本朝沿袭前朝礼制与俗约,一如太后皇后,皆可在后宫之中设女朝,与有品级命妇相交并谈论家事与世事,甚至有些后宅之事也可在女朝中论断。只是女子若要有参入朝政的身份,还需要天下最尊贵的地位不可,从前也有贵妃在皇后缺位时暂行替代之责的范例,然而大多管的都是内宫事物,像尹崇月一般以贵妃之位涉足前朝的却是首例。
好在她此前一番演绎给自己搏了好名声好舆论,这次替皇帝前往邰州巡访的差事并没人置喙阻拦。
临行前一晚,萧恪政事极多,他便派薛平来给尹崇月讲些皇家祝祷需注意的事项,然而此次去的是尹崇月修行了十九年家一样的玄极观,她最熟悉不过那些规矩流程,于是教导变成了闲聊。薛平总是沉这张脸不苟言笑,尹崇月也听小宫女嚼舌根,说寻常人想走薛公公的路子几乎是走不通的,甭管是哪家权贵,都巴结不上,便有人骂薛公公一个奴才还眼高于顶这样的话,然而他听到了,却很是平静,只说自己替皇帝办事,眼若不高,脑袋便掉。这话也算堵住好多人的嘴,久而久之,再没人敢来招惹薛公公。
尹崇月因清楚他也是女孩子,只有两人的时候便也不顾及,和萧恪怎么说话就和薛平怎么说话,然而似乎萧恪很喜欢的说话方式,这位薛姐姐都没有反应,脸色却始终好看不起来,不过他有问必答,又知道些萧恪前朝甚少关注的琐事,尹崇月便由此知道了这些天始终惦记的几件事。
“所以那日,说粗话又帮我大忙的是大理寺监丞裴雁棠的夫人李氏?”
薛平忍住不皱眉说道:“娘娘谨记,平常对外自称要称本宫。”这是他今晚第五次提醒相同的内容。
“这不是没有外人嘛……”尹崇月笑嘻嘻往前凑,“先说正事,正事!”
“李氏祖籍朔州凌河郡,三十三岁,名叫珠娘,家中世代为古凌河养珠人,出身不同,为人做事的言谈也自然不同,也更好认出。”
尹崇月总觉得薛平看得自己心里毛毛的,明明说得是裴李氏,却好像在暗指自己言谈不符身份,有点心虚的赶忙转移话题:“裴大人听说是建平十一年的探花郎,他们莫不是青梅竹马?”
“不是,当年二人之事也有风波。裴大人是中京郡人士,家业虽谈不上辉煌,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言情书网,他祖父与父亲皆因光宗朝旧事牵连贬黜流放朔州苦寒之地,他便在那边读书自强。幸得先皇宽厚大赦,免去戴罪之身,但裴老大人已无心仕途,只让刚及弱冠的裴大人赶考,路遇凌汛,与裴夫人结识。待裴大人考取功名后,拒绝了当时许多门第世家想要婚配的好意,迎娶了李珠娘,也就是裴氏。近两年裴大人屡破大案多有晋升,皇上为行功赏也赐了裴李氏五品诰命。”说完这些,薛平饶有深意看了尹崇月一眼,“娘娘若是将来要与命妇结交襄助皇上,最好还是选那些世家望族的夫人,这样才多有裨益,五品诰命京中甚多,不值一问。”
尹崇月被教育得没有脾气,薛平和萧恪二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多年,女扮男装犹如刀尖行走,他们二人当然不像自己这般悠游,对宫中生活还带有丝好奇和雀跃。或许薛平说得才是对的,自己交朋友的心可能根本不适合眼下的环境。
“多谢薛公公提点。”尹崇月深吸一口气,端正态度说道,“本宫记下了。”
薛平目光里终于出现一星半点的满意来,但说话的语气却没半点和缓:“请娘娘恕罪,娘娘入宫与皇上成伴乃是国师与先皇授意,如今皇上与您性情相合密交甚笃,您不能辜负皇上的一片诚心实意,更不能辜负国师对您寄予的厚望和栽培,最不能的是没有守住必须守住的秘密。换句话说,除了皇上,您不该也不能有其他的朋友。”
尹崇月交寻投契挚友的心凉了大半,看着薛平离开,自己连叹气都吐不出来。
其实薛公公说得每个字都对,她已经知道太多秘密,若是和其他人有了太亲近的私交,就算自己能保证品格心性绝不泄密,萧恪对自己也会多一分猜忌和犹疑,尽管她们两人一见如故,许多朝野内外的事早已无话不谈,但这个秘密太重大,秘密里还埋藏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隐忍多年,背负如此之多,萧恪和薛平一定也很辛苦吧。
自己不管能不能锦上添花,但求不要添乱才好。
之前萧恪曾提议让尹崇月借着祝祷的机会乔装回山下别苑家中看望一下父母,听说两位很是担心遇险后女儿的安危,反正也很近,原定行程在玄极观也足有四个时辰,来回无需一个时辰,时间很是宽裕。萧恪说这话时,尹崇月感动得不行,直拿他龙袍袖口擦眼泪。但到了今日出发前,尹崇月却告知萧恪自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你父母很是想念你的。”萧恪诧异问道。
“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又添乱又麻烦。”尹崇月没有说昨日薛平敲打她的事,只笑着装作给姐妹分忧,“所以等回来立了功劳,皇上您再直接赏我个省亲好了。”
萧恪略微思索,忽得笑了:“你不用担心,尽管去,今日太苍山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你家别苑又僻静,少有人去,你见一下父母怎么会添乱?你为了朕着想,朕很高兴,但今后要面对的事如此之多,怕是要做比这更大胆大不韪之事,难道也怕麻烦和添乱么?去就是了,出什么事还有朕呢!”
要不是远处人多眼杂,尹崇月立即便想抱住萧恪谢谢姐妹好意,这样的皇帝,谁说她不是明君,自己是一定会和那人玩命的!
第11章
◎“大人,救你一命还真是划算。”◎
太苍山主脉巍峨延绵,浓翠屏障铺陈开来半揽帝京入怀,左牵濯水,右沃青野,玄极观藏于峰坳叠险之间最柔曼的一道山岚,缓缓垂低的青石山道修成矮步低阶,笔直通达却又坡度适宜,寻常老人小孩亦可攀登。
尹崇月多年修行,早将玄极观当做家中,此次回来仿佛像是嫁人后的回门,无比亲切。祝祷仪式并不繁杂,结束后她便进入已为贵人亲临而封闭的山堂休憩,换上寻常宫女装束,卸下大妆,顶着旁人不熟悉的素面溜了出去。
乐康侯夫妇见到女儿哭作一团,问了好多那日遇袭的事,又问皇上待她好不好,尹崇月不敢如实相告,只能一说遇袭时自己被保护得很好也没有受伤,二说皇帝是个可心良人待她情深义重,如今他们可谓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总算听了这些,为人父母的才略显安心,只是仍不忘提醒尹崇月脾气不要太倔强太潇洒,平安度过一生才是正理。
依依作别父母,尹崇月的心情轻快许多,自己如今也算不辜负师父和父母的厚爱,今后要能帮萧恪做出一番成就,也是不负自己平生所识所学,得展心性。
侯府别苑修建得极为静僻,穿林过障走了许久未见他人也未回山道,这条路尹崇月走了十几年,无需辨认就知道怎么回去又快又隐秘。
但不知怎么,山路比来时多了些脚印,尹崇月越走越觉得奇怪,想着不如绕路省得碰上不速之客,偏在这时,有人轻咳一声传入耳际。
“满满姑娘是来随行贵妃祝祷的么?”
卢雪隐出现在这里实在可疑,但尹崇月知道,自己更可疑,不如显得爽快一点,于是笑着说道:“我不但随娘娘来玄极观,还要随着去邰州呢!怎么在这里见到卢大人?”
“明日我也从此地出发前往邰州。”
卢雪隐说完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好像在问“那你呢?”,尹崇月一点都不慌,还是半假里藏真,比真还真。
“从前和家人来过这里上香游玩,想去看看当初见到的亭子和小石潭还在不在,偷跑出来的。”
卢雪隐这人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疑心还是放心,只是那样平静,与尹崇月一道沿山路前行。
昨夜好雨一场,山间石木与厚苔都湿漉漉的,林稍犹自滴着隔日的雨珠,走出几步,尹崇月和卢雪隐的鬓边衣肩都惹上朦胧的潮气。
行至一处失修断裂石阶前,卢雪隐不费力及步蹬踏上站稳,隐约察觉脚下青苔湿滑感,于是顺势向身后伸出手。
尹崇月却没接。
她心想,怎么就会滑倒了,自己小时候蹦上蹦下,还磕掉过乳牙的门牙,眼泪瓣都没掉过,长大哪就娇气起来。她不理睬这只手的好意,自己迈开长腿,也登了上去。
卢雪隐低头一笑,未露窘迫,似乎很是习惯这般气氛,收回手继续朝前走,尹崇月倒有点心虚,觉得好像自己刚才太生硬,不管怎么说,他俩也算出生入死过的“同僚”,人家或许也是好意。
为缓解气氛,尹崇月率先开口道:“大人从前去过邰州吗?”
“只沿着运河北上行船曾路过邰州俐川郡。”卢雪隐的语气看不出对方才之事有任何不满或感到冒犯,两人就像认识许久的朋友,无需多言其他,尹崇月觉得这人好难懂。人不好懂,但邰州她知道不少,只是未免暴露太多横生干戈,她就只挑又要紧又不要紧的事聊。
“邰州从前可是好地方,四郡地有风貌,物有风情,我最爱吃长门郡的石榴,舞阳郡含瑰湖的短刀鱼。要是没有匪患的时候大人去公干,我还会推荐尝一尝,但如今的情形不提也罢。”
卢雪隐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却还在朝前:“上次你说自己是中京郡本地人,没想到还去过这样多地方。”
“邰州离中京这样近,又有运河便利,去过有什么奇怪。”尹崇月早想好该怎么说,似笑非笑带点顽皮的迎上他目光,“难道大人觉得一个小宫女就该鼠目寸光才是?怎么说我也是又杀过贼寇又冲过山洪的人,别人经历未必就比我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