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崇月半跪半坐在尸体上,掌心热热的,拿起来一看发现顺手拿了个之前銮车烧剩下的破木头,可是这不知是车哪部分的木材烧坏一半,尚温热的灰烬一捏就都碎了。
她忽然有些疑惑,再回头看烧毁的銮车,只见雨中团团黑色灰烬已几乎看不出车身原本模样,上面装饰的绣帷华盖也烧得一干二净。
细想銮车烧毁程度,尹崇月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火箭沾了高奴火油,也不至于中几支就烧成这样,修造銮车的桢楠木最是坚韧,又漆了多道桐油,在雨中哪那么容易烧着?一个隐秘危急的念头闪过,莫非是有细作混在队伍内?那人趁乱给车洒了油再点燃,相当于放出信号,告诉来路不明的匪徒们尹贵妃的所在。
她越想越后怕,幸好自己隐藏得当,此时又阴错阳差穿着宫女的衣服,满脑袋贵妃礼制的发饰也全都掉了只剩披头散发,一点看不出身份。
流民匪徒若是有内应,那就没那么简单了,尹崇月心下有了主意顾不及站起身,张口便喊:“留一些活口!”
枢密院兵马司的援军正在大开杀戒,听到这一声难以分辨来源的女声,几人便停下了手里的刀,却有一人利落将刀刃推进已被擒住的匪徒腹内,抽出,再收回刀鞘。
“继续。”收回刀,卢雪隐心平气和向身边牙将说道。
于是兵马司援军也都照做,负隅顽抗的匪徒本就所剩无几,眼下更是走投无路,其中几人便抱成团相看一眼,从怀中飞快取出荔枝大的黑色小瓦罐。卢雪隐见到他们这一举动,只是稍微示意后撤保持距离,并不命手下加以阻拦。
“他们要自尽!快拦住!留下活口!”
却不知从哪杀出个略带沙哑的少女轻软音色,紧接着冲出去一个人影径直奔向抱团匪徒。
距离这样近雨中也仍然是看不甚清,只能依稀从衣着分辨冲出去的是个小小宫女,卢雪隐极少以表情外露心迹,此时却不由眉心微卷,他向前一步抬出握刀之手,横姿在前,以震开的刀鞘击中那鲁莽小宫女的腰侧,待她吃痛身形一软歪过去,卢雪隐第二步此时也以跟上,随手一抄便从危险里捞出冒失少女,给她护在自己胸前。
几乎同时,匪徒已将高高举起的黑色小瓦罐重重摔在地上,他们背靠山壁,响声顿时充斥山谷,到处地动山摇。
爆炸和火光迅速被大雨熄灭,最后的匪徒也化作灰烬,只是此时人人耳中尖啸连绵剧痛不已,山谷里暴雨冲击和巨震的声浪来回冲撞,教人胸中闷疼,有些身体孱弱的贵人已哇得一声吐出血来。
尹崇月也觉喉头泛起腥甜血气,但她却好像并未受到太大冲击,除了右腰软肉疼得不行,只有一些耳鸣头晕。她回身想去看看,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围住,探头都探不出去那人的宽平的肩。她正欲挣脱,却忽然隐约听到一阵既不属于爆炸余波,也不属于雷电暴雨的诡异颤鸣。
她本能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恐惧,拼了命要寻找声音来源,左顾右盼怎么都动弹不得,直到忽得听到一声石子脆脆磕碰动静,尹崇月顿时大悟,脸色却也同时惨白如霜,她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叫道:“快抓住能抓住的东西!什么都行!不要……”
松手二字尚未出口,比之前爆炸还大的声响便吞没一切。
数道暗河在爆炸之势下冲开炸裂的山体,随着暴烈雨水汇聚成洪流,将活人与死尸一道席卷裹挟,朝地势更低一头奔袭出去。
人声惊叫马声嘶鸣,唯有死人安安静静,所有东西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整个山谷成了临时的河道,混乱至极。
慌乱当中尹崇月唯一能抱紧的只有她身后那人,但水流太急,扯住他衣服的手已然松开一只,她干脆直接攀住肩膀,借着不错的水性屏息避过浪头。可被她抱住的人就没那么好受了,尹崇月脑袋抬出水面时,见那人已呛了好几口水,要不是和自己缠在一处,恐怕早已经被冲到不知何处。
看得出来,眼前之人是不通水性的,万不能让洪水冲过他头顶,尹崇月干脆双手穿过他腋下扳住那人的肩膀,将两人的力凝在一处减少水流的冲击,再拼了命踩水,不至于令他们频繁陷入激流浪涛。
此时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两件事:三清谷虽然狭长,但他们的队伍已走至中后半段,眼看通路渐渐开阔,水势也渐缓下来……
这第二点便是,尹崇月抱着这位陌生男子身形实在高挑,看着偏瘦,身上却很是结识耐用,他虽然呛水呛得厉害,却还保持一丝神志清明,知道与尹崇月一同发力在湍急水流中勉力保持平衡,若是两人被卷向岩石山壁撞昏过去,在这样的山洪当中定然没有生还可能了。
山谷出口已被冲出个不小的池湖,原本茂密的林木都被摧断折倒,堵住好多低洼地势的缺口。尹崇月与男子被水流最后的力道冲上个不低的小丘,他们二人滚在泥里难以控制,又被惯性带下山丘滚至一旁。地势起伏树木遮蔽之下其他被冲出的人一闪便没了影踪,不知被山洪带去了何方。
他们两人已经筋疲力尽,尹崇月吐掉嘴里的水强撑起身,只见与自己患难与共的男子躺在地上手却抓进土中,看上去极为痛苦。
此时乌云由浓转淡,雨势已小去大半,再加上树林阻拦,枝叶下只有淅沥雨线垂坠若丝。
尹崇月手脚并用爬到那人身侧,一看便知他是呛水过度呼吸困难,于是费力顶起男子上半身,从后挤压他肚腹胸下,直到从鼻腔和口中再涌不出水来,尹崇月才松开手倒在地上,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人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吐出,半晌才逐渐平复,用近乎撕裂过却仍然好听清越的声音说道:“多谢……”
尹崇月哼哼两声当做领情,她不是不想礼貌,而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她心中想得却是不知道山洪后还能活下多少人,更不知那相助自己的果敢命妇和给自己外袍的小宫女是否有幸生还?
细雨此刻软绵温柔,半点没有刚刚暴虐之态,林中渐有雨雾弥漫,要不是刚刚死里逃生,或许还算凄迷朦胧的别样景致。
二人都是死里逃生,相对无言,只有呼吸声伴着星点叶尖雨珠滴答。
尹崇月躺着去看那人,虽然污泥满身,但还能看出是文官的袍色,然而却做武官打扮,实在稀奇。枢密院虽有军权,却历来由文官执掌调度,此人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眉目凝浓清朗端肃,经过这样的折腾,只是呛水太多面色苍白,却不见他有胆寒色变之态。
倒也挺厉害的。
不过尹崇月留了个心眼,她想起自己身边会有匪徒细作便心有余悸,不敢暴露身份,好在此时身上只有件刮烂满泥的宫女外袍,无从辨认她真身,倒也不急掩藏。她听得那人站起身,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羸弱的自己若是面对匪徒的细作,是断然没有胜算的。
然而只是人被扶起,肩头稍重。
尹崇月看着肩头披盖的已经湿透的官袍哭笑不得,仰头对刚脱下外袍替自己披上的男子说道:“都是湿衣服,不用给我再加一件。”
谁知那人神色郑重且平静回答:“天已放晴,官袍是由罗锦裁制,稍一曝晒便能干燥,我们路上回去时你能稍微干爽一些。”
尹崇月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领受好意之余便多了几分感激,想着若是能平安回去必然是要答谢的,于是问道:“大人如何称呼?”
“卢雪隐。”
尹崇月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直叫更胜刚才谷中山洪冲击,卢雪隐,这不就是她皇帝姐妹天天在枕边跟她吹风怒骂的那位“奸臣”阁下么?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皇帝给贵妃吹枕边风~
第8章
◎这人要是知道刚才水里马上又抱又搂了自己君上新娶回宫的爱妃……◎
……
“这个卢雪隐,出身科举做过文臣,外调去了北疆朔州,那时北邙山连着三年冬灾白荒,草原四部联兵一处破关劫掠,朔州府都指挥使领军迎战,却被暴风雪吞没大半部队失了踪,倒是卢雪隐,虽然只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在禁军支援到来前,领着残部不但守住朔州府州城,甚至还出击三战,战战告捷,等到禁军抵达,草原四部早被冲得七零八落只余散兵游勇。”
“那不是挺厉害的嘛?”尹崇月不知道皇上的气从哪里来。
萧恪横了尹崇月一眼,颇为不满说道:“自此后他便一路升迁来了枢密院,那时我还小,政事过手不多,却也看他炙手可热起来,只是他太过可恶,仗着功劳颇大,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又不是父皇留下的顾命辅政,有些事哪轮得到他管朕?”
“还有什么?皇上姐姐您就直说吧!”尹崇月看得出来,讨厌卢雪隐最重要的理由皇上还没说呢。
萧恪紧抿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光宗……继位时,卢家与废太子来往甚密,且拒不肯供出废太子其属下与子嗣逃亡的路线……全家就被……被国法处置了。”
说自己爷爷残暴不仁乱杀重臣再加皇位来路不正,不就等于说自己有问题,尹崇月能理解萧恪吞吞吐吐的原因,于是拍拍她肩膀说道:“都是过去旧事了,他要是不在前朝兴风作浪,也不好拿这些旧事揣度。”
“可他和徐家过从甚密,又总替许多余孽说话,还处处与朕针锋相对。”
萧恪历数起卢雪隐罪状时,腮帮子都鼓成圆的,尹崇月费好大劲才忍住没戳,安静听她讲,不过讲来讲去,都是在朝堂上卢雪隐多不会说话,给自己添乱,亲政后想办的事没办成,大多也是太后外戚一党和卢雪隐从中作梗,尹崇月明白,萧恪自小也是先帝静心栽培,以帝王学问养成心性,他计较得不是眼前得失,而是掣肘颇多忌惮无处不在。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宗干得好事留下孽债已无法挽回,不管是皇帝还是旧臣一脉心中各有各的坎儿,她自己一句两句是说不动的,不如慢慢陪着皇帝缜密思虑,走一步看一步。
见尹崇月若有所思一直不接自己话茬,萧恪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特别小心眼?”说罢语气又沉下去,“……还是觉得女子当皇帝就是这样小肚鸡肠……”
后一句话虽然已拿出皇帝的架势威仪来,尹崇月却不害怕,她只是笑着掰开萧恪握紧的拳头,指着他掌心说道:“姐姐你通读史籍怎么会不知道,旧时燕昭王为图国强,搭筑黄金台向天下求贤,可是求来了苏秦助他弱齐强燕,他对如此能臣功臣都还是猜忌不断,最后不肯相助,害苏相死于敌国;还有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挽大厦于将倾,不也是人人称道的贤君,然而贤明如他,李辅国一句话就能动摇心意,才让李泌这位乱世功臣心灰意冷隐居山林,他竟也不肯挽留,更别提连自己父皇玄宗都百般猜忌加以软禁。姐姐你的担心猜疑好歹是关乎皇位和脑袋,所想所感也是亲身所得,他们这些‘千古名君’可是为了旁人一两句话就动摇心志胡乱猜忌,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萧恪听完一直绷着的脸终于略有松弛,握住手笑笑,却转瞬即逝对尹崇月正色道:“你别当朕说的是气话,也别怪朕多心,卢家和废太子过从甚密,卢雪隐小时候甚至曾在太子府读过书,他知道的远比你我更多。父皇和国师都曾让朕既不能像光宗那般雷霆手段,但也绝对不能当做二十四年前夺嫡之战从未发生,因为朕固然可以无视,那些真正蒙难失去亲人的贵族和门阀世家们却永不会忘。”
……
回想起前几天这段夜谈,尹崇月再看向卢雪隐就有了别样滋味,不知道他五岁时在太子府开蒙读书是不是和太子那些孙辈交好,他幼时结识的这些朋友与至亲家人一个个被光宗爪牙捉住杀害时,他又是否在旁边亲眼得见。
卢雪隐为人和为官都以不苟言笑且冷静自持名声在外,旁人不大愿意与这样的同僚打交道,其他下属也畏惧他的威严冷漠,如今他第一次被人以如此专注的目光打量许久,看他的人还是方才救过自己的一位少女,他竟心中有些莫名惴惴。
原来一直被人盯着是这种感觉,怪得很。
卢雪隐并没被莫名不安影响,一如平常礼节,微微颔首问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尹崇月当然不能说自己的真名,萧恪让她小心的人,她是必然要提防的,一时之间半真不假的实话脱口而出:“我叫满满。”
这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和萧恪知道。
胎梦与月有关,出生又在月盈之夜,父母便唤她个爱称满满,只盼她人生能躲过劫数,圆满幸福。
卢雪隐看她脸颊圆润如瓣,眼珠也黑白分明又饱满又清亮,倒也很衬这轻俏名字,不知宫中哪个人这样会起宫女的名讳,俗却胜雅,丝毫不做作矫情,妥帖得见字如见人。
问到名字,他便说出自刚才至今心中的疑问:“满满姑娘是怎么知道山洪要来的?”
“我没进宫前也是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世面的,中京郡南部的山里大多都有暗河,天气暑热的时候周边村民都到那里取水和存放自家粮食,我又是本地人,如何不知道?”尹崇月的话每个字都是实话,但却把关键的都留在肚子里不吐出来,这样说真话可比撒谎好用得多。想到此处,她自己下颚也不自觉轻巧扬起个骄傲的弧度。
这表情使得冷面如斯卢雪隐竟也低头熹微笑意,但他并没忘了心中疑惑,于是以极平静的语调又问:“那你适才那句留下活口又是为何?”
尹崇月心底一惊,暗道不好,他是听见了自己在那边发号施令,不过这也无妨。“大家都听到了的,先前遇到袭击时,贵妃娘娘下令务必留下活口,我见他们要求死,赶紧喊了句想让人阻拦,大人你可倒好,不去制止坏人自裁,倒给我来一下,腰现在还疼呢!”她的愠怒可不是装的,虽然此时浑身哪里都疼,但被卢雪隐刀鞘撞过的右腰眼的的确确是最疼的地方,这小子的手当真是黑。
卢雪隐不好指责救命恩人险些鲁莽送命的举动,正当无奈之时,二人忽听到声马嘶阵阵,卢雪隐收敛肃容,双指压于唇下,打了个呼哨。
马蹄急急奔踏之声越来越近,尹崇月看见林间忽然窜出一匹毛色黑灰油亮的骏马,虽然鞍带断垂,身上也有不少伤痕,但精神矍铄,跑至卢雪隐身边还能踢踏乱蹦撒欢,很是快活。
“你的坐骑?”尹崇月问道。
卢雪隐点点头,检查起马的伤势和鞍具,尹崇月很想摸摸他爱马的鬃毛,但也不好在这时没轻没重打扰,于是便四处看看有无其他人的影子。
林间已到处都是洪流冲刷出的柔软污泥,也没超过脚踝高的积水,这样看来如果所有人运气还不错会点水性不至于在三清谷内头撞到石壁,那只要被冲出来应该都能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