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女官见她言行无状,急忙喝止:“什么贵人!此乃当今圣上亲封的尹贵妃……”却被尹崇月冷冷一眼看去,闭上了嘴。
尹崇月此时已经俯下身,轻轻握住妇人关节泛白冰凉的手,缓缓拿起。幼儿又得喘息,忙大哭不迭连连吸气,尹崇月朝妇人笑了笑,柔声说道:“小孩子都是会哭的嘛……我小时候嗓门比他还大呢……”
妇人在极度惊慌中看向尹崇月,好似浑身紧绷的弦终于断裂,跌坐伏地哀哭,尹崇月轻拍妇人后背,接过孩子,一眼看去,怀中小儿瘦黄干瘪,襁褓全然湿透,伴着淅沥寒雨,尹崇月一时间只觉他哭泣所为并非腹中饥饿,而是生而为人世间苦难,无穷无尽。
周遭流民见尹崇月如此动作,终于略松紧绷惊乱,又听小儿雨中哀哭,纷引心中悲戚绝望,一时间低声啜泣夹杂悲叹比雨声都要绵密许多。
尹崇月没有抱过孩子,见他还是直哭,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几声清脆敲击传入耳际,一个银制小拨浪鼓出现在她与幼儿之间。
那孩子虽然饥饿,但孩童天性听到这样响动便改哭叫为抽噎,盯住银丸鼓锤,不再挣扎扭动。
“家中曾拿来逗弄小女之物,此次随娘娘出巡为解思念偷偷带在身上,没想到还有这一用,末将让娘娘见笑了。”
说话的正是此次前往邰州队伍负责护卫的是禁军兵马殿前司的厢都指挥使陈麓,便是他方才见到流民先行安置派手下军巡使禀报,见到贵妃娘娘亲自前来,他生怕再弄出三清谷那样的匪患之乱,于是赶紧自己带亲卫跟上娘娘,寸步不离。
见小儿啼哭不止,他便出手相助,虽是戴甲军官,然而说这话时坚毅的眼中却有悲切。
尹崇月朝他点头以示感激,将孩童交还母亲,重新站立,目光逡巡过每个流民的面庞。
天下之哀皆聚于这百余人的脸上,这百余人便是苍生。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尹崇月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希望还不算太迟。
第13章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安抚后是安顿。
尹崇月命人取出准备带至邰州使用的浸油隔水素白厚麻葛布,就近采伐些树木枝干,先在路边搭起棚子,架上锅灶,先煮开热水往里洒些粟黍,弄些滚热又顶饿的浓汤给老弱喝下去驱寒饱腹。
同时再着人通知就近县城府衙派遣官吏与医官安置流民,且带些常用药材,替几个看上去不大好的流民先行救治。
最后又命几个殿前司的牙将各自带小队人马,朝四个方向探查,看看附近是否有流匪盘窝,有无作乱迹象,会否影响流民在此暂驻停留。
这一番布置安排下来,原本同行的一些对尹贵妃能力颇有怀疑之人均五体投地。再加上她亲自动手熬煮分汤,一时几个自矜扭捏的人也不好意思在贵妃亲自赈济的时候旁观,于是大家纷纷撸胳膊挽袖子,都搭起手帮忙。
附近县衙官吏和乡里里正赶到时,临时的安顿之所已能遮风避雨,大部分人已吃上热腾腾的汤食,流民众安静井然。
而已换下贵妃华制,一身简服素容的尹崇月正亲自坐在个小交杌上,挨个询问每个流民的籍贯与家中人口,身后跟着识字的宫人一一将听到内容记录在册。
地方官员无不钦佩贵妃娘娘,随行的官员士卒乃至宫人,则早已对尹崇月敬服至五体投地。
待她问完全部流民,天已放晴,黄昏正至,霞光染得官道金红灿烂,可尹崇月听完每个流民的悲戚坎坷,却很难以欣赏的心情去面对眼前迷人景致。
好在方才本地的几个官员禀告,这附近有许多官爵的庄子,春耕大多缺着人手,要是这些流民想留在这,他们也愿意安排,各取所需。这些京郊的地方官职位不高,也没机会面圣,好不容易见到尹崇月这样的贵人,当真是使出浑身解数安置打点流民,好拼着让贵妃娘娘看在眼里,回去给皇帝吹阵举贤任能的枕头风,自己好就此飞黄腾达。
尹崇月看在眼里,也知道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他们肯替流民办事便已足够,于是憋出点泪噙在眼中,对这两三个县官表示,有这样的父母官,乃是民之福祉,皇上有几位大人辅佐,定能开创盛世。
这帽子扣得在场没品级的小吏都飘了,恨不得当场扶一个流民老人家到家里当亲爹亲妈赡养,给贵妃娘娘看看自己的高尚情操。
这边看着已无后顾之忧,尹崇月便将一直紧绷跟在自己左右又保持君臣之礼距离的陈麓上前询问赶路之事。
陈麓好像早已计算清楚路程,很快答道:“回娘娘话,耽搁略久,可能需要赶一段夜路才能到原定今夜娘娘歇驾的官驿。”他回话时也不去看尹崇月的脸,侧身施礼,很守规矩。
“那陈指挥使看,队伍行夜路是否安全?”尹崇月还是最担心这个,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麓毕恭毕敬回禀:“娘娘无需担忧,今早枢密院兵马司禁军出发,枢密副使卢大人亲自率队,前路必然畅通无阻。”
卢雪隐?
哦对,她怎么忘记了此次是卢雪隐先行一步,奉旨率军平息匪患。
看陈麓胸有成竹的神态和从容的语气,莫不是对卢雪隐这么有信心?她有些好奇,于是放缓语气微笑说道:“本宫上次三清谷遇险,便是卢大人率军赶到救下一命,有他大军压前,此次代圣赈济必然顺利。只是匪患出没隐蔽,大军行至时藏匿,大军离去后作乱,卢大人有皇命在身必定行军快马加鞭,恐怕难以顾忌其他。”
“请娘娘放心,卢大人治军严谨,兵马司禁军在其治下操练有素,令行禁止,讨伐路边杂匪必不拖沓。加之卢大人为人亦是严谨干练,一路着人告知末将前路及周边是否有匪患作乱,想必是细细探查过才确认,”
萧恪说卢雪隐当官眼高于顶,素来少与其他同僚往来,不过看上去似乎风评极佳,武将同行很是欣赏嘛。
但以卢雪隐旧故家中遭遇,他要是四处走动联络朋党,怕是根本活不到此时。
也不知他这样忍耐是真的有抱负施展,还是在等待……等待时机……
完了,自己已经被萧恪的枕边风影响失去清明判断能力了。尹崇月发觉自己念头开始向皇帝靠拢,赶紧收束,最起码今后给枕边人谏言的时候,要明辨利弊,决不能偏颇。
至少目前为止,卢雪隐看上去真的没有问题。
尹崇月发觉自己有时候脑子转得实在太快,快到自己都跟不上自己,她正对自己无语的时候,却见陈麓似有犹豫之色,便问道:“陈指挥使是有话要讲?但说无妨。”
“娘娘,末将有一事担忧。”陈麓第一次略有抬头去看尹崇月,得到她示意后才说下去,“此次代圣赈济所带粮食与布匹皆有定额,先行动用是否会有不妥?”
他能心细想到这一层且直言出来,可见不是那种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将,也不是惯会钻营拍马的弄臣,尹崇月对此人又多了份赏识,敛容说道:“皇上未雨绸缪,料定沿路会有小股流民,已多拨下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来之前萧恪给她交过底,虽然国库并不丰盈,但近几年还算太平的日子攒下些钱粮,此次以速平匪患为目的,必须好好安置剩下流民以免再掀波澜,千万别想着省这省那,要花钱就一次花到位,务必治标治本。
他给尹崇月带足布匹与粮食,余下药材和木材在邰州本地采购。
“你总要给当地官商一点好处,若是全无油水,这些人怎么会认真替你和百姓办事?”
萧恪当时语重心长的话给了尹崇月很大震撼。自己或许有些急智和小聪明,但对于人心向背帝王之术这种大智慧,还得听自家“男人”的。
萧恪还叮嘱她,水至清则无鱼,可举大德,赦小过。但也别一味忍让,怎么说都是他皇帝本人迄今为止唯一老婆,拿出点脾气来也无妨。可能是怕尹崇月太听话,萧恪又和她吩咐不少自己多年来在朝堂上和人精百官们斗争的心得。
“皇上您是不是被王铭申王尚书那嘴碎老头教得久了,怎么说话和他一样絮叨。”尹崇月听得耳朵痒,忍不住抱怨,结果被萧恪直接拧了耳朵,再不敢抗旨不遵。
听到这话,陈麓似终于舒了口气,行了军中的见礼,准备整顿队伍,重新出发。
“陈指挥使,这个你忘记了。”尹崇月看他回身,将原本他哄睡流民幼儿的镌银锤錾拨浪鼓抵给身边宫女,再由宫女交给站住的陈麓。“等事毕回京后,要是你的掌珠千金要不回这宝贝,肯定是要和你哭闹的。”
陈麓双手接过做工极精致的银鼓,低着头轻声谢恩,只是他转身太快,再加上天已渐黑,尹崇月也没看清最后他的表情。
队伍启程后,果然如陈麓所说,一路安宁,夜行亦无险。几日加紧行进,待出了中京,已能赶上原本日程安排。
官道偶有小股流民,但大多十余人,官府也及时安置,并无严重情形。然而进了邰州,遭遇流民的数量与频率陡然增多。
与中京郡的流民不同,如今滞留在邰州的人大多有伤在身,一问才知,许多匪徒劫持流民,逼着男丁入伙女子为奴,老幼一概殴打赶出,有的甚至当场屠戮。眼下这些活着的,大多是兵马司禁军就近讨伐散匪救出人来暂留原地,等待安置。
卢雪隐的部队急着行军,他不能随意分兵,一面保证尹贵妃鸾驾队伍前行安全,一面搭救流民,能做至如此,已然足够。
尹崇月本想先沿路安置流民,但却忽然想起当日三清谷遭遇山洪后,她与卢雪隐被水带至林中,那时她本想先寻找存活之人,卢雪隐却制止她说越是形势危急越要计算效率。
与之前中京郡的流民情形不同,邰州地域这两年麻烦不断,不像京畿四周还算安稳且已大致从变乱中恢复,安顿几十个吃饱的流民就地解决效率最高。但邰州此处已然疲敝,就算叫来附近县乡官吏,也拿不出安顿的法子。更何况这里匪患可比京畿严重得多,断然不能像她之前那般在路旁暂且安置,说不定流民刚安顿下来便又被戕害。她一路走一路救不是不可,但她一队人马挨个救过去走走停停,却会耽误治本的良机。最终解决流民的措施需要邰州府和各郡官员共同出力,这样效率也更高,若是有官吏行事拖沓不力,再单独处罚则可,切不能延误时机,因小失大。
想明白这点,尹崇月便打定主意不再过多停顿,若遇到较多流民,她便命陈麓暂留得力部下先分一些粗粮,殿前司马军皆有千里座驾,待分完救急口粮赶上大部队行程绰绰有余,不必担心掉队。而她则一往无前,与随行队伍一道无休无息冲进邰州州府永嘉城。
一进城,她便差点气晕。
好家伙,原来她以为外面都这么严峻,城内不得水深火热,谁知道一看永嘉城,真是繁华锦绣依旧,街市百业兴盛,官吏夹到迎接,人人喜笑颜开。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第14章
◎尹崇月很想亲自叫来卢雪隐问问◎
萧恪曰: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
尹崇月曰:我都听我当家的。
她心中清楚,萧恪让自己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不是她真的多得人心,而是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贵妃,家世虽贵却无勋,又是独女没有什么外戚依仗,完全没有建树,唯一口碑比较好的地方还是品德和慈悲,旁人一定会尊重她但轻视她。
轻视的结果是裂隙的显现。
于是尹崇月刚一入永嘉城,只字不提沿路见闻,温和且庄重的接受邰州本地有品级官员和其家眷迎接,然后在众目睽睽万千仰止的时候,啪叽晕倒。
刚才还安宁祥和的永嘉城正门口,顿时成了慌乱的海洋。
知州、郡守、太守等全都炸了锅。
好好的贵妃娘娘,刚入城门就撂倒,这怎么跟皇上交待啊!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尹贵妃是如今圣上心尖上的肉!
宫中之人最是训练有素,在混乱中仍然能保持镇定,尹崇月被扶回銮车,太医与内侍待命,陈麓统领殿前司禁军开路,一行人直达驻驾之所。
萧恪早有训示,赈济为先其余从俭,不建行宫不动土木,尹贵妃与一行人在本朝□□敕造的邰州曾氏承宁伯府宅邸驻驾。
“那承宁伯曾家一家老小住哪去啊?”尹崇月当时听了这个安排不解问道。
萧恪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们全家被光宗赐死了。”
尹崇月:“……”
似乎想起什么,萧恪赶紧补充:“但我父皇仁德优容,找到他家在逃的小女儿,安排入赘婚事,后代长成后袭了爵位,一切俸饷照旧。”
“那我去住这种地方,万一半夜曾家人想不开,给我咔擦了怎么办?”尹崇月第一次意识到,光宗干得那些好事,如今也有可能她来承担。
萧恪颇为笃定地笑了,十分自信说道:“当然不会,他家如今人丁稀少,曾家小女所生袭爵的那位承宁伯早逝,只有寡妻和膝下一女。这样爵位的人家要想招赘袭爵是必须要由朕赐婚入牒,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开罪于你。”
尹崇月无奈地想,人家开国功臣世家望族如今沦落这样,还不是你爷爷搞得,如今还得讨好仇人的孙子才能勉强过活,日子也太惨了,自己还得叨扰孤女寡母,这叫什么事啊……
她被送进承宁伯府,门口原本迎接的仪仗一律没有派上用场,陈麓将所有人驱赶离开,命禁军守住所有出入口,并迅速排出班次,在府内外巡逻排查。
尹崇月从前装病的本事就很厉害,但大多是用来逃避师父的早课,如今还能得心应手,可见她是宝刀未老。
随行三个太医倒是沉稳从容,再加上这一路尹崇月确实操劳,确认脉象后他们一致对外宣称,娘娘辛劳忧思过度,以致成疾。
邰州官员们礼数上花样进献各种名贵药材滋补珍品,于私下却暗议这尹贵妃人虽贵不可言,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
谁知第二日,穿全套贵妃服制排场拉满的尹崇月杀至州府衙门,给这些邰州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她是带着圣旨来的,自然不用守着规矩避讳外官,见的就是他们。那些官吏瞧着尹贵妃如今在堂前正坐,哪看得出半点病态,精神好得很。
“听闻娘娘贵体抱恙,不知如何了?”邰州知州赵雍杰最先冷静过来,行礼问道。
尹崇月语气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你们进献的药材当真是极好的,我只吃一副便已大好,太医更是赞不绝口。邰州不愧是富庶通达之地,有了这些神效药材,想必那些身虚体弱的流民也能更快治好,匪患便消弭于无形之中了,皇上知道必定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