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是个知情者。
师父大概早就清楚一切,要知道,在自己旁边躺着这位少女天子,当年还是自己师父在宫变中救下的,师父与先皇交情颇深备受器重,也有这样一层关节。先帝的原配皇后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后离世,先帝夫妻和睦恩爱,整个后宫剩下两个后妃从无所出,太子之位自然而然是给这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的。十有八/九,睡在身边这位便是那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璧阳公主,她所顶替的正是自己当年的同胞哥哥、先帝唯一的子嗣:太子萧恪。
先皇曾下诏痛斥叛军行径如禽兽,屠戮半数宫人,还将年仅三岁的璧阳公主以戟穿腹,再挑于枪尖之上……如今看来惨遭毒手的想必是真太子。而先皇为保国祚稳固与时事太平,假称公主遇难。一番偷龙转凤李代桃僵,如今的皇帝便是当年的公主,而师父知晓一切仍然为自己安排下这样的姻缘,想必早已对先帝和身边这位有所交代。
少女天子需要一个宫中朋友和盟友,师父就为她亲手培养了一个自己。
尹崇月顿觉浑身无力,深感命运作弄,师父待她犹如亲孙女一般疼爱,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眼下却不是哀感这个的时候,她知道了天下最不能知道的危险秘密,如果此时不能快快拿出些剖白,怕就成了本朝历史上最短命的贵妃。
对,贵妃。再没有比后妃入宫更好的名义让两人结识并坦诚的方法了,自己当皇后的话太多规矩掣肘,贵妃高低合适。有了这个“枕边人”,皇帝不必再纳三宫六院增加暴露身份的风险,而自己借着贵妃的身份“善妒”一些,“跋扈”一些,给皇帝一个借口。
看来她尹崇月是不用拿皇上束胸的丝带自尽了。
至少暂时。
想明白了,她便敢开口说话了。
“皇上要是没睡,臣妾有话想说。”
“你终于想清楚了?”
看来新婚之夜太过刺激,自己“男人”也睡不着。
尹崇月往皇上那边挪挪,满身礼服环佩叮当还没脱,磕碰起来像奏乐似的。“嗯,臣妾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还以为要等你一夜才明白过来。”萧恪睁了眼却没往她这边看,“还好,到底是国师选的人,不算那么傻。”
被全天下最恐怖的秘密在新婚之夜来这么一吓,自己能缓过来这么快已经算是冰雪聪明人间独一份了,这大姐还不知足?尹崇月有点来气,但还是性命和正事要紧。
算了,凑合过吧,还能和离咋地?
她忍住腹诽说道:“既然是师父的意思,我……臣妾必当遵从。”
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萧恪似乎对她言简意赅的效忠还算满意,“国师驾鹤西去前曾入宫对朕提及你。”
提到师父,尹崇月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师父说了什么?”一夜惊变,她不知怎么身心俱疲,没那么想知道,但又觉得自己应该知晓。
“万望皇上如我一般信任贵妃,务必告之她真相,让她从旁襄助。”
“那就先谢皇上和师父的信任了。”尹崇月装不出十二分的热情说这句话,但总归隐藏好心中的落寞。
晦暗不明的烛光里,萧恪的面容和声音都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如沐春风,淡漠的冷硬以及一丝可以察觉的疲惫凝固成了新的帝王声线。“既然都说开了,那就别穿着衣服了。”
尹崇月大惊,揪住自己衣襟再度后退。“咱俩都是女的,这步干脆就省了吧!”她一着急连尊称都忘了。
萧恪转头朝她说道:“明天宫女进来看见你进洞房时穿什么样,睡一晚还是什么样难免起疑。你要是做个宠妃帮我遮挡,至少要把样子做全。”
也有道理。反正也是女的,脱了又能怎么样。
尹崇月干脆利索一层层剥开自己,最后一件里衣都扯下来。
“也不用脱这么干净……”萧恪显得有点对自己的新贵妃摸不着头脑。
“脱得干净点,显得咱俩今夜战况激烈,也彰显皇上您威武雄壮。”尹崇月脱完躺平说道。
萧恪一时无语,她真的不大聪明又好像懂很多的样子……国师没有骗人吗?
“皇上。”
“嗯?”听见尹崇月躺在枕边叫自己,萧恪回应道。
“你那个……又大又白……不是……就那个……不用重新缠好么……”
“一早薛平会先入内打点,她与你是活着的唯二知情者。”
萧恪将重音放在活着两字上,尹崇月一点就透,当即闭嘴闭眼躺好,只怕皇帝一个心血来潮,抄起地上的丝帛就给自己勒死。
刚才她还有功夫惆怅,如今到了保命重要关节,其他的小情绪哪有容身之所。
总归一夜安稳。
尹崇月后半夜还真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一个大太监打扮的人已然为皇帝缠好束胸,这人想必就是自幼跟在皇帝身边大名鼎鼎的薛公公,他与皇帝一样年岁一同长大,大概就是她身边的婢女,如今也不得不女扮男装。
不过大概扮太监要比扮男人容易。
皇帝只穿好里衣后,薛公公便拍一拍手,十几个宫女鱼贯而入,伺候梳洗,她们纵使在宫中多年,进殿见到床上□□长发凌乱只搂着绣被的尹崇月,也免不了红了脸。
尹崇月看了好生奇怪,脱光光的又不是你们,脸红个什么劲儿……
按照规矩,若是帝后大婚,二人要共同早起拜见太后,尹崇月低了一级,她就只能自己去。
皇帝还有政事要忙,众人簇拥着他穿戴整齐,才给尹崇月套上崭新的里衣,简单梳洗,她与所有人一道行礼,说着恭送皇上,待萧恪出门才起身。
忽然,萧恪迈出一步后转身返回,将身躯压近,温热的呼气随他的面容与双唇靠近淋在尹崇月的耳朵上。
“向太后请安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
伺候的宫女看来这便是一夜旖旎后的恩爱余韵,皇上和新贵妃看来两情缱绻,早起还咬着耳朵说上悄悄话,好一番亲昵柔情。
不等红了脸的尹崇月回过神,萧恪已然离去,宫女们待他仪仗远走,便将艳羡与钦佩的目光投向这位后宫第一个幸福女主人,再齐齐跪地。
“恭喜娘娘,祝娘娘早生贵子。”
早生贵子?你们皇上有那个功能?
尹崇月哭笑不得。
今日无大朝,但天章殿例行问政仍要早至。
薛平跟在皇帝身后,却觉得今日自己熟悉的天子脚步不如从前稳健,虽然只是难以察觉的时快时慢,和几乎瞬间的顿挫停滞,但他还是捕捉到一丝来自皇帝的不安。
萧恪当然不安,她的秘密,在如今世上有了第三个活人知晓。
其实国师离世前,曾入宫当面交代过自己的话,昨夜他只说了一半。
“万望皇上如我一般信任贵妃,务必告之她真相,让她从旁襄助。贵妃心性豁达,大智若愚,别有一番气象存于心胸,绝非贪利忘义之徒,皇上若愿意,可以拿她当做挚友,她必定千倍以情还之。皇上……忠义固然难得,但至交之情并非出自德行和修养,而出自于心,教化有时是无法相较的。”
国师或许是她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也知晓这一安排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做好,如今不过只是履行,但她仍有忐忑。
说来奇怪,她担心的倒并非是尹崇月是否值得信任,而是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新贵妃是不是能过太后那关。
离天章殿只差一个宫门,萧恪忽地停下。
身后太监们训练有素,立刻站住,噤声一动不动。
“去宁寿宫。”萧恪转身下令。
薛平有些意外,自打亲政起,皇帝从没缺席过天章殿议政,于是他低声道:“皇上,今日卢大人与佟将军觐见是为邰州匪患。”
卢雪隐……
萧恪听到这个名字就胃疼,他若要是个昏君,第一个想不用找理由弄死的人就是这位卢大人。
“就说太后身子不大好,朕和贵妃去请安。让他们等着。”
作者有话说:
先让男主活在心理活动里吧~
第3章
◎这嫁个姐妹不比嫁个男人靠得住?◎
皇家儿媳不好当,尹崇月是知道的。入宫前,七八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围着她教了半年,强调最多的便是,千万要孝敬太后。
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没长几岁的“婆婆”这么难缠。
这位徐太后是当年先帝人都快要不行了时娶得继后,年纪和萧恪相仿。徐荧真太后娘娘出身中京徐氏,是整个士族最骄傲的那根高枝上盛开的花,她母亲贞宪郡主按辈分还是先帝的表姑姑,就是离得有点远,但父亲这一脉可了不得。
要知道这些年内乱如此多的原因,无非是当今圣上的爷爷光宗皇帝得位不正的缘故。光宗皇帝当年不过是第十一子,趁老皇帝停灵期间起兵,他宣称老皇帝病榻前授予他密诏,要废太子,虽然谁都知道老皇帝不待见太子,但其实念在国本也从未行废立之事。然而光宗皇帝彼时手握重兵早存逐日之心,太子也是个没能耐遇事只会哭的废物,到底丢了江山和性命。
光宗皇帝顺利继位可谓踩着乱世的黎民之血登上梦寐以求的皇位。他上位第一件事,便是除残党,灭余烬。只是光宗做得太过,牵连甚广,京中官员贵族的宅邸十室九空,不是抓去审问就是已经判了流徙或死罪。最终,是当今徐太后的爷爷,联合天下举子,在科举之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上书光宗。
这个方式,是血书。
还是在科举的试卷上。
那一年的省试每一张试卷上不是学子们侃阔辞宏的治世之论,而是用血写成的一个冤字。
天下的读书人放弃功名用不同的笔力和字迹写出同一猩红的心声,举国哗然,还活着的官员们也觉得,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不如不过,干脆,一起加入吧!于是光宗皇帝收到上千张血书试卷和徐太后爷爷据说用百官之血写成的檄文上奏。
恐惧终于让疯魔一般的光宗皇帝冷静下来。连他最亲的儿子也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先皇,也冒大雨跪在殿外,只求父皇能为国为民再思利弊。
折腾了半辈子的光宗终于折腾不动了。他连颁数旨,安抚余下活着的官吏和朝中亲贵,为褒奖学子们不求仕途但谋苍生的壮烈之举,马上下个月再开一门恩科。还免了全国上下一年的赋税。又跑到亲爹陵前下了个罪己诏,守足一年陵才回到宫中。
而徐荧真的爷爷一时风头无两,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偶像,每每出门都是掷果盈车,家中有学子的读书人家,家长教育孩子都说既做得读书人,那务必要向徐大人学习才不负苦读圣贤书。
徐家开国时蒙恩得封庄信侯,本就世代簪缨满门清贵,又在中京一带家世显赫,太后的爷爷虽非主家公侯爵一脉,但这一旁支也是官声在外。他原是翰林学士院的正五品中书博士,皇帝为安抚天下读书人,干脆面子给足,拔擢他至正三品鸿胪寺少卿,后来还将郡主嫁入徐家。最后徐老爷子过世时官至正一品开府议同三司,大鸿胪寺卿,谥号徐文穆公,赐爵敬文侯,世袭罔替。
徐家一门双侯爵的美誉就此流传。想来徐荧真以皇后身份入宫,也算一种安抚,要知道先皇在世后两年天下又不安分,他大概生怕这群读书人又借着自己老爹当年的狂躁行径说事,索性取个和自己太子差不多大的徐家大小姐,借此机会再给徐家一波封赏。
就是可怜徐荧真。
尹崇月望向端坐的美貌少女,一想她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就觉得这几十年的活寡可真为难人。
可脚踝的疼痛提醒自己,这少女一点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守寡守得享受着呢!自己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别说座位,连口茶都没赐,而且更可怕的是说不定这位太后守多久的寡,自己就得和她耗多久。
徐太后有不符合年纪的高洁淡漠她早有耳闻,外面有难听的说法,说太后好像不沾人气儿,清冷如冰,如今一见,可能传闲话的人都没觐见过太后,要是见过,一定说得更难听。
徐荧真见新媳妇,笑都没笑过,她慢悠悠让跪着的尹崇月起身,轻柔如珠的好听声线里却有股凉浸浸的漠然,之后她便有一搭没一搭问站着的尹崇月,家里父母身体如何,亲戚如何,宫里住得是否习惯,皇帝是否好相处……
“哀家耳闻你与国师曾常年在外游历,如今入宫,希望你能多将民间见闻告知皇帝,皇帝自小长在皇宫,不知民间疾苦。”徐荧真轻轻尝了口侍女奉上的茶,第一次抬眼看向尹崇月,“想必这也是国师如此栽培你的心血之处。”
尹崇月顺口就要和之前的答话一样说出啊是是是啊对对对,可她脑子是极快的,觉得这话古怪,皇帝提醒她小心太后,难不成就是小心这种看似提点,实则摸不着头脑的话。
只一转念,她便有了注意,脱口而出说道:“回太后,臣妾入宫前最后一次与师父游方,只见四海已显承平之象,百姓渐享安居之乐,皇上冲龄践祚已有这样的作为,臣妾怕是不如皇帝更懂民间之事。”
“贵妃谈吐有物,看来学问很好,不知读过什么书,有学过什么课业?”
徐荧真的目光没有再移开,尹崇月抬头便对上她韵致天成轮廓柔和的眼眸。
“臣妾自幼跟师父修行,以《道德经》开蒙,后来又学了《老子》、《庄子》、《列子》,日常陪师父读得最多的还是《太上十三经》、《阴符经》和《太平经》。”尹崇月说罢嘿嘿一笑,像是不好意思,但又显得十分坦率补充说道,“但臣妾最爱读的是《南华经》,里面多是故事更有趣一点。”
“这些都是有大智慧的学问。”
“与太后一样,师父也是这样说的。”尹崇月看不出徐荧真是不是满意这个答案,她只觉得很紧绷,上次说谎还是七八年前骗师父自己一直在房里研读,实际上却是跑下山偷吃娘亲买给她的尚榕坊招牌荼蘼杏果糕。
但师父,确实不是这样说的。
徐荧真并不点头,她的肢体动作极少,如今眼神都像凝固在尹崇月身上。“《南华经》,哀家也很喜欢。贵妃,除此之外,其实你与哀家其实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她语气轻缓却顿挫,字字清冽,徐徐说道,“哀家与先皇的姻缘,也是国师经算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