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尹崇月第一次见徐荧真徐太后露出笑容,融冰化雪,尽态极妍。
但她却吓出了半身冷汗。
不会吧难道太后是觉得这活寡的罪魁是师父?所以才这么磋磨我报复?但我也是受害者啊!我自打娘胎里就是媒妁之言的受害者了啊!尹崇月心里哀嚎,脸上还是新嫁娘般羞涩的笑,可她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僵硬。
太难演了!
太后还在微笑。平心而论,尹崇月觉得徐荧真真的很美,她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最细腻工笔雕琢的美人图上的美人都输她一筹精致眉眼、润唇粉腮,最难得的是她的美一丁点都不流俗,反而却端庄矜贵落落大方,很有派头气势,好像万人顶礼膜拜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时候说确实会不会被当做挑衅和火上浇油?那如果说不是,岂不是不敬先皇?
“恭迎御驾!”
就在她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声高音刺破尴尬的沉寂。
薛公公女扮男装的假高音真的犹如天籁,萧恪信步走进宁寿宫正殿的步履也仿佛一下下迈进尹崇月的心坎。
这嫁个姐妹不比嫁个男人靠得住?
尹崇月感激得快要落泪,一双眼睛止不住朝皇帝看,满目都是感动。
萧恪踏进正殿没去看尹崇月,但余光见她一直站着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徐荧真这人也太混账,好歹是自己新迎入宫的漂亮妃子,作为太后不慈祥一下也就算了,让人一直站着是怎么回事?
但他行礼和问安时都还是挂着好似春风君子一般的融融笑意,看不出半点不满。
有皇帝的加入,谈话就轻松多了,萧恪和徐荧真打交道这么多年,尹崇月看在眼里,只感觉这俩人不太对付,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但又太客气了,按理说自己亲爹娶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老婆确实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喜事,但这俩人的氛围着实比这一层还多点微妙,她自己入宫时日尚浅,也不够了解个中形势,还是多观察,少说话,只等晚上皇上给自己解惑。
但她也发现,萧恪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说了比没说还要密实,她倒也不觉得自己是嘴笨的人,可是和萧恪一比,还是差点火候。尹崇月对自己这位少女天子枕边人不禁多了点崇拜。
最后,萧恪很有礼貌的表示,该和爱妃离开,不打扰太后休息了,徐荧真倒也没说什么,表示以后欢迎贵妃天天来请安,她终于不用寂寞了,尹崇月用得体且恭顺的笑容掩饰正在嚎叫救命的内心,跟在萧恪身后,像个真正的后妃,离开宁寿宫。
行至殿外,御苑甬道被精心打理的繁枝茂叶遮盖,仪仗在二人身后迤逦,却是五步开外,估计着这些人大概听不到自己讲话,尹崇月才打算开口,但话没说出,却被一脸春风和煦但毫无笑意的萧恪抢先。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朕还要去天章殿例行议政,那里还晾着一堆大臣。”
不知怎么,尹崇月心下一暖,脱口而出:“这么说皇上是抛下政事来救我啦!”她以为萧恪是忙完了才来伸出援手,没想到居然是把营救自己放在第一位,可见别人没夸这位皇帝夸得是太对,这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天纵英才明君。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臣妾”,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萧恪却觉得舒服。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萧恪还是冷着脸,让人看不出心情好坏,只点点头说道:“你回宫吧,朕先走了。”
一路上萧恪没来由的步履轻快,竟然有种自己不再孤军奋战的兴奋。
但这个兴奋实在维持得太短,当萧恪看见天章殿黑压压站了满屋子的一二品大员,瞪着饿绿了的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时,本能的警觉让他意识到不对劲。
今天该来的明明只有三个人啊?
萧恪远远看见站在人群之后,与众人一道躬身行礼的卢雪隐,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尹崇月要是等自己“回去再说”的悄悄话,怕是有得熬了。
作者有话说:
女配二号,闪亮登场
三个女人的后宫.jpg
第4章
◎指腹金兰,当如是也。◎
尹崇月在自己的长盈宫等到人都困傻了,皇帝才回来。
看上去萧恪只是忙了一天政务格外疲惫,说话仍是慢条斯理温文有致,等到满屋子人出去,只剩她俩,尹崇月再看皇上那从来波澜不惊的脸,吓得以为萧恪要手撕自己。
冰冷没有表情的面容上一双眼里全是狰狞。
卢雪隐个王八蛋!
这是萧恪最早也是最后学会的一句骂人话。但他只敢在心里说。
今日早些时候他离开太后处辞别尹崇月来到天章殿,那乌泱泱一屋子人已经等了好久。一问才知道,除了今天要议事通传的三位,剩下都是卢雪隐自作主张叫来的。
卢雪隐对此表示,原本昨日皇帝通知要商量匪患之事时就已经很晚了,来不及通知各位相关大人明日早来议政。但谁知今天皇上说有事晚来,那可就来得及了,所以他干脆把六部负责人和九卿全喊来,皇上仔细看看,如今邰州匪患不可谓不严重,吏部要举荐平除剿匪与善后安民的人选;户部要调拨钱粮;这些都得先等他们安排完礼部的讨定檄文,师出有名再公告天下之后一步步来;自然兵部需要给皇上和官员分析目前匪患形式,还得列出可调动的军队与屯驻将领情况;未雨绸缪,刑部眼下就给这些流匪定罪,到时候抓住一些末节未免夜长梦多直接就地正法,只把匪首压至帝京由您亲自发落;工部别看好像没什么用,但从帝京到邰州先水路再陆路最快,跟随部队出征最好带上工部官员调遣辎重船只与车马,许多军械的维修和保养也不能忽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礼部老尚书还有三个月七十岁,萧恪给他这个官位也是方便养老,致仕之时顶个从一品的名号好浴恩得荫,卢雪隐可好,把他都折腾来!眼看礼部老尚书都开始晃了,要是他老人家因公殉职,自己还得额外追晋、追授和抚恤,想到国库里不多的银子和手头少得可怜的爵位与官衔,萧恪赶忙命人赐座传餐。
大臣们多少有点薄责的意思,不过皇帝新婚燕尔,还是头一遭纳妃,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谈完正事夜已尽墨,来都来了,大家又絮絮叨叨一些政事琐碎,萧恪觉得自己都快因公殉职了。偏偏罪魁祸首卢雪隐冷面如旧一言不发,就在那里站着看着。气得萧恪默念“朕不是昏君”才稳住心神。
他亲政时日尚短,刚焐热皇位,哪敢得罪这些亲爹留下来的大臣,尤其是卢雪隐,这位身上带着军功的文臣,被称为开朝立国头一份能人,萧恪想,他气人的功夫想必也是头一份。
总算这些呜呜泱泱的官员说完挨个叩别,却最后留下来一个。
户部的王铭申尚书曾经给萧恪当过老师,有师徒之谊,年纪大了为人又比较多事啰嗦。吃过御赐的夜宵后这位王尚书终于活了过来,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悄悄凑到皇帝跟前无比慈爱地表示:虽然皇上年纪在这里必然是血气方刚,但务必注意保养,懂得节制,切忌不可纵\欲\荒\淫。说完又满面慈爱意味深长感慨一番皇上如今终于成长了,先皇在上,老臣不负所托,然后迈着小碎步擦着眼角啜泣着辞去。
萧恪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有四百个王尚书在同时说教。
我保养什么?我都没有荒\淫的工具我纵什么欲?
他越想越气,抄起桌上尹崇月用得茶杯,但最终还是没砸下去,只重重撂回桌上,磕碰得咯噔乱响。
尹崇月觉得自己还是少点说话吧,皇上这脾气看着可没他装得好,莫不是……
“皇上……您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啊?”
“朕身体挺好的!”萧恪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身体,是您这些天是不是,那个要来了……”尹崇月很贴心地凑过去,“下次臣妾来那个的时候,多留点保养的汤药,到了皇上来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萧恪这才明白她是在说自己是不是来天癸,登时脸红到脖子。待要发作,却生不起气来。
自小无人与她谈及这些,而她的信期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甚至往往需要服药压制,如今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女孩聊及此处,萧恪的心绪莫名有些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尹崇月见皇上红了脸又闭紧嘴,猜想肯定是没有人给皇上讲过这些妇女保健知识,于是便将自己从母亲那里听来和杂书里看来的自顾自说了不少,说得皇上脸越来越红,嘴也越抿越紧。
不知怎么,尹崇月觉得萧恪脸红的时候真的像个小姑娘,但要是平常,她是绝对看不出这位威仪峥嵘气质温润的皇帝是女扮男装的。
还有点可爱。
就在尹崇月想再说点拉进两人关系的话时,萧恪忽然又板回脸说道:“今日有一两个人话里话外有意让朕从官家适龄女子里再着意几个充实后宫。”
“哪有宠妃就当一天新鲜劲儿就过了的啊……”尹崇月大为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臭男人想得乱七八糟,无非是看我开了个头,想让自己家族的姑娘也进宫得见天颜给自己谋点好处吧。”
尹崇月说到了点子上,萧恪也是这么想的,多一个后妃他的情况就多一分暴露风险,但他也不是全无对策。
“明日你绣些手帕香囊什么的,朕随身携带。”
尹崇月当然知道这是让外面的人看出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小证据,然而她却犯了难。“可是……皇上,臣妾不会女红啊……”此时她说得都是实话。
想来她自幼跟在国师身边,可能也不会这个,萧恪一转念又有了主意,说道:“那就亲手做点吃食点心,专门挑朕在议政的间歇着人送来。”
“臣妾不会烹饪……”
“那就干脆,也不必做到朕跟前,每日只要在朕不在时,你多在殿内弹琴,就弹那些相思幽怨的曲子,最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知道。”
“臣妾不通音律……”
萧恪瞪向尹崇月,语气满含责怪道:“这些都不会,国师为什么要送你入宫?”
这话就伤自尊了。
尹崇月心中很受打击,她哪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如今知道这样会掉脑袋的秘密别无选择,要是可以,她人就继续留在宫外山上玄极观,又自由又快活,哪用天天给太后罚站又要等皇帝晚上来听一顿臭骂。“可能是为了给皇上当姐妹吧。”她不想顶撞得太厉害,可实在又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开蒙都读得什么书?别告诉朕你不认字。”萧恪也觉得话说重了,语气放得比方才软了许多,但她实在是也很沮丧,自己心中除去父皇外最有智谋远见,也是最疼爱自己的国师,怎么会做毫无运筹的事?
“就是那些呗,大家都读的。”尹崇月回答的有点漫不经心,“皇上念书读什么,臣妾也读什么呗。”
萧恪有点哭笑不得说道:“朕是要读经史子集和祖宗实录的。”
“实录我读不到,可经史子集我也是读过的啊……”尹崇月不明白为什么萧恪会惊讶,这个难道不是大家都要读的书么?
萧恪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国师教过你这些?”他忍不住挨着尹崇月坐下细细追问。
尹崇月点点头,表情很迷惑,好像萧恪在问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萧恪忽然问道。
“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尹崇月回答得不假思索。
“出自哪里?”
“左思《三都赋》中的《吴都赋》。”尹崇月觉得皇帝把自己当成傻子了,自觉补充,“师父说‘《文选》烂,秀才半’《三都赋》讲得是三国地政之关、形势之要,他老人家早就要我细细读过的。”
萧恪忍不住又往尹崇月身边凑了凑,问道:“‘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这句话你可有学过?”
“这不就是《盐铁论》里的话么?前汉昭帝时,法儒两家庙堂之争对谈后人称为盐铁会议,桓次公现场纪录编纂成书。”尹崇月话匣子打开,心里话开始从嗓子眼往外涌,“这书我和师父都很喜欢,读过不下百遍,我看啊,后世文人但凡辩论,狡言诈语阴阳怪气,全无《盐铁论》中前人引经据典纵横捭阖的弘博谈吐,当真是落了下乘。”
“好!说得好!”萧恪忍不住赞道,“那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可没前两个那么简单了。”
“皇上问就是了。”尹崇月略显骄傲的微微仰头,精致小巧的下颚像芙蓉怒放的花瓣。
“你喜欢《盐铁论》,想必也喜欢《战国策》中的纵横家之言了?”
“正是。”
“那朕问你,范雎这位纵横家你有什么见解?”
尹崇月笑得很是自信说道:“人人都赞范雎一句远交近攻替是秦昭襄王的隆中对,但臣妾觉得,范雎论外事固然精彩,但他最大胆也最出色的却言论是为秦昭襄王分析内政弊祸。”
“是么?为何这样觉得?”萧恪静静看着她说道。
“自古以来替帝王明判局势,言外者多甚于言内,因为言内事总有诸多顾忌,就算有言内者,也大多从政局而非帝王自身经历处境出发。范雎却胆大得很,他不但说了内政,还从秦昭襄王身上说起,臣妾真心敬服。”尹崇月被问出了兴头,恨不得将主张倾倒干净,她虽然急切,可言语却条理分明,字词也清晰干脆,说到实处,不忘拿出手指比划出来,“其实秦昭襄王的处境就像后世韩非子所言,正式‘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粗当然寸步难行,而国家臣下、外戚和地方的权力大于帝王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韩非子的话可比范雎晚多啦!范雎说秦昭襄王对上害怕太后和太后外戚势力的威严权柄,对下又受到官宦贵族的掣肘,说他自小幽闭在深宫当中,被左右近臣把持了思想和行动,毫无自己主张,就算有也不敢不能实行,说不定一生都这样窝囊,半点也不像个君……”
像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后颈,尹崇月脑子溘然清醒,她忽然意识到,皇上所问和自己所答,全都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打断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看向萧恪。
皇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荧荧火烛照亮堂皇内殿如白昼,却只有萧恪一双漆黑眼眸幽凉胜夜,无声却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