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一路经过数个别馆,只要一有人拜会,王玙便会如此作为,而诸人即便心知是鹿,也会违心曰马,实在令人细思恐极。
竟不知这到底是司马家天下,还是王家天下。
长公主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于是这一路到洛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她都紧闭唇吻,面无表情。
王玙见效果达到,便将画收起,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第五十一章
经历数月跋涉,我们终于来到洛城,刚入城门,却见前路拥塞,车马攘攘,一人头戴红缨,身披重甲,牵马于道中,扬声呼唤王玙:龙骧将军慕容垂,特来迎王郎君!
看对方所为,倒有冰释前嫌,主动求和的意味。
王玙尚未答话,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慕容垂!他还有脸来?
此人害你落入胡羯陷阱,几乎殁于大火之中,玙儿,你待会入了朝堂,定要请圣人赐死他!
王玙闻言,不置可否,又问我:颦颦,你怎么看?
我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看看王玙期盼的眼神,终于还是说了自己想法。
胡羯于邺北虎视眈眈,皆知慕容垂善练军,乃凶兵也,郎君若驭人得当,必能保朝廷稳固。一箭之仇,又怎比百年安枕?
王玙怡然一笑,这之后便掀了车帘,下了马车,径直与慕容垂并行去了。
我见他下去了,剩我独自对着面沉如水的长公主,顿时坐立难安,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针苔。
长公主轻哼一声,看我的眼神,忽然便不若之前那么冷淡了。
坐好,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连忙应声:是,小君。
长公主见我低眉顺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了口气,转变了话风。
你是个聪慧有度的,既玙儿爱重你,我也不好再棒打鸳鸯,回头你找谢二夫人,让她着手给你准备嫁妆吧。
我乍惊之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小,小君,您的意思是?
她没正面回应我的问题,而是肃容提醒:只是你做我王家妇,不仅要为夫主分忧,还要开枝散叶,多多绵延。
开,开枝散叶?
我目瞪口呆:这,这主要还是看王郎的意思……
哼,他在陈郡时还督促我,说若不早完婚,恐怕我明年膝下尤空虚呢。
长公主说着,恨得直咬牙:也罢,这么多年他唯认了你,也只能如此了,总之,你听懂我意思,往后要快马加鞭,多多益善,明白否?
闻言,我顿感压力山大,也唯有诺诺称是。
第五十二章
长公主所料不错,王玙此去宫中,不光带来了封我为乡君的敕令,还带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此圣旨一下,大小世家为之动荡!
乡野皆言,从未听说谢二夫人有女儿,直到谢家人站出来作证,言明家中幺女身子骨弱,一直托庇于佛堂,直至及笄了才带回洛城,与王家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有关王谢通婚的流言四起,没过多久,又因新帝大选的风波而隐没,渐渐无人提起了。
距离婚期愈近,继谢二夫人送来嫁妆后,不知从何处又送来了一台妆奁。
上下二层,皆是最时兴的华胜宝钗,打开最下层的妆柜,里面却是一件鲜红光艳的嫁衣,从襟连袖,绣满了百子千孙。
我捧着那奢华的嫁衣,只觉舌头打结,根本说不出话来。
哟,今日不做水鼠了?
见我神色惶恐,王玙从旁提示:此皆是长公主的添妆。
此时此刻,我心情微妙复杂,难以用言语表述,收好嫁衣,便被王玙带去长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礼:谢小君。
话刚出口,却被他肘了一下,连忙又改口:谢长公主。
身边人闻言嘶了一声,两指掐住我腰间嫩肉,我嘴唇一哆嗦:谢、谢母亲。
这回,总算是对了。
长公主自是含笑默认。
许是因王玙多次当面问我政见,她对我渐渐改观,此嫁衣便是她对我进一步认可的体现。
回到我的小耳房,我扶着腰委屈:你掐我做什么?
王玙见我眼含泪光,连忙伸手给我揉着痛处:郎君给你揉一揉。
只是揉着揉着,手便渐渐换了地方。
窗外月光似海,螽声细细,风打着转儿旋起细浪,我们鼻尖碰着鼻尖摩挲,像两只从未亲近过,却再也不能相离的鸟儿。
对方衣襟微敞,两痕远山似的锁骨,令我沉没其中,流连不已。
郎君让我多看几眼。
为何?
须知今日见到,明日未必还能见到。
说什么傻话。对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起身吹灭了灯,一头滑凉的墨发缠绕着我,丝丝缕缕,如同百结不散的柔情。
郎君让你日日见到。
灯暗了,月光却穿门过户,似水流泄,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如华,更如练。
春风酿醉了山河,这轮月,终是落在了我怀中。
第二卷 番外卷
第一章
晨光熹微,空气清凉。
只闻窗外鸟声清润,又是一日和畅。
我披衣下床,推开厢门,面前是那熟悉的白兰小院,玉色花瓣纷扬飘落,宁静、安谧,仿佛风波初定。
两名小童正跪在沙地中央玩耍,俱都垂髫,玉雪可爱,轮廓五官也有几分王玙的影子。
我转向旁边随侍的女御。这是谁家的孩子?那女御见我一脸迷惑,似有些惊异:两名小郎君,皆是女郎的亲生子。
……我的亲生子?
那他们叫什么名字?
长子名宣,次子名宜。
……是吗。
两名小童见我拘束地站在一旁,纷纷上拉住我,口中连声唤着母亲。
而我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对他们充满了怜爱,莫名便被拉上了竹廊,一路向远处的小亭行去。
路遇甲士皆是退让行礼,口中唤着夫人。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女御:他们为何唤我夫人?
女御垂头敛目,口吻恭敬。夫人就是您,您就是郎主之妻呀!
……
穿过鸣风长廊,王玙果然坐在庭中,面前尺牍堆垒,绢册满案,而他展开其中一卷,正以朱笔批阅。
两个孩子进了亭子便往父亲身上拥,王玙一手一个,将他们提到膝上,拿了墨笔白纸,却是手把手地教他们画鼠。
然而孩子没定性,只看他画了几根鼠须便跃跃欲走,王玙将两个小郎交由女御,便继续翻看尺牍。风度尔雅,使人心折。
见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对方眼波微澜:双目灼灼似小贼也。
我闻言,顿时破防。
王玙,为何你在梦里也不能温柔些?
呵。
他唇角轻牵,朝我招手,我心下升起的不快顿时如风扬芦花,荡然无存,忍不住便顺着他手臂的招揽,轻轻靠在了那宽广的肩头。
不远处是飘扬的纱纬,杨花如雪,小泉流瀑,水落而石出。
实际上,我未敢肖想过这些,能做三年你的妻,或许已是上天容情。
何以妄自菲薄?
可我嫁与你三年未有子嗣,母亲明里暗里,多有褒贬,说要纳些贵女进来分忧……
那么,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以前想过,父死夫为天,既然是天,那么丈夫所行,莫不相从,可当我嫁给了你,才知谈何容易……
梦中的王玙是沉默的。
半明半昧之际,我却忽然被人捧起了面庞,轻轻擦拭着眼睛。
第二章
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漆发素衣,褶褶如雪,而我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衣襟中摩挲,早已成了习惯。
怎么了,睡梦里忽然哭了?
我连忙自己擦泪:没什么。
许是梦到了我小娘。
嗯。
王玙眼神早已清明,摸摸我脸庞后,便披衣下床:山东急报,今日朝省提前了,你要随我去吗?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暗,东方既明,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应了声好。
事实上,我与王玙成婚已三年,未有一日如梦中那般宁静的日子。
他每日披星早朝,宵衣旰食,我也无法安枕,只能随之作息。
门厅外渐渐掌灯,数名女御鱼贯进入,托盘上两件衣衫一大一小,除了胸前满绣的吞天饕餮,竟是同样的颜色款式。
女御为我挽起童子髻,昏暗的铜镜中便出现了一名风流俊俏的小郎君,笑起来双眼弯弯,鼠牙尖尖,眼下两滴朱砂痣,颇有狡魅之感。
我穿上那件小款的的大袖衫,对着着镜子左右打量,王玙在我身后睇了一眼,油然赞道:新衫殊为合身。
不多时,他已穿好朝服,亲手替我簪上玉冠,我们梳洗完毕,便坐上王家早已备好的马车,匆匆往未央宫行去。
朝食早已备于马车,王玙坐于车内,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尺牍,而我手执朱笔,对堆积如山的奏报进行简单的分类。
此时的王家众人,尚在甜睡之中。
大邺一十八年,皇室南迁,定都洛城。
因少帝年龄尚幼,先帝薨逝前令诸世家王公辅政,西太后垂帘,大司徒王玙,太师谢岌、龙骧将军慕容垂等三方辅政,如此经营数年,原先风雨飘摇的朝局渐渐稳定。
进了御书房,只见一人已等在门口,面容如雪,乌发碧眼,俊美阴沉。
王玙淡淡点头:慕容将军。
我随后轻身一揖,慕容垂打量我两眼,未发一言。
他知道在邺北,是我用计将了他一军,因此对我颇有顾忌,每次见到我都是同样便秘的表情。
除了太师,数位辅政要员齐聚御书房,书案后便是面容稚嫩的少帝,见了王玙,便流露一脸苦相。
王司徒,山东旱季刚过,蝗灾频繁,太师令朕作罪己诏,定要如此么?
谢岌?
慕容垂闻言笑道:太师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道理。
少帝将求救的目光投了过来,王玙沉吟一会,朝我点点头:颦颦,此事你作何想?
我答:旱则蝗,蝗则饥,此乃气候定理,天之常也,和陛下并无相关。
话音未落,王玙便朝书记令示意:记下来,原样回复谢岌。
书记令诺诺连声。
少帝自然喜上心头,连带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这位谢小郎君实在明智通达,要不朕给他封个官儿当当吧?
我连忙叉手行礼,表示不敢当,王玙则微笑不语,慕容垂见状,神色若有所思。
第三章
出了御书房,我跟上王玙脚步,轻轻拽他衣角:褚卿,你为何总叫我在圣人前表现?
王玙与我携手而行,唇角微勾:我明明与你同样想法,却比不上你伶牙俐齿,为之奈何?
我闻言,心下悻然。
一开始,王玙并不让我插手政务,但后来见我颇有几分助力,便也欣然默许,为了便宜行事,甚至直接将我扮作少年带入朝中。
路遇数名大臣,皆点头避让,不多时,身后却传来窃窃私语。
那便是谢小郎?
是也。
此小郎貌若好女,王郎君竟不知避嫌……
因我俩大婚之日并未铺张,因此认识我的人不多,左右也就王谢嫡支那几个熟人。
而我与王玙每日形影不离,朝中渐渐传说纷纭,言王司徒将其妻弟谢小郎带入了朝堂,同寝同食,颇为爱重。
甚至传出断袖之言。
对此我每每头皮发紧,也只当没听见。
因少帝年幼贪玩,大部分奏报都是送到王玙这里,因此他进了尚书署,便开始了长达七八个时辰的办公。
这边厢我在廊下煮茶,正将残剩的茶水泼入花坛,却见前方传来铎铎脚步声,两名年轻郎君渐渐行来。
其中一名见了我,忍不住连连注目。
这小少年好标致。
另一名郎君闻他赞美,投来淡淡眼光,我扫了眼,这才后知后觉,这两个都是我认识的。
一个是我嫡妹夫君,袁家旁支的袁扈,另一人却是上京崔家的小郎君,崔湛。
我见两张熟脸迎面而来,连忙提上茶壶,转身就走。
王玙坐于案后,正提笔疾书,见我进了门便躲到碧纱笼后,奇道:你做甚?
我咳嗽一声:嗯……躲会。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正说着,便见侍人领着两名郎君入内,心下明了,只淡淡哦了一声。
再听他们交谈,原是为了求官。
士族子弟冠后均会求贵人举荐,否则极难进入庙堂,王玙给了他们两支签,袁扈受了签,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我在纱笼后站得脚都麻了,无意间活动一声,便听崔湛在外道:表哥,那是什么声音?
王玙道:许是鼠。
见崔湛站在原地不走,王玙又道:我听姑母说,她已为你求取清河璩氏女,你已受了?
对方似有难堪:我不若表哥你身居高位,能够为所欲为,既然嫡母喜欢,我也只能娶了……
嗯。
王玙不置可否,崔湛又低声道:表哥,您纳南家女郎为妾了吗?
不曾。
可我听人说,南家女郎两次救您于水火,如今身逢乱世,战火频仍,表哥怎可将一弱女子置之门外不理?
王玙笑了一声:崔湛,事到如今,你仍惦念着她?
崔湛默然。
满室寂静中,只闻淡淡纶音,娓娓而谈:所谓报恩,便是将她纳为妾侍?
为妾者,日日仰嫡母声气,与奴婢无异,就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能养在膝下,要受骨肉分离之苦,度此煎熬一生,又怎能算报答?此言大谬也。
崔湛闻言急道:可我们世家高门,娶妻怎有自由?表哥你同样心仪南家女郎,不照样娶了谢家女么?
我听他问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推开碧纱笼,走到王玙身后,默默跽坐。
时隔三年,崔湛紧盯着我,目龇欲裂:南锦屏,你怎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