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玙神情一动:你要如何做?
我将那蜡丸偷偷塞在他手心:我有一计,可让我们逃出生天。
郎君,敢将生死一付?
第四十一章
王玙服下药,很快便头晕目眩,我将他慢慢扶到墙角靠着,接着抹了点黑灰涂到他脸上,鼻边,自己则披散了头发,在房内哭哭啼啼地大叫他的名字。
王郎,王郎!
没叫几声,几名胡人将领破门而入,见状连忙将半昏迷的王玙抬了出去,放在门外的空地上。
随行军医闻风而至,一探王玙脉搏心跳,面色丕变。
我观他反应,适时在旁边饮泣:王郎素有喘疾,不过吸了屋子里几口烟气,暂时厥过去了而已,定然还是有救的!
你们快点救救他啊!
那军医闻言,一双眼狐疑地看向我,我连忙将脸埋在袖子里哭。
大单于闻风而来,面黑如炭:王君子如何了?
军医斟酌着道:此人心跳渐无,气若游丝,瞳孔放大,已呈必死之态。
大单于怒吼一声:他还没告诉我如何制服慕容垂,怎能现在就死了?
军医见他发怒,唯有诺诺连声:大王,若君子天生喘疾,之前又吸入了过多烟尘,即刻致死也是有的!
见势不对,另一名将领也从旁声援:大王,生死有命,当下慕容垂如此火攻,我们受困城中,存亡只在旦夕,事已至此,吾等不如另想他法!
当下,左右连连附和,大单于连连顿足,对着王玙的尸体咬牙不止,又转头望着我,眼中流露残忍:王君子已死,留着这妇人也没用了。
留一副心肝,剩下的就都给你们了!
那几名将领闻言,面露喜色,我连忙止住啼哭,扑上去抱住对方粗壮的大腿:大王,别杀我,我还有用!
若只是想要慕容垂退兵,此事并不难!
大单于闻言,双目微眯:哦?你有何法?
我连忙大声进言:大王只需派斥候军前喊话,说王玙已死,将他全尸赠与慕容垂,他必退避三舍以迎。
只因慕容垂所募之兵,皆来自王家援助!
几名将领闻言,沉默的沉默,称奇的称奇,大单于却狠狠道:你是王玙的人,我怎知你不是使诈?
此刻,数十双眼睛盯着我,如利剑悬于头顶,我只得跪下砰砰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大王,我也是心疼我家郎君客死此处,想给他留个全尸归乡罢了,求大王成全!
大单于听我这么说,这才哼了声:哦,原是你私心作祟!
见他神色几变,犹豫不定,之前那将领连忙上前揖拳:大王,事不可止与此,还请大王速速定夺。
被连番催促,大单于无法可想,终于狠下心来:释出两名军前斥候!
喊话慕容垂!
第四十二章
闻言,我的心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勉强维持着那副梨花带雨之貌。
斥候派出后,大单于将我与王玙带去瞭堡,隔着女墙远眺城外战况。
一开始派出的斥候,刚喊了两声便被射落马下。
之后,大单于又派出两名先锋,喊话数十次后,对面攻势衰减,嘈声渐众,王家子弟皆弃兵卸甲,不愿再战。
左右将领自然喜极:此法果然有用!
我连忙趁势鼓吹:如此,大王只需大开城门,将王玙送给慕容垂,对面定然退兵。
大单于闻言,沉吟片刻,便唤人开启城门,另给王玙备了长车,以战旗覆盖遗体,沿护城桥缓缓推出。
漫天寂静,唯闻城中燃声哔剥。
我刚要随车同行,便被大单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狞然。
你这妇人如此聪颖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往城墙边拖: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如何?
我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时脑袋里全数空白,眼见盛放着王玙的尸体渐渐消失于城门,连忙大声求饶。
大王!好歹让我与王郎告别一番!
他已死了,此举又有何意义?
如此我才好彻底放下,从此专心侍奉大王!
许是我的饮泣令人烦闷,大单于终是松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烧的护城桥去追王玙。
此刻星垂平野,远望旌旗遮天,三军不发,车马喑哑。
我跟随在王玙车乘之后,短暂地走了一段。
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话可说,只有掏出怀里的帕子,默默塞回那军旗之下。
这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车驾远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便被大单于着人带回,直接挟上女墙高处,低头往下看,便是深沉涛涛的护城河。
遥望远方,王玙的车驾进一步,慕容垂的大军便退一步,眼见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单于十分满意:美人,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低着头:邺北已被慕容垂摧毁,大王可弃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恶臭,喷得我几欲窒息:呵!这之后他定会追击于我!此法不可行!
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第四十三章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第四十四章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第四十五章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