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整整泼洒了三四盏牛乳后,怀中人发出一声呻吟,双目微微翕动。
我喜极而泣,捧住他的面庞不住流泪。
而对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犹豫,是疑惑,更是爱恨交织的悲喜。
我见他极力想要说话,便将耳朵凑到他翕动的唇边,却听他声声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递进我心里。
为何……
为何穷途末路时……
我身边总是你……
对此,我唯有小声嚅嚅:也许只有这个时候,郎君才会需要我吧。
闻言,王玙凝视着我,眸中似流转着复杂感情,又似蕴含着千言万语。
忽地一展大袖,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
第三十五章
我贴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他终于恢复了元气,能够自己进食一些汤水。
借口他需要静养,我将女御们赶出房门,接着便将香炉中的灰倒于盆底,用指尖陆续写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玙看完,点了点头,并无什么特别表示。
我虽心焦如焚,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接着搀着他去廊外散步透气。
大单于早等在门外,王玙一见他,便肃容怠目,似不愿理会,我连忙从旁揖礼: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适,还请宽容几日。
大单于面色几变,终于还是忍了口气,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眼见人已走得看不见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玙,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对我的惶恐,王玙报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盘踞江南,数十万子弟一呼百应,如此局面,他怎舍得杀我?
说完,便一晃膀子摆脱了我,径直往前方高台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纸笔来。
然而,等我拿来了纸笔,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机要的我,却看到对方一番挥毫,淋漓尽致地……
画了只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里的日子,说不得比别院时还要悠闲,我忍不住出言相询:你为何如此喜欢画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犹记讨金珠那日,他笔下那猫捉老鼠……
于是我虚着眼,望着他在那老鼠头上依旧画了只威风大猫,猫爪高悬,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讨饶,状极猥琐。
王玙一气呵成后,便将墨画展示在我面前,颇有些志得意满:如何?
我:……
他见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声音:怎么,如今胆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脸子?
我轻咳一声:没有。
说罢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那笔在纸上乱画,王玙冷眼觑着我写了几个大字,神情越来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额。
世上最煞风景之事,便是观美人写丑字。
我不理他,依旧笔下不停。
等了一会不见他嘲讽,转头再看,却见人靠在廊柱上闭着眼,竟好像睡着了。
是了,他断了几日水粮,会有一阵子虚弱也是常理。
于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画纸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贴在那猫的头上。
第三十六章
正暗戳戳地贴着,却不意王玙在身后幽幽道:为何要骑我头上?
我连忙掩卷,却见他长臂一伸,已是将那纸抽走了,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错,不错,趣味盎然。
一边点评,一边还用眼睛耐人寻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欢骑,郎君让你骑一骑又何妨?
请问,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正脸上贲红,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喝。
却是附近一将领见我们拉扯,随即闯进高台,一手指着案几上我写的墨字大吼,只是他方言浓重,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孰料刚才还笑着的王玙,忽地腰一弯,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横刀断颈,血流喷瀑。
只在刹那,面前便多了一具应声而仆的尸体!
许是经历过滁州一事,我现在看到死尸已无感了,但这附近都是女御,很快便叫声四起,惊动了大单于。
对方匆匆赶来,见爱将被杀,双目赤红:王家贵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却杀我帐下左先锋,此事可是君子所为?
王玙冷道:杀便杀了,又如何?
我见那单于额头青筋直露,眼见已在暴走边缘,便将那染血的猫鼠图呈上:大王,我与郎君正恣意作乐,是这人忽然闯入,对我言语不敬,郎君这才杀了他。
大单于显然不信:作乐,为何要画猫与鼠?
我连忙攀住王玙手臂,状若扭捏:这猫是我家郎君,这鼠,自然就是我呀。
猫戏鼠,鼠驭猫,只是闺房之趣罢了。
大单于闻言,面皮抖了几抖,终于还是将纸丢还回来,一脸晦气地走了。
他走后,我便将纸团成一团,恨恨掷在王玙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王玙神色清淡:南锦屏,你很怕死吗?
怕死,为何还来找我?
我语塞。
见我不说话,他一扬袖往回走,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身上溅血了,你来为我更衣。
我心下不快,又怕他作妖,只得泱泱地跟上去。
大单于对王玙还算礼让,衣物和王家的虽不能比,却也质地精良,剪裁合宜。
谁知,我刚为他宽下了外面的大袖,就被紧紧捉住双手。
王玙一双眼凝着我,表情疑惑:你的手……
我见他似有嫌弃,口吻悻悻然:郎君莫嫌弃,上一次,也是这双粗手为你更的衣呢。
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被他紧紧捉在手里,甚至塞入自己衣襟里比较:不对,上一次的手明明细腻柔滑,不似今日老树皮!
拉扯中,我满面涨红,一不小心就扯开了他的衣襟。
一张半新不旧的银鼠色帕子,飘然落地。
第三十七章
这帕子看着十分眼熟,四边微微翘起,还有些许褪色。
我将帕子拿在手里,四肢瞬间僵硬,只能紧紧看着王玙质问:你不是说帕子丢了么?
对方不答,眼睛看向别处。
敢问郎君,为何没有丢我的帕子,还一直贴身放在怀里?
你说呢?
锦屏不知。
当真不知么?
我原本以为,这人对我只有玩弄之心,却没想到他随身带着我的帕子,从江南到邺北,濒死也未丢弃。
此刻千言万语,无可叙说,只能默然凝视着他,双肩颤抖,清泪直流。
哭什么?
王玙吁叹一声,伸手来替我擦泪:小眼闪烁似鼠,哭起来似水鼠。
我忍不住反驳:既如此讨厌我,又为何留着我的帕子?
我也不知,只是时时憎你,厌你,又会忍不住想你,念你,你说,这又是何故?
憎、厌,为何要在想、念之前?
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难得见到狂傲的王玙有此无奈之色,我忍不住想笑,眼泪却苦涩地滑入唇角。
对方见我泪流不止,轻轻一展臂,让我躺在他臂弯上,口吻颇有些幽怨:昔日让你作我的妾,你不愿意,如今我身陷绝境,你却跑来与我一同赴死?
南锦屏,你虚伪。
闻言,我笑了。
是呀,你夺了表弟的帕子,转身就藏在自己怀里,你不虚伪。
你……
王玙好似又被我气着了,一把将我推开,转身面壁。
此时,恰好女御送来了午膳,我将饭菜布好喊人来食,却见王玙只回身瞧了一眼,面露不屑。
喝,这碧眼贼,愈发敷衍了。
我瞧他不是战俘,倒更像个大爷。
当下只好盛了肉羹,凑近那紧抿的红唇:郎君好歹吃点,保存体力。
不吃,没胃口。
王玙瞥我一眼,忽然挥挥衣袂,语气轻快起来:江南有名菜,曰美人舌,不知女郎可有听说过?
说罢,便用一双漆黑的眼勾着我,神情微妙而深邃,使人脸红。
一抔热羹,不知何时已被泼洒在地上。
而我蓦然被拉到他怀里吻住,像坠入了一汪充沛的泉。
王玙先前还是溪边吊影,饮风食泉的模样,不过一会,那一双清泓似的眼睛,便被搅动得沉郁泛红,薄唇微张。
你若不愿……
对此,我没有扭捏,只伸出一根指虚按在他唇上:愿与郎君,尽此一夕之欢。
既不能长相守,便只在此处,只在此刻罢了。
第三十八章
因嫡母所为,我曾对男子畏惧如虎。
然而,王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男人啊。
他洁净的鬓角,清凉的口息,如雕如琢的面孔,让这场我原以为的污浊之事,变成了一场旖旎而沉醉的幻梦。
因他的垂爱,使我长久的痛苦得到了抚慰。
帐中,他滑凉的墨发铺了满枕,神情熏然,引人沉醉,而我上襦搭在臂弯,后背被爱重地摸挲着,贴在他耳边絮絮低语:王玙,你不能死。
你若死了,王家第一个生乱,司马皇族躲在洛城,还等着你主持战局呢。
他沉吟一会,方轻声道:寒门有慕容垂,亦可一用。
慕容垂也等着你呢,用你换军权。
王玙轻笑两声,似乎我在说什么玩笑话:你仔细想想,他救我固然必要,但未必要我活着。
这,这话又是何意?
我有些执拗:可他说必来救你,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了。
哦?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先用一支兵引走大单于,再分两支队伍,齐攻邺北东西两门,我们只需逃去南门……
孰料,王玙闻言失笑,甚至笑得差点滚下榻,直到见我面色不虞,才有所收敛。
也罢,不如我们今日便去看看,他所说的』南门』,如何?
闻言,我心下狐疑,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伺候他起身更衣。
借口饭后消食,我与王玙坐上了胡人的车马,前后左右,足有数十个荷甲骑兵一丝不漏地围绕着,骨碌碌地驶到了城南。
然而沿着墙根转了许久,都没找到慕容垂口中的南门。
我连忙借口小解,一个人溜到了墙根下的民居角落,这里乞丐遍地,我找到一老人,对方却耳聋昏花听不懂我的问话,又找到一小童,那孩子却茫然看我。
邺北没有南门,只有东西两门。
一连问了几人,皆是如此答案。
我的心渐渐被冰雪包覆,沉沉坠入谷底。
第三十九章
入夜就寝时,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被王玙收在眼底。
他安慰地轻抚我头顶:左右已经如此,又何必想太多。
你瞧,你这一趟不光得到了郎君的人,过阵子还能得到郎君的鬼,难道不划算么?
我嘴唇哆嗦,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要你的鬼有何用?
我原本看慕容垂信誓旦旦,还以为这一次也能轻松救出你,这之后背靠王家,不仅能拿到金珠,多少也能混个善终……
王玙见我说得认真,哭笑不得。
也罢,看来我王三在你眼中,始终是不如金珠!
说着便摇摇头,一手抓了钵盂里的松子吃,一边吃着,一边还丢了几粒在我脚下。
嗟,鼠来食!
只见对方目光淡淡含笑,衣襟微敞,漏出的一小块肌肤如银箸春盘上的鱼脍,肤色生光,玉白半透……
瞧那荡漾生春的样子,不知是叫我食松子,还是食大猫。
我便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与他滚在了一处。
第四十章
翌日,凌晨。
王玙忽然披衣起身,神情肃寂,站在窗口远眺。
我这一夜几乎都在辗转,刚模糊睡着,便见他拿了衣衫裹了我,口吻清淡:慕容垂不救我还好,他这一来,恐怕叫我死得更快。
什么意思……
我刚披上外衣,便见那轩敞的窗口,一道火光如流线划过,仿佛无声惊雷。
这道光过后,左右忽然人声沸腾!
我和王玙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支遒劲火箭射入城内,落在辎车上,马棚上,屋顶上……
他,他怎能用火攻……
这把大火一烧,岂不是注定要将王玙与胡人一同烧死在城里?
慕容垂与我向来不对付,只可惜了你。王玙朝我低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有怜爱,有惋惜,更有宿命如此的慨叹:你若不来,现下还好好地活在滁州。
我刚想告诉他自己差点被庾牧烧死,便见大门被轰然闯开!
大单于携左右武士,径直破门而入,半张脸满是火灰:王君子,你告诉我,我于城外五十里设了岗哨,慕容垂怎来得如此之快!
王玙倒也慷慨答了:慕容世家善练鬼兵,马蹄包上毡布后,能夜袭百里,悄然无声,何必少见多怪?
大单于被他一激,连连咬牙:你告诉我克制之法,我封你为大相国!
王玙淡笑一声,指着我道:不用大相国,你将我爱姬送出城,我或许考虑告诉你。
不,我不走!
见大单于似有意动,我连忙死死攀住王玙:大王,我不走!你让我好好劝下我家郎君,他平日里最听我的了!
王玙闻言,脸色立变:南锦屏!你!
我连忙掐他手心,又对着大单于谄媚不已:可大王若真将我送出城,他便真的无人可制,到时再后悔也无用了!
大单于头一次见王玙气怒攻心,半信半疑,当下令甲士将我们带去城门,直接关在附近一处民居里,以便随时监守。
只是这一处也即将沦陷,房中浓烟弥漫。
王玙见大势已去,叹息连连:这下可是真完了,慕容垂所过一处,动辄屠城,火已经蔓延全城,我俩也只能地下再聚了!
我不说话,而是拿下头上金簪,捏碎上面的东珠,从中取出一枚蜡丸:我不来此,胡人的铁蹄扫过滁州,也是必死,可我既来了,便要和老天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