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酿山河——泽殷zern
时间:2022-08-02 06:42:07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第十章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第十一章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姊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第十二章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十三章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第十四章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