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酿山河——泽殷zern
时间:2022-08-02 06:42:07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见冷眼呵斥没用,便平静问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经商,却不令你入朝堂,你愿意么?
  他懵然回复:行商,乃下流……
  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第十五章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第十七章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第十八章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第十九章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骗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时陈家聘担已至,猪羊牛牲,花红表里,自大门一路绵延至内院,堆垒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处处红绸铺面,丝罗坠地,富贵难言。
  我却只觉恐怖。
  这张辉煌的锦绣大口已经吞掉了小梅,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第二十章 
  巴郡与滁州相邻。
  十几年了,我从未出过滁州,就像其他生长于斯的小娘子一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上,也从未打算离开。
  但我没办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来。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时攒下的串钱贿赂了府里赶车的小路子,让他连夜带着我赶往巴郡。
  马车颠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午时,我们赶到庾府,只见大院府兵如云,枪戟森森,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根长枪狙到喉下。
  来者何人?
  对着那雪亮的枪头,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锦屏,求见太守……不,求见太守新纳的姨娘。
  喝,这倒罕见。
  那府兵收了枪,朝身后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来找另一个玩意儿,新鲜不新鲜?
  众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见他谈笑自如,显然颇有地位,连忙将一颗金珠塞到他手里,小声诉求:大人,我有金,只要您为我找来姨娘,这颗金珠就是您的!
  对方捏着珠子,眼神顿时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车上等我,我跟着府兵来到不远处的暗巷,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抓住发髻,狠狠抵在墙上!
  说!金在哪里?
  任我如何也预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于大门口公然抢劫!这哪里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乱,可见一斑!
  我半张脸磕在生冷的青砖上,顿时疼得钻心,只能不住讨饶:大人,我阿耶是云水县令,只要能找到小梅,我会给您更多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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