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燮朗声而笑,“我们十九自幼就骄矜,如今居然像转了性, 学会谦虚了。”
苏星回立即还击道:“舅舅何曾不是, 十九和两个表兄小的时候可没少被您揍。”
“哦, 这就翻旧账来了。说起旧账,我这可存了一肚子……”老人像个老小孩,絮絮叨叨要给她翻旧账,惹得苏星回直乐。
裨将闻着笑声进来,帮节度使脱下笨沉的盔甲,苏星回也上去搭手。
哈气成雾的冬月,捂在里头的衣衫湿透了大片,老人却精神矍铄,脸上不显一丝一毫的疲态。苏星回见到亲人有说不完的话,又见老人家筋骨健壮,硬朗无比,心中宽慰,也更放心。
她道:“舅舅驻守敦煌多年,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公主势必会请您上京观礼。”
令狐燮叹道:“去也只能你表兄去了。你舅娘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宜再长途奔波。”
苏星回略觉惋惜,但舅娘的康泰始终才是第一重要的,“那还是作罢。她去不了,我闲了便来叨扰二老。”
“你舅娘爱重疼惜你,还想留你住一阵子……”令狐燮话说一半,轻缓地拍着她的肩,“身在朝堂不由己,君命难违,此去你当尽心为朝廷解难,不要为我们牵肠挂肚。小十九啊,长路漫漫,你好生珍重。”
山重水复,路途迢迢,再见不知又是几时。
苏星回眼底黯然,但她掩饰得极好,面上带笑地叉手道:“星回记住了,星回谨记舅舅的教诲。”
这天晚上,烛笼火把照了整夜,辎重后勤妥善掩埋了死尸,赶在天亮之前做完了战后的防疫。
清晨冬阳从残垣断壁上缓缓升起,仍旧是黄沙蔽天,飞石遍地,昨日痕迹被轻易抹去,似乎无事发生。
苏星回坐在残缺的垒口上,安静地擦着手里染血的横刀。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亲手埋葬了褚显真,用一杯剑南烧春祭奠了褚显真的亡魂。三年的明争暗斗,终归是她写下了最后一笔。
她所做一切为救丈夫和儿女,她有什么错呢,褚显真行的每一步也是为自保,她又有何错呢。政治上的对错,其实是一道无解的题,正如褚显真死前所言,成王败寇,自己选的路,生死都是宿命的安排,怨不得旁人。
苏星回独自坐在此处,不时想起过往前尘,心被填满的同时,还有难以言说的苦涩。
苏平芝悄然无声地走过来,缩着脖子蹲在身旁,看她用块破布来来回回地擦着刀,实在无语至极。不知道一把刀有什么好擦的,他看她在这都吃了半个时辰的沙尘。
“喂……”
苏平芝想要说话,苏星回白他一眼,“冷就去帐子里。”
苏平芝哽住,“你好歹也客气点,虽然我是你弟弟……”
“你叫我喂,现在跟我谈客气?”苏星回斜睨着他,“有事就讲,无事就滚。”
苏平芝搐着鼻子,脸上蒙了层灰,他有些睁不开眼睛。敦煌呆了这些时日,还是不大习惯这里的气候。
他心浮气躁得很,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押解河西节度使入京受审的差事不如就交给我?”
苏星回没有回答,而是问:“三位亲王到驿馆了吗?”
“到了,早到了。”苏平芝想起就是气,“真就天爷,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摆架子。得亏是鹤年去送,换成是我,我可干不了。”
苏星回“刷”地收起刀,冷眼瞪他,“怎么说也还是李氏皇族,公主的兄长,你往后说话注意点。”
苏平芝也意识到言行不妥,不耐烦道:“行了,我记住了。这事你到底应不应啊?”
料着他受不了这里的艰苦,又心急立功建业,苏星回忍不住笑,“那你现在就上路吧。”
苏平芝:“……”
“我受伤了你不闻不问,我说走,你就差放一挂爆竹欢送了。”
苏星回侧头打量,“哦,你居然受伤了?要紧吗?”
脱了盔甲的苏平芝眼见的清瘦了许多,可见他在敦煌着实是吃够了苦,苏星回简直喜闻乐见,“还是说你其实不想走?既不想走,不如留下帮我……”
“打住,我这就和舅舅辞行。”苏平芝听她分派任务,赶忙站了起来,走前还不忘提醒,“我的战功你记得明白上报,少一件都不行。”
苏星回一声未响,把刀重新挂上,走进主帐。
此行苏星回的职责是督率大军,安抚受惊的皇族也在她的职责范围,但因为裴王妃在其列,她整日以泪洗面,心神俱伤,总是怨天尤人,苏星回实在不愿跟她碰面。
苏星回托词一次也没去,派了几十名婢女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们,让负责理事的敏良代为告罪。褚显真挟持三王逃出长安时,敏良也奉命率领神策军追击至敦煌,他主动请命去驿馆照料三王的起居,一直到大军启程。
春光薄情,他们必须赶在继位大典前,回到神都去。
三位亲王携家眷登上香车,跨上宝驹,准备踏上返回故乡的漫漫长路。在经历了颠簸和惊心动魄的危局后,他们身上的皇族习性依然不改,却容光憔悴,神气也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