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许久没有吃过宫廷的御膳,喝过宫廷的佳酿。那一层优渥的圣眷在苏家败落后,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鹤形的连枝铜灯立在两楹,辉生四壁,明晃晃地刺眼。她放眼望去,主殿里依旧是罗绮如云,衣香飘散,殿上笙箫盈耳,舞态翩跹,到了精彩处,站在两壁的男女都齐声喝彩。
苏星回感到自己像个世外之人,周身包裹一片冷瑟之意。直至裴王妃朝这方走来,她脸上才多了别的情绪。
裴王妃身为吴王正妃,皇家儿媳,参加圣人的寿诞无可置喙。她今夜凤钗拢鬓,锦服绣裙,打扮得十分隆重,远远压过了她那些同样出身世家品貌俱全的妯娌。
眼见她就要过来了,苏星回也准备大方相迎。河内郡夫人在这时移步眼前,挡在两人之间,向她问候,“王妃,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裴王妃神色收敛。河内郡夫人连吴王也要礼敬三分,她多少也不能太过僭溢。
裴王妃朝她身后的苏星回望了一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决定暂时高抬贵手放苏星回一马。于是与之客气了几句,又请河内郡夫人去一旁稍坐。稍后还有大型的歌舞表演。
大殿上载歌载舞,正是兴致酣畅时,夜幕才降临不久,不知道要进行到几时。
苏星回借口更衣,辞了舅娘出殿。雨丝飘在廊下,她绕过殿庑,提着裙子踩过积雨,踏进最近的一座水榭。
檐下飘着宫灯,水面上淅零淅留,荡开着水涡。附近只有巡逻的禁军交错而行,偶尔也有几行埋首趋行的宫人。
她朝浓荫幽深的方向走去,心跳越快,快要出水榭时渐渐屏息凝神。
习武之人,哪怕怠于修炼,六识也比常人清明。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加快了脚步,不想那人更快,几个大步握住了她的右臂。
“周策安你疯了!放开我。”苏星回被拽扯得脚下几个趔趄,几乎要跌到男人身上。她奋力地甩开钳在臂上的手,目眦欲裂地瞪着灯下的男人。
这个男人俊美无俦,即便蓄须多年,年近不惑,也不减半分容光。但苏星回眼里没了他,只有一腔余火。
昏光照着两人,只得模糊不清的人影,也看得出周策安饮了不少酒。他目光醺然,眉眼更深,却偏生端着一本正经的形色。
“我们前缘虽尽,也还是可以坐下叙旧的故友不是。十九娘,你从前不是这样心冷口冷的人。”
苏星回揉着右臂的手顿住,“你是以什么资格教训?不要自以为地很了解我。在我这里,没有你这样的旧友,只有陌路和死去的前缘。”
四面都是巡卫,已有人注意到了这里,苏星回还一堆理不出头绪的疑问,不乐意跟他纠缠那些早就没了意义的前情,“你喝醉了,回去好好醒一下酒。”
她快走几步,惊觉到了雨中,索性就冒着雨踩着水,飞奔进最近的长廊。周策安一言不发地跟上,她出了水榭,他也跟着出了水榭。
两人淋着小雨,一前一后走了些时,直登到高处的楼阁。楼里灯火耀目,巡视的禁军更多。
“前面是禁地。你要去哪?”周策安终于出声。见她不语,又伸手牵扯她的衣袖。
“别碰我!”苏星回甩袖拂开,折到另一条路径上,左右观望了一时,又沿着路回返。
索性雨小,露湿了头发,不至于淋湿全身。周策安不知她在找寻什么,寸步不离地跟着。苏星回却突然停下了,他迟疑一瞬,顺着视线眺望,目睹一伙人在三角亭避雨。
亭子里就一盏灯笼,约摸十来个人,其中三个穿着锦服的男子被簇拥在中心。一群人分成两派,围在里面声嘶力吼,看两只大公鸡斗来斗去。
苏星回站得高,又逢雨夜,不至于都看清,但她就认出来是吴王李颙。
吴王操办典礼,他不去侍宴,却躲到亭子里捣鼓那些没用的鸡。裴家搭上裴彦麟的命,也要扶持这样一个阿斗,多半是因为裴王妃生的钜鹿郡王。
苏星回怒其不争,咬住牙槽冷哂一声。她掉过头,和周策安目光撞上。
男人目光沉静,在雨下的身形修如松竹。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轻松地掸着微湿的衣袖,望着她微笑,“肯坐下来谈谈了吗?”
苏星回不想搭理的,却心思一动,装作随意道:“我见吴王闲在这里,聚众斗鸡。明日就是寿诞的典礼,他不用和其他几位殿下去御前伺候吗?”
“哦,是吴王在那?”周策安一阵沉默,嘴角却勾着笑,就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
苏星回讨厌他这种琢磨人心的眼神,笼袖就走。
他忽然开口,“你出来时,其他两位殿下也陆续赶到主殿观赏歌舞。”
最有可能的两位亲王她没有见到。那么谁会在明日发动宫变?身为女帝的亲子,帝位无可争议地会落在他们其中一人,其实不必铤而走险。
暮色昏沉,春雨如酥,重新回到水榭,那些花木葱绿的叶片已泛着粼粼烛光,将两人身影也泅湿了。
苏星回只顾朝前走着,周策安说了什么半她只听到梗概。无非是他当年的身不由己,事后又是如何悔不当初。
他周策安一直是个爱重名声和颜面的人,过了十来年早就尘封的往事,他还在乎着那一时半刻的清白。
苏星回想笑,都笑不出来。他当年来说这些话,她定然全信了。
“你是心怀愧疚,还是后悔了?别忘了你是有妇之夫。你今夜要是和我断得比当初悔婚更利索,我还能高看你一眼。你现在这样藕断丝连,犹疑不决,做一副深情状给谁看!”
苏星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低贱得像地上谁都能踩上一脚的烂泥。她拂袖就走,沓沓踩在甬道上,心绪不宁,竟都没瞧见对面行来了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