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三郎的魂灵被符咒烧得奄奄一息,原本还气势骇人的黑气早就化为了缕缕灰烟飘散得一干二净。
祈佑见状,顿感时机已到,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眉间,打算捏个化魂的诀来。
只是陡然出现的纸伞,打断了他的凝神。
“姑娘?”祈佑一脸不解,并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
岁宴一心二用,右手上下翻飞着似是在抚琴般流畅灵动,控制着纸伞悬在祈佑和李三郎二人之间,将他们分隔开来。
而左手则是捏了个诀,几近消散的李三郎被凝成了一颗珠子,被她攥在了掌心。
“你竟能使出那般焰火,倒是我小看了你。”
捉鬼师擅用火炼魂,越是厉害的捉鬼师,火焰越是精纯。
方才他用来对付李三郎的那团火,岁宴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断然不该是她之前以为的那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
这隐隐含着夸赞之意的话并没能让祈佑有过多欢喜的神色。
纸伞快速旋转着,让他难以近身,只能高声发出自己的质疑。
“姑娘为何将那凶鬼收走?”
岁宴将混沌不堪的珠子收入囊中,召回了纸伞。
“我自有我的缘由。”
可祈佑不依不饶,提剑上前。
“虽不知姑娘师从哪派,可姑娘应当知晓,捉鬼师私自豢养凶鬼乃是大忌。”
剑气凌然刺破微风,岁宴为避其锋芒,往后退了两步。
“是鬼,就该被当场诛灭才是。”
岁宴抬眸,眼神清冷:“你的意思是,只要是鬼就该死?”
祈佑点头:“自然!”
冷哼一声后,岁宴拂袖一甩,一股强大的气力将祈佑震飞,撞上了一旁的树干。
嫩绿的枝叶簌簌地往下路,遮住了祈佑的眼。
“呵,你有本事,便自己来寻他罢!”
*
比起那破旧的村庄来说,县城倒算得上是繁华了。
好在虽然人多,但能考上秀才的倒是不多。
岁宴装作前来寻亲的孤女,三两句话就打听到了秀才儿子念的是哪家书院。
敛了身形进入书院内,不一会儿,岁宴就照着在命簿里见到的样子,寻到了她想见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也偏帮着李三郎。
本该是在学堂里苦读的时辰,秀才儿子却因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服了药一个人在斋舍内休憩静养。
岁宴捏着珠子,低头轻语:“你这样子,即便回了鬼界,想必也没得救了,不如就圆了你最后一个念想吧。”
“我施舍你一个机会,结果会如何,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珠子迫切地上下攒动着,似是在点头。
岁宴指尖抵着秀才儿子的额间,珠子顺势下滑,最后竟同那人的血肉混为一体。
凶鬼,入了梦。
*
斋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柜一床。
岁宴本是个不速之客,在这陌生男子的寝室内,竟像是回到了自家那般随意。
从桌上抽了叠干净的宣纸垫在椅上,她侧身而坐,捏了个术法将纸伞收了起来,单手撑着头,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对面床上的人。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神色淡然的男子渐渐眉头紧锁,双手攥着自己的衣领,似乎想要扯开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是他们!”男子在梦中呓语,“是他们出的主意!”
“我想走的,我想走的,但是他们拦着不让!还说要是不跟他们一起,就、就把事情栽在我头上……”
“不是我害得李妮儿,不是我!是他们!全都是他们……”
男子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逃窜,却始终挣不脱梦魇。
怕他的喊叫引来旁人,岁宴打了个响指,将他的呼救都困在了小小的斋舍内,依旧像是个默然的旁观者一般,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景。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男子像是气力耗尽了一般,扑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逐渐趋于平静。
随着他七窍内缓缓流淌出来的血迹,岁宴知道,李三郎想做的事做到了。
*
满脸厌恶地将手伸到男子眉间,珠子像是感受到了岁宴的召唤,冲破了男子的血肉浮现出来。
原本还能感受到丝丝鬼气的珠子如今已完全趋于透明。
岁宴将其举过头顶,日光透过窗户的间隙落在珠子上,她看见珠子中央开始有了裂缝。
忽然之间,岁宴福临心至。
“李妮儿会投个好胎的。”
珠子应声而裂,在岁宴的掌心化作了虚无,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是没有人会记得那个会为了给女儿做一身新衣裳而卖力劳作的憨厚男子。
和那个会扒着门框等父亲归家的小姑娘。
*
岁宴撑着伞出了斋舍的门,迎面撞上循着符咒气息而来的祈佑。
对方侧过身子,看了眼床榻上那一脸恐惧的男子,眸光晦涩。
“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岁宴不以为然:“这难道不是在助人为乐。”
“我以为在命簿里,你已经在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看清楚了。”
祈佑有了片刻的迟疑。
但最终,还是握紧了拳:“他是否有罪,自是有人来定夺。你我的职责,不过是诛杀那危害人间的凶鬼!”
“你又怎能帮着凶鬼,对同类下手?”
岁宴哂然一笑。
“都是手上沾了血的,就因为李三郎是鬼,就活该含冤而亡,当真是可笑。”
“我还以为清风门出了个慈悲心肠的小辈来,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同那些老小子一般迂腐。”
“也难怪,你清风门会沦落至此。”
事已毕,岁宴忙着回去复命,不愿再同这种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只会固执己见的捉鬼师纠缠。
只是前脚刚踏出半步,耳边就听得一阵呼啸风声。
祈佑的长剑,自耳旁划过,斩断了她的发丝。
岁宴平日里对她的这头青丝看护得紧,晨起梳头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大力就折断,此时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生生截去了好几根,顿时怒不可遏。
原本就看着清冷的面庞沾上杀意后更是添了几分凌厉,脆弱的纸伞也似主人一般换了副模样,再度化身利器,迎着长剑撞击而去,震碎了斋舍的门窗。
祈佑反应极快,迅速收回长剑做防御之态,硬扛下岁宴的这一击。
“抱歉,在下无意伤人,只是因果皆有报应,姑娘既沾了人命,就得想法子弥补。”
“眼下这人离魂不久,我清风门尚有秘术追魂。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请姑娘同我走上一趟。”
岁宴正在气头上,把伞当做长剑来舞,一剑剑泄愤似的乱刺。
“追魂?我不去碎了那人生魂,已然是在积德行善了。”
祈佑以剑克之,一招招化解着她的攻击,二人倒是打得有来有回。
“如此,那便是在下得罪了!”
话落,他转了攻势,长剑迎面而来,却在眨眼之间换了方向。
原是对着岁宴的剑尖换做了剑柄,在她的额间一击重击,试图击晕他。
岁宴一个侧身轻松躲过,眼神却落在了他剑柄悬挂的玉饰之上。
那熟悉的纹饰在眼前荡悠着,岁宴收了手,眯着眼看着祈佑,心里满是疑惑。
他,为什么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说:
岁·鬼界护发使·宴
祈·人间理发师·佑
另:男主念的那句咒出自道家的净天地神咒。
第4章
岁宴是被鬼王青涟抚养长大的。
她在幼时曾听年长的鬼说过,涟姨生前是被人害死的。
具体是谁下的手,又是怎么害死了涟姨的,岁宴通通不知晓。
只知道涟姨时常望着一个刻有垂柳纹饰的玉佩发呆,就连指甲嵌进了掌心也不觉得痛。
岁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
只是为何,这个祈佑有着同样的玉佩?
莫非,他是害死涟姨的凶手的后代?
*
一想到这人同涟姨的死有关,岁宴也顾不得她那几根无辜殒命的发丝了。
她想要问问他这玉佩是从何而来,可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又觉得祈佑年岁尚小,指不定不清楚祖辈上的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虽然害死涟姨的凶手已经作古多年,就算要偿命也没办法偿,但若是能寻得对方的坟好好闹上一番,亦或者是知晓了名号去命簿上查如今转世在何处,也算是为涟姨出了气。
“行!我跟你走。”岁宴收起了伞。
片刻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变了个样。
祈佑握着剑,有些错愕。
似是没想到岁宴的态度会在突然间大变。
“怎么?又不需要我来赎罪了?”岁宴神色自若,像是在同他谈论今日的天气,“那我可走了。”
说罢,她便装作要离开的模样。
“姑娘等等!”祈佑伸手,正好攥住了她的衣袖。
鬼界暗无天日,更别提能生出花草来,像是普通姑娘们平日里用来熏衣裳的香料,岁宴都不曾用过。
可她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鬼,竟像是人们说的那般,自身便带着一股香气。
一种清雅,却勾人的香。
那香气从鼻尖而入,瞬间冲了顶,祈佑只觉手中的薄纱变成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火,灼得他掌心发烫,忙不迭地松开来。
明明双颊已经红了个透,却还是硬着头皮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烦请姑娘随我走上一趟了。”
“只是回去的路姑娘怕是不熟,在下怕姑娘迷了路,须得捏个咒。”
说什么怕她迷路,当时怕她半路逃跑才是。
正巧,她也在愁着该如何接近祈佑,这下有了这个术法牵制着,倒是能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岁宴点点头,一把拉过对方的手腕,反手相扣。
之前只是看着倒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二人双手相叠,岁宴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厚茧带来的膈应感。
粗糙的掌心磨砺着她精心呵护的娇嫩肌肤,带来阵阵颤栗。
“姑娘!你——”祈佑松开手,整个人都快站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这是做什么!”
岁宴不解:“不是要结咒吗?”
典狱捉拿逃窜恶鬼的时候为了防止其二次出逃,也会同恶鬼结这种强制不得远离的咒。
而结咒的方式,则是需要双方握紧彼此的手腕。
祈佑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结、结咒……用、用绳子就行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麻绳,估摸出五尺长的距离,挥舞着长剑欲将其斩断。
只是在剑刃触及麻绳的前一刻止住了手,又扯着绳子往后又延了三尺。
祈佑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转了一圈,麻绳的两端自动攀上了二人的脚踝,缠绕着打了个死结后又隐匿不见。
这清风门捉鬼的本事不怎么样,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术法倒是还看得过眼。
岁宴不久前才捉了个溺水鬼回去,到现在还能记起为了结咒不得不握上他那被泡得浮肿发烂的手腕是怎样的恶心感。
得想个法子学会这咒的诀窍才是,她想。
*
斋舍内打斗的痕迹被岁宴用术法抹去了。
除了在睡梦中被吓死的秀才儿子依旧瞪大了双眼望着屋顶外,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而关于他的所有事,包括他的名字,他的斋舍,都会被所有人暂时遗忘。
清风门的驻地建在旁边的幕山之上,距离不算远。出了北边的城门沿着道一直走,在到达驿站前的岔路口往左上山就好。
现在出发一路不停歇的话,寅时就能到达。
因着沿路是重要的官道,路途并不崎岖。
只是折腾了一整日,再加上之前老毛病来过,皎洁的圆月升起之时,映出岁宴脸上难掩的疲色。
按理说鬼是不知道疲倦的,可岁宴偏偏是个例外。
虽然跟别的鬼一样不用吃喝,但她需要睡觉。有时候是隔个几天就须得睡上几个时辰,有时又是每日需要休息,没有什么规律。
岁宴觉得自己生前一定是个病痨子。
否则怎么会动不动就累、时不时还晕。
*
微风吹拂着枝叶,此时已是宵禁的时刻,路上早已空无一人。
祈佑在前方引着路,岁宴撑着伞跟在后方,二人如这静夜般沉默。
在好几次感受到脚踝出传来的牵扯感后,祈佑不知第几次回过头打量起岁宴来。
“姑娘,你的脸色很差,”琢磨了许久,他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莫非伤势还未大好?”
“不如我们寻个人家先修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出发?”
若是祈佑孤身一人,通宵赶路亦或者是靠在树边歇歇都是可以的。
只是他旁边还跟着个姑娘家,露宿荒郊野外也不是办法。
“不用,赶路吧。”岁宴拒绝,她还想早些去往清风门的驻地,看看能不能探得祈佑的来历。
“来得及。”
“招魂要紧,但活着的人更要紧。”
岁宴顿足,停下来看了眼面前的男子。
两道剑眉飞入那棱角分明的脸,明明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眉头间竟隐隐透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来。一双眸子深邃又迷人,像是一潭幽深看不见底的池水。两片薄唇轻抿着,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朦胧的月照着这片静谧的土地,让祈佑看起来更加让人琢磨不透。
明明同恶鬼缠斗时会分心担忧旁的人,却又会因为她任由凶鬼索命而对她出手;明明义正严词地说着因果报应,却又会在赶路的时候因为她的身体不适提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