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闷的敲门声在山里回荡着,惹来几只被惊扰了美梦的鸦鸟撕扯着嗓子回应。
岁宴百无聊赖,一时手痒想转伞柄来解闷儿,又倏地想起芸娘的魂儿还在伞里,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宅子里好像没人。”祈佑又上前叩了门,却依旧没得到回应。
“不应该啊,”芸娘的声音自伞中而出,听着有些模糊,“姐姐身体不好,山里夜晚露气重,晚间是从不出门的。”
闻言,岁宴往后退了两步,指尖泛起点点幽光,打算捏个咒进去看看。
祈佑看了她一眼,满是疑惑。
“既然门不开,那我们就自己进去吧,”她扫了祈佑一眼,“你们清风门,应该有法子能隐自己身形的吧?”
祈佑摇头:“有是有,只是未经主人允许,这算是私闯民宅。我们还是再叩门试试吧!”
岁宴被气笑,若这宅子里真有蹊跷,作祟的源头莫非还会乖乖开门等着他进去查探吗?
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倒是显得她小人行径一般。
她冷笑着摊了手,做出一副请便的模样,随后抚着伞靠在门口的对狮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等着他再次吃瘪。
只是这次,却真的等来了回应。
*
随着大门打开发出的吱呀声,一个身高不足八尺的人探出了身子。
一开始岁宴还以为是这家的孩子,可等到那人抬起头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成年的男子。
虽然身材矮小,但从面容来看,男子应该是有五六十岁的年纪。露出的半边脸被高悬的灯笼照着,脸上的褶皱就像是一道道伤疤般渗人。而他眼里透出的凶意,才更是让人心生怯意的源头。
“来者何人?”男子的嗓音阴森森的,就像是从湿地里长出来的藤蔓般濡湿滑腻,非得攀扯着过路的行人落入陷阱才肯罢休。
祈佑上前作揖:“打扰了!在下同……同舍妹在山野间迷了路,如今夜色已晚,不好寻路,不得已只好劳烦府上收留一晚。”
男子眼珠滴溜转着,在祈佑和岁宴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
“府上最近有丧事,不便留客。”似乎是看出他俩除了同着白衣外并没有任何相似,男子出言拒绝了。
手中的纸伞在听到那两个字后蓦地往下一滑,岁宴眼疾手快将伞柄攥在了掌心。
“家中祖母信佛,小女子平日里跟着祖母礼佛,倒是也有些佛缘。既然贵府上有新丧,小女子倒是可以替亡魂念上一则往生咒,以作贵府收留的酬劳。”岁宴拿捏起柔弱做派倒是娴熟。
也不知是因着岁宴的女子身份,还是被她所说的佛缘打动,男子又扫了她好几眼。
“此事小人做不得主,还请两位稍候,我这就去禀告我家主子。”
岁宴扫了祈佑一眼,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模样,似乎在说,他本事不行。
*
在见到这家的主子面前,岁宴有过不少的猜测。
这家的男主人做山货生意,或许是个身材健硕的壮汉;而芸娘说女主人性子和善,或许会跟山下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是个端庄的当家主母样子。
可真正见到的时候,才发现并非如此。
易姓男主人身高一丈有余,体型偏瘦,一身简朴的长袍配上同色束发的绸带,一身的书生气看上去也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或许是像芸娘所说的那般为春时开始忙碌的山货生意所累,他的眼底泛着青,看上去身子不太好的样子。
而他身边的女子,看上去倒是比他更耐人寻味。
或许是因着家中有丧事,女主人只穿了一身素衣,脸上也未曾施过脂粉,看着倒是一片素净的样子。
可她头上簪着的翠玉簪子浑身通透,即便是堂内只燃着昏暗的烛火,也难掩其色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的手镯看起来是从同一块玉石上凿下来的料子制成,但这般水润的玉镯子在她手腕上竟被那凝脂般的肌肤夺去了光辉。
岁宴在心底止不住地赞叹,目光也放肆地挪到了她的脸上。
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同芸娘竟是有三分相似。不过比起芸娘来说,她的模样似乎更加精致。
柳叶眉轻蹙着,一双杏眼泛着红含着泪,远远瞧着,端的是一副美人落泪图。
“我听徐伯说,姑娘会念佛经?”女主人上前紧紧握住岁宴的手,一脸哀求的模样,“家中有人不幸故去,奈何这山中寻不得道士来,无法做法事来让芸娘妹妹安息,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若是姑娘能受累替我那苦命的妹妹讨个佛缘,我愿重金相酬。”
忽如其来的触碰让岁宴略感不适,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拽得生疼。
因着这细腻柔嫩的触感,她忍不住揣测着这家的女主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小被娇养着从未做过任何活计的样子。
“夫人莫急,慢慢说。”易姓男子一手抚着她的肩,轻声安慰着。
“二位,在下名叫易瑾,这是拙荆谢氏。她口中不幸故去的乃是家中妾室,唤作芸娘。”
“拙荆同芸娘关系情同姐妹,这才情绪激动了些,还请姑娘念在她思念心切的份上,原谅则个。”
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易瑾这通不疾不徐的解释,倒让人心生出些许愧意来——若是不原谅谢氏,反倒是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
“不妨事,易老爷收留我们……我们二人,替亡人安魂,本就是应该的。”兄妹那两个字,岁宴始终说不出口。
易瑾点点头,又轻柔地替谢氏擦了擦眼角的泪。
“夫人,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歇息才是,这里有我和这两位……”易瑾抬头看了看他二人。
祈佑连忙接了话:“家中姓齐。”
易瑾点点头:“这里有我和齐公子齐小姐在,你大可放心。”
谢氏泪眼朦胧:“可是……芸娘妹妹本就生世凄苦,在她入土为安之前,我想陪陪她……”
手中的纸伞,又是一阵轻晃,岁宴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阵呜咽。
“好了好了,夫人你若是因为这事熬坏了身子,想必芸娘也是不愿意见到的,”易瑾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你放心吧,芸娘的身后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岁宴听着这话,觉得十分怪异。
易瑾这话里话外的,说是在给谢氏娘家妹妹办丧事也有人信。
就好像芸娘,同他没关系一样。
谢氏抽噎着,面露难色:“可是……”
还不等她再寻旁的理由出来,就被易瑾打断了:“夫人,听话。”
虽然依旧是轻柔的嗓音,但内里的坚持让人无法忽视,谢氏见拗不过,只好点了点头。
“二位先坐下小憩片刻,我将夫人安顿好就回。”说完,易瑾就揽着谢氏,转身离去。
借着廊前的烛光,岁宴不动声色的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一个身材消瘦脚步虚浮,一个看似娇弱却步履稳重。
这二人,到底谁才是身子不好的那个?
这般想着,谢氏竟像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转身望了她一眼。
“齐姑娘,为何在厅中,还撑着伞呢?”谢氏问。
岁宴将盛着芸娘生魂的纸伞一收,同谢氏四目相接,轻描淡写地回了她的话。
“抱歉,习惯了。”
*
岁宴和祈佑足足在前厅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看见易瑾步履蹒跚地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岁宴的错觉,她隐约觉得,易瑾回了一趟房后,看起来身子更虚了。
“齐公子、齐姑娘,”易瑾双手抱拳,“抱歉久等了,拙荆心绪不稳,在下多花了些功夫安抚。”
岁宴状似无意地说:“易老爷同夫人的感情,倒是让人艳羡。”
易瑾一脸笑意:“在下同夫人青梅竹马,自是感情深厚了些,倒让齐姑娘见笑了。”
“可既然情感深厚,为何易老爷还要纳妾呢?”
杯中茶早已失了热气,岁宴也没了装模作样饮茶的心思,语气也少了些温顺。
易瑾抬眸,双眼紧盯着岁宴像是钩子一般,幽深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祈佑见状,身子往前一倾,挡住了易瑾的视线:“易老爷,舍妹性子直,想着既然要送贵府妾室好好上路,便想着多了解些,并无他意。”
食指在红木桌的边缘来回打着转,易瑾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二人许久,才开了口:“拙荆身子不好,我们成亲多年也未能有子嗣,夫人心中愧疚,做主让我收了芸娘。”
又是身子不好?
岁宴看过那位谢氏,虽然眉眼带着浓浓的忧愁,但多是因为芸娘身死的缘故;身形虽然偏弱小,但也不是一副病痛缠身的模样。
易瑾三番两次提及她身体不好,到底是哪儿不好?
岁宴正想开口再问问,可易瑾似是被刚才的质问惹恼了一般,也没了待客的心思。
“芸娘的灵堂就在旁边,待会儿徐伯会带二位前去。”
“虽是人死为大,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拙荆本就身子不好,烦请二位在前半夜诵完经,也免得耽搁了二位休息。”
“厢房我待会儿会让徐伯整理出来,只是在下府中没有侍女,齐姑娘的房间或许只能从简了,还请齐姑娘不要介怀。”
“待得明日天一亮,我便让人送二位下山,也免去二位再迷路了。”
本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离了谢氏竟显出雷厉风行的家主做派,三言两语就下了逐客令。
岁宴瞧着前厅上悬挂着的“得偿所愿”的牌匾,愈发觉得这事迷雾重重。
作者有话说:
本作里面的距离单位参照的是商代,一尺=16.95厘米
唔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猜猜这个副本的BOSS是谁呀。
第一个猜中的读者有红包奉上!~
第7章
放着芸娘尸体棺材的灵堂,从前厅出发,拐两个弯就到了。
徐伯,也就是那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将岁宴和祈佑带到灵堂,又同他们交代了两句厢房的位置后,就掩上门离去了。
等到外人一走,岁宴和祈佑皆换上另外一副面孔,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祈佑侧过身子,挡在了岁宴的身前,回过头同她对视了一眼后,才推开了灵堂的门。
灵堂里空荡荡的,棺材前的火盆里早就熄了火,只有几根燃烧着的白烛烛光微弱跳动着,无力地诉说着这里并非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岁宴上前细细打量着,棺木用的是最普通的木材,桌案上的香炉摆件也都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样式,装饰用的丧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原是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一想到谢氏朴素打扮尚能用着水色那般润泽的玉饰,又觉得这灵堂里的摆设多少有些敷衍了。
*
“你为何会来易家做妾室?”岁宴低头在纸伞旁低语。
兴许是亲眼见着自己的灵堂太过震撼,芸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岁宴这话是在问自己。
“我父亲原是山下一间铺子里的掌柜,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对我一直很好,家里什么重活儿累活儿也不需要我忧心。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
“前几年我父亲做生意听信旁人的糊弄,不仅将家中多年积蓄赔了个净,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一气之下就撒手人寰了。”
“面对日日来家中讨债的地痞流氓,我一个弱女子担心受怕,又没有旁的亲戚可依靠,一时间就想岔了,打算上山随意寻个地儿一死了事,结果却被夫君所救。”
“夫君把我带回了家,谢家姐姐同情我的遭遇,出钱替我摆平了那些债主,还说同我投缘,希望我能留在山上陪她,我想着反正山下也没有挂念的亲人了,就搬到山上来。再后来,我就给夫君当了妾室……”
一个很老套的救命报恩的故事,岁宴在下头听那些嘴碎鬼说得多了,也不太感兴趣了。
*
芸娘的话祈佑听不见,只能看着岁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累了。
“你伤还没好,不若坐下先休息休息,”祈佑指着一旁的木椅,“这里,我来看便是。”
“无妨,现下倒是觉得精神了许多。”岁宴转身回望,语气里有些许玩味:“你来?你连鬼气都分不清,你来能看出什么东西?”
祈佑摇摇头:“我自是有我自己的法子能分辨。”
瞧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岁宴也来了兴致,想要看看这清风门到底是有何秘法。
只见祈佑右手抽出长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锋利的剑刃在掌心之上挥舞着,似是打算划破自己的手掌。
岁宴瞪大了眼,一把扯过他的手:“不过是讽刺了你两句,这就想不开了?”
祈佑见她误会,连忙向她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不开,只是想要以血验鬼。”
“若是碰了我的血之后毫无反应,那就是普通的人;若是血液融进了身体里,那就说明是个鬼。”
岁宴想起之前碰见芸娘的时候,他也是洒了一滴血在芸娘身上,然后才笃定芸娘不是鬼的。
这样的验鬼法子,她倒是第一次听见,并且因着他对芸娘的断言,报以怀疑的态度。
莫不是清风门的那些老小子编出来哄骗无知小儿入门的法子吧?
“只是现在这灵堂内除了你我就只剩下芸娘了,你要找谁来验?莫不是打算撒上一地的血来?”岁宴问。
本是觉得他蠢笨而玩笑般说出口的话,竟换来对方点头赞同。
那郑重的神情,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
*
岁宴现在说不上自己对祈佑是怎样的心情。
一方面因为涟姨的缘故,对他略有迁怒;一方面又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在清风门里受了虐待又被蒙骗,又有些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