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情绪相撞,倒是上后者占了上风。
“行了,我看你这法子也不大靠谱,连芸娘一个弱女子都验不出来,若待会儿真出来个凶鬼在你眼皮子低下蹿,怕是你也不知道。”岁宴有些嫌弃。
她打了个响指,唤出了古铜色的对铃,纤纤细指拎着顶端,站在灵堂正中间随意晃动着。
照着常理来说,她的这番举措是该换来清脆的响铃声,可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室的静谧。
“这是何物?”祈佑问。
岁宴难得耐心地向他解释:“这对铃唤作煞鬼铃,是用来寻鬼的器物。这屋子沾有几只鬼的鬼气,便会响几声。”
祈佑恍悟:“那铃未响,是否就说明此处并无蹊跷?”
咬着唇沉思了片刻,岁宴扫了眼手中的纸伞。
“有芸娘在此处,煞鬼铃至少也该响一声才是。”
“莫非,芸娘当真不是鬼?”
*
“你的意思是,我、我还没死?”芸娘小声问着,心底的雀跃可隐藏不住。
这种情形岁宴是见所未见,一时也不知是为何故。
但她也不想让芸娘空欢喜一场,只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可以试着为你招魂,但能不能成功,我无法保证。”
纸伞凭空跳跃着,像是芸娘在点头。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让岁宴这种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界典狱,也开始想做人是否真的是件让人开怀至此的事。
“只能一试,”岁宴道,“且我需要开棺。”
祈佑不知芸娘的意思,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开棺?这、这……这怕是不太好。”
岁宴侧着身子反问他:“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芸娘不是鬼吗?既然不是鬼,那躺在这里的也不是死人,我开了她的棺又有何妨?”
祈佑一时间被问住了,抖了抖唇,嘴里念叨了一句得罪了。
芸娘的棺木用七颗钉子钉得牢牢的,就连最强壮的大汉,也要借用专门的撬具才能开棺,可岁宴仅用手一挥,便将其轻易破开。
里面躺着的女子除了一脸惨白,同岁宴看见的芸娘并无区别。
左手捏紧做出念咒的手势,岁宴嘴上念念有词,芸娘的身影渐渐从纸伞上脱离开来。
亲眼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感觉可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芸娘觉得有些害怕,闭上了眼等着岁宴帮她招魂。
一开始她是没什么感觉的,随着岁宴清冷的念咒声,她渐渐觉得双脚开始变轻,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没了踏实的感觉。又过了没多久,一股坠落感从脚底开始往上涌,像是有人用绳子绑住了她的双脚,使劲往下拉。
或许是想把她拉进自己的身体里吧,芸娘这样想着,耐心地等待。
只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鲜血再次在身体里流淌的温热感。
芸娘忍不住睁开眼,却瞧见自己的身体外似是有一层她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将她的生魂拒之在外。
就好像是,她的身体,在抗拒她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芸娘又忍不住开始抽噎,“为什么我回不去?”
*
岁宴不明就里,皱着眉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同从简的灵堂不一样的是,棺材里的芸娘就显得富贵多了。
头上簪的、双耳坠的、腰上缠的、腕间戴的,无一不是纯金的首饰,从那繁复的纹饰也能瞧得出是哪家珠宝铺子里摆在显眼位置的镇店之宝。身上的素净白衣虽然颜色简单,但也是用金丝绣线描了花纹的,不过看上去有些不太合身。
旁边还摆着几样纯金的器皿和珠串首饰,当是给芸娘当做陪葬用。
用伞尖将堆在芸娘身上的东西一一挑开,岁宴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没有磕碰、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的血迹,倒是同芸娘自己所说的身体康健对得上。
且她的双唇和指尖虽然有些惨白,却并无淤青,也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芸娘,我怕是要脱衣验身了。”岁宴抱着伞,礼貌又疏离地问着芸娘的意见。
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脱自己寿衣这件事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求生的意识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对方也是个女子,芸娘虽有些窘迫,还是心里也没那么抗拒。
只是一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芸娘有些眼神不自然地四处乱飘,抖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祈佑看见岁宴的伞尖已经抵在了芸娘的肩头,忙不迭地转过身去。
“还得劳烦姑娘自己动手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岁宴抬眸看他,不出意外又看见了他那泛红的耳尖,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灵堂内本就寂静到连跟针掉落都听得清,岁宴这声调侃的笑,格外的清晰。
惹得祈佑浑身的臊意,更添了几分。
岁宴以长辈身份自持,倒是不好过多拿小辈当调侃,忍着笑收回了目光,转而投入到了正事上。
芸娘自小也是被父亲娇惯着养在闺中的,虽不说身边奴仆成群,但在被奸人坑害之前,也是有贴身丫鬟伺候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可岁宴,竟在这样一个娇小姐的左肩上,看见了让她惊讶的东西。
一个,对她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痕迹。
第8章
芸娘的右肩上,有一道浅的伤痕。
那伤痕自肩头往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长度骇人,但因着它的颜色浅,看起来倒并不狰狞,若是让普通的人来看了,定会以为这是道年岁久远的疤。
照着芸娘的年纪来推算,兴许是小的时候贪玩,被枝条柳叶划伤的罢了。
但岁宴却在那道伤痕上,看见了一丝浅到发灰的鬼气。
就像是吹灭烛火的那瞬间冒起的丝丝青烟一般缥缈,都不等岁宴唤出对铃,就消失不见。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那理当也有各种各样的鬼。
若是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心有执念留恋着人世间不肯入轮回的,通常会在日复一日的怀念中被这种执念侵蚀而变成恶鬼,若是等到哪天彻底被执念占领了上风,那就会成为凶鬼。
就如之前的李三郎那般。
普通人若是不小心被这种凶鬼所伤,通常身上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若非是祈佑自己有些捉鬼的本事,而岁宴又是身怀异术的典狱,之前他被李三郎伤到的左手,也不会被岁宴轻轻一抚就恢复如初。
可芸娘一介弱女子,又是如何从一个凶鬼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的呢?
*
“芸娘,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岁宴直言。
忽然听到岁宴提起什么伤,芸娘还一头雾水,凑上前看了眼去才恍然大悟。
“啊……这个我也不知道,”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说辞有些离谱,芸娘扭捏地拽着衣摆,“某一天突然就出现在肩上。”
“一开始我也很惶恐,毕竟这痕迹虽然浅,但看着也让人膈应。只是这疤不疼不痒的,夫君又说会替我找来淡化伤痕的法子,我这才渐渐淡忘了。”
“不疼不痒?”岁宴重复着她的话。
就算普通人看不见鬼,那也不该感受不到疼痛才对。
芸娘看她神情严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就像,不是我受的伤一样。”
不是她受的伤,却在身上出现了伤痕?
岁宴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
除了肩上的这道伤痕之外,岁宴并未发现别的不对劲,只好放弃了从芸娘尸体上找线索的念头,替她拢好了衣衫。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岁宴还不忘用伞尖戳了戳一旁那个抱着剑直挺挺地站着就像是守门侍卫一般的男子,示意他可以转过身来。
不出意外地同他闪烁不定的目光对上了。
祈佑轻咳一声,问:“可有什么发现?”
方才他刻意忽视了这边的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伤,又不知具体是何意。
岁宴收起了打趣的心思,同他摇了摇头。
既然尸体上看不出什么,那就只能从活人入手了。
手腕一甩扬起袖摆,岁宴转身坐在了灵堂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堂内烛光摇曳,飘忽着落在了角落的岁宴身上,照着她的一双明眸剪秋水。
祈佑同她的目光相接,蓦地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了心尖,只得寻个离她最远的蒲团坐下,侧过身子不再去看那扰乱他心神的人,专心听着芸娘的话。
*
“我瞧着你们家只有一个负责管着外院的侍从,”岁宴问,“易府上下这么富贵,也不像是舍不得花钱请人的主,居然没给你和那位谢氏配上几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
她虽不在人间长待,但那些一出门前呼后拥的富家公子小姐们也见得不少,排场是一个比一个大。可轮到易家竟是打了个颠倒,主子比奴仆还多。
芸娘解释道:“厨房里做活计的和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奴仆,都是有的。只是为了避免奴仆太多扰了姐姐静养,他们不在宅子里住罢了,每日天黑之前徐伯会送他们下山。”
“姐姐前几年生了场大病,自那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夫君虽是说为了生意便利才搬到山上来住,但我瞧着,也少不了想让姐姐静养的缘故。姐姐平日里对我这般好,不过就是没有丫鬟在跟前罢了,我本就不是什么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姐,又怎么会在意这些呢?”
刚刚虽是没能瞧见整个易府的全貌,但光是从前厅到这灵堂,也有那么长一段距离,想来地儿是不小的。若真是怕吵闹,将下人房隔远些便是了。
这样处处防备着,到底是怕扰了谢氏修养,还是怕那些下人们,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祈佑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奇怪,轻声问道:“那徐伯为何是特殊的。”
芸娘摇摇头:“许是因为徐伯跟着夫君时间长的缘故吧?”
“听说徐伯在姐姐嫁给夫君前就在帮着夫君做事了,我心想着,夫君当是极为看中徐伯的。虽然徐伯长得有些渗人,但平日里甚少来内院,倒是免了我瞧着他的模样心生怯意。”
“那你可知晓你夫君同谢氏之间的事?在搬到山上来之前住在哪里?祖籍又是何方?”岁宴又问。
“祖籍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姐姐说过,她们两家是娃娃亲,后来双方父母相继去世,成亲之后夫君便带着姐姐四处奔走做生意了。”
父母双亡,离了故土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还不愿同人过多交际。
岁宴撑着头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夜里格外明晰。
“在你之前的那个妾室,你可知她姓名?”
若是知晓了芸娘提起的那位妾室,她倒是可以通过命簿来查前者的死因。
无奈就连那人的存在都是芸娘通过只言片语推断出来的,又怎么能知晓对方姓甚名谁呢。
“你不知道,总有人知道。”岁宴蓦地起了身,腰间的流苏坠饰随着她的动作荡悠着,一下下的似是要扰乱人心才肯罢休。
岁宴起势,将芸娘又收回了伞中,扭头看向祈佑。
“你……”是要在这等着,还是一起去?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忙不迭地回应:“我跟你一起去。”
“万一那害人的凶鬼真是这三人中的一个,还是我们二人一道行动为好。”
岁宴轻嗤一声:“若真是凶鬼,我一个人就够了。”
本是她的自信,却因她今日两次不适,落在祈佑眼里变成了逞能:“还是小心为上。”
“再者言,芸娘的躯体还在此处。毕竟她是一介女子,若是之后她魂魄归位复了生,让人知晓了曾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怕是于她名声不好。”
他能说出这番话,岁宴倒是不觉得奇怪,点点头同他一道出了灵堂。
直至两人行至廊下,岁宴才忽然恍悟过来,眯着眼质问他。
“月上梢头夜已深,你我二人同行,就不怕对我名声不好?”
“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以后改成九点更。
端午前会比较忙,可能会隔日更,见谅
第9章
这座宅子的主人易瑾看上去不到而立的年纪,但易府上下看起来倒是一副前朝宅院的装扮。
也不知是否因着这山上人迹罕至,只能买到这样的老旧宅子。
通往后院的长廊上装饰繁复,恨不得一根柱子上雕龙画凤又刻虎,廊道两旁还摆着格式的杜鹃花,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被堆砌成了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
同现在讲究简洁干练的宅院风格截然不同。
可就是这样惹人侧目的雕栏画栋,也没能掩盖住岁宴一丝一毫的风华。
她就像是朵清冷的昙花,夜色越是深沉,越能看见她的美貌。
祈佑抿了抿唇,自觉自己有些失态,抱拳朝她致歉:“姑娘,在下并非那个意思。”
他认错的速度次次都这么快,快得岁宴闷气憋在心里,不吐不快:“那你是什么意思?嗯?”
那声质问的尾音微微上扬,配合着她抬眸凝视的模样,让祈佑忽觉呼吸一滞,脑子跟嘴就像是分了家一般,憋了许久才憋出半句夸赞的话来。
“姑娘、姑娘……天生丽质……”
岁宴在鬼界,一鬼之下万鬼之上,不少的鬼上赶着想要讨好她,其中倒是不乏本就擅长诗词歌赋的读书鬼。
更有甚者,还曾写了首诗来恭维她——
“冥夜沉似水,难掩卿芳华。”
现在想来,这诗倒是有几分附庸风雅的意味。
岁宴抬头看了看月色,语气里又几分有些急促:“行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快去找易瑾夫妻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