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宴只觉得很累, 累到她发觉自己面对祈佑的时候, 心中也会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我……我想出去走走,”岁宴起身往外, “你别、别跟来。”
祈佑往前迈了小半的步子停在原地,指尖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剑柄, 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身份来说。
岁宴捂着脸,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 只得寻了个借口。
“我去看看霍冉怎么样, 我怕他被问罪。你、你不方便去……”
说完,就落荒而逃。
*
只是然后当她推开院门的时候,倏地发现外面有几个鬼卒匆忙路过, 神情满是慌张。
岁宴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眼熟的, 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知晓岁宴的身份, 想要行礼,却被岁宴摆了摆手免了:“不要搞那些虚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有人!有人闯进了鬼王府邸!”那人慌乱叫喊着。
岁宴转过头同连忙走出院子的祈佑对视了一眼,松开了攥着那人的手,正想让他不用去了, 他们想要捉的人就在眼前, 却听得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之前、之前擅闯的那个神秘人, 他又来了!”
岁宴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提着纸伞就折返回了鬼王府邸。
而祈佑,亦是拿着剑跟在了她身后。
*
不比之前那般戒备森严的样子,岁宴再次入府邸,发现门口的守卫都乱做了一团。
“你们在做什么!”岁宴怒斥,“乱成这样,成何体统!”
挤成一团试图逃跑的那几个鬼卒见着岁宴,又是害怕又是欣喜。
“典狱大人,您终于来了!您快去看看吧,鬼王大人、鬼王大人她……”
岁宴上前一步,拽着那人的领子:“涟姨怎么了?”
“鬼王大人她,她被生擒了!”
被……生擒了?
岁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生擒是个什么样的说法,“怎么可能……涟姨,是鬼王啊。”
话落,周围那几个鬼卒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被岁宴的话点醒了。
是啊,青涟身为鬼王尚且抵不过,那他们这些无名鬼卒,就算去增援,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如果是第一次死亡是从人变成鬼,那么以鬼身死去,便再无入轮回的可能了。
他们确实是因为还有眷恋才迟迟不肯离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愿意就此化作风雨,再也不能重返人世。
岁宴无法去怪罪他们当逃兵,只说了一句:“若是怕死的,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但不知来人是何目的,若是冲着整个鬼王府邸来的,那你们记得千万不可牵连仲世的百姓。”
那几人得了岁宴的令,忙不迭的点着头往外跑,最后竟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孩子,悄悄过来拽着岁宴的袖口。
“典狱大人,你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霍冉哥……”
霍冉?
霍冉也在府中吗?
岁宴抓着那个孩子的双肩,问起了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方才鬼王大人发了好大的火气,把霍冉哥叫过去了。再后来,听到像是山崩地裂的声音,一个带着斗篷的陌生男子闯入了鬼王大人的书房,只一掌就将屋顶掀了,听说鬼王大人也被他打伤了,他还将鬼王大人当做人质,不准旁人靠近……”
怎么会这样呢?
鬼界不比人界,讲究什么血脉正统,在这里只有实力才说得上话。虽然最近几年岁宴几乎没有看过青涟出手,但能坐上鬼王之位的,又能是什么好欺负的。
但来人竟然……这么轻易就将她打伤了……
岁宴让那个孩子出去找个地方躲着,自己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步履慌乱。
祈佑站在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岁宴,你别急,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冲进去,一定会打草惊蛇。我们既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的目的,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这样的场面,不由得让岁宴想起了当初她也是这样拉着祈佑让他冷静的。
果然啊,不幸的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
“祈佑,你不知道,小时候我身患怪病,偶尔会陷入沉睡。有一次我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有人给我捻被子,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母亲还魂了,嘟囔着叫了一声娘,还拽着她的手拽了好几个时辰。她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现在想想,也许是她知道你我之间那种莫名的联系,所谓的照料我,其实是在心疼远在人间的你,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把她当做母亲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恨她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孤独地活着,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
说出这样的话后,岁宴觉得自己似乎松了口气,似乎那些裹缚着她的东西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祈佑上前抱住眼角闪着微光的岁宴,以手轻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岁宴,那也是,我的母亲……”
*
岁宴和祈佑靠近了书房,发现如那个孩子所说,门框被砸了个稀碎,屋顶也被掀开,整个书房像是被风暴摧毁过一样。
但好在墙还在,岁宴和祈佑利用对方的视线差,躲在了角落里暗自打量起了屋内。
那个一直被称作神秘人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虽然是在笑着,那笑意却根本无法触及心底,让人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只有一副阴郁的气息。
奇怪的是,而他的样貌隐隐让岁宴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是又说不清是哪里见过,只好把这种感觉归结于她见识了太多的人和鬼。
他此时坐在原本属于青涟的位置上,俨然一副主人模样,脚下踩着霍冉的脸。
“不杀你不是因为杀不了,只是觉着这房里的布置我不喜欢,少了个垫脚的。”男子阴恻恻地使着力,脚尖肆意地在霍冉的脸上碾着。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吹打过的戈壁滩。
岁宴贴着墙角挪动着,在房间的另一侧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青涟。
她脸上被扇打过的痕迹太明显,原本细腻白嫩的肌肤如今红肿着连成一片,让见了的人都忍不住心疼三分。但就是这样的凌虐,却仍然难掩她眼底的傲气。
“许天明,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许天明?
听到他的名字,岁宴立马想起了眼前这个男子到底是哪里让她觉得熟悉了——那张脸,分明就和青涟在世时的驸马许承平是一个轮廓,只是眉眼看起来,会更像另一个人。
原来这个许天明,是许承平和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小姐的儿子。
许天明被青涟的话再次激怒,上前踩着她的裙摆,拉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死鸭子嘴硬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张嘴有多硬。”
说完,他又扬起了巴掌。
青涟也丝毫不怵,抖了抖身上起了褶子的衣衫,也不去看他的脸,就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岁宴这才看到,她的动作缓慢,隐隐透露出几分无力。
莫非……她中了许天明的奸计无法使用任何的术法?甚至连最简单的反抗都做不了?
不然的话,岁宴真的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被那个许天明制住。
她的不屑惹得许天明愈发恼怒,原本是想着再扇几个巴掌来发泄发泄的,却又因为她方才的话停住了手脚,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咒术,而后青涟就像是被人捉住了脚腕,倒立着吊在了半空之中。
“你现在不过就是我砧板上的一条死鱼,总归是活不长了,我也不着急。”
看了眼青涟如今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他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看啊,你现在的样子,跟当初我娘被关在牢里受毒打的时候,多像啊……”
也不管在场的人想不想听,他闭上眼,像是落入了那段回忆里。
“叶青涟,不得不说,你真是有一个好弟弟啊,一个宁愿被天下人斥责残暴不仁,也要将我们一家人关在牢里狠狠折磨五年都不愿杀了给个痛快的好弟弟;一个从不拷问真相,只知道用刑来泄愤的好弟弟。”
他站在屋子的正中央,抬头望了望漆黑中透出点点血色的穹顶,喃喃自语。
“牢里真的是,太暗了,暗得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天明。”
*
“你这个狗贼,放开鬼王大人!”霍冉一只手撑着地,匍匐爬行着去扯许天明的衣摆,却被他一脚踹开。
“你还真当自己是她养的一条狗了,这么忠心?”许天明狞笑着,“好啊,既然你这么上赶着来送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你这么护主,想必,是很愿意让你的主子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灰飞烟灭吧?”
霍冉被他这一脚踹得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仰面躺在角落。
在看见他双膝处不断升腾起黑气的时候,岁宴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只能用爬的——被斩断了双膝,还怎么能站起来呢。
看着他躺在地上像只死狗,许天明又笑了两声,而后摊开了掌心,露出一团黑色的火焰。
“唔,让我想想,赏赐你一个什么样的死法呢?是用火烧?还是用剑砍?又或者直接斩断双手双脚把你做成一个不倒翁?”
“我本来也想给你一个痛快的,可惜啊,叶青涟那个女人对我来说还有用,我还不能动她。可是吧,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很憋屈,总得想个法子来让自己高兴些,你说对吧?”
他凑上前去,想要了结了霍冉的性命。
却被骤然架在了脖子上的纸伞和长剑拦住了去路。
“到底是,谁要给谁痛快?”
*
岁宴用空闲着的手捏了个咒,将被倒吊着的青涟缓缓放在地上,眼神却时刻注意着许天明的动作,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就被他跑了。
但许天明却并没有被挟持后的慌乱,反倒是在扭头看见祈佑的时候,哈哈大笑出了声。
“你来了,你来了啊。”许天明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你来了啊,我的……兄长?”
祈佑指尖一颤,目光凛冽地盯着许天明:“你在说什么?”
虽然被眼前这个而立之年的男子唤作兄长应该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但祈佑在知晓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之后,并未对他的称呼感到奇怪。
反而是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就连自己也是才知道不久。
“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许天明有些得意,倏地转头,“叶青涟,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
“你以为找个挡箭牌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吗?”
他说到挡箭牌的时候,目光又投向了岁宴,眼里满是怜悯,似乎在同情岁宴。
岁宴捏紧了手中的纸伞,伞尖又往前抵了两寸:“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今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快说!”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眼身后气息不畅的青涟,又问了一句:“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叶天明顺着看过去,看了一眼从前一直高高在上的青涟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坐在地,心里只觉得畅快万分。
“我做了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让她落入如此境地的,不正是你们两个吗?”
*
害得青涟变成这样的,竟然是她们?
岁宴倏地想起,自记事起,她似乎真的没有亲眼见识过青涟在她面前出手。
所有关于青涟是如何连斩十个凶残恶鬼坐上了鬼王之位,又是如何建立了仲世,如何管理好了原本混乱不堪的鬼界的事迹,全是岁宴从那些年迈老鬼口中听说的。
就连最开始教授她的那些术法,青涟也是让她自己照着书本学的,甚少自己动手给她演示。
当初她当上典狱的时候,还怕自己年纪太小不能服众,一直想着还是先在外头历练一番才好,但青涟却固执己见的推她上了位。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开始谋划着要为仲世寻找下一个管理者了。
“借命借命,若是性命那么好借,那世间不是乱了套了?”
“老天对世人是不公平的,有人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享受着万民的朝奉,但也有人穷尽一辈子也换不来那些有钱人的一个正眼。
“但唯独有一件事,无论你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再有钱的人也会因为年老或者病痛而死去,再穷苦的人也有可能长命百岁。”
“上天既然造出这唯一的一件公平,又怎么会让人轻易打破呢,就算那个人是你叶青涟,也得好好尝尝反噬的滋味。”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尝够了没。”
反……噬?
岁宴看着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那你是打算趁她病,要她命吗?”岁宴问。
许天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长啸了两声。
“要她的命?我要她命作甚,她的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那你……”
岁宴话只说到一半,许天明忽然暴起,反手握住了祈佑的长剑顺势抽走扔在一旁,而后身子往下一躲,转身用锐利的爪牙掐住了祈佑的脖子。
“祈佑——”青涟挣扎着起了身,抬手凝聚了个火焰在掌心。
只是那火焰在瞬间就消散了,根本来不及让她挥向许天明。
看着她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许天明身心愉悦,好心地解释着。
“叶青涟从来都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