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去的手犹豫半晌，最后白发仙闭着眼，把楚妍从池水里捞出来，裹上旁边的大氅，把她抱到了房间的床上。
“胡闹。”
白发仙低低说了一声，却不知道是说楚妍，还是再说他自己。
不知道紫衣侯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给楚妍安排的屋子就在白发仙自己的院子里，画雪山庄占地颇大，又细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园是三位大人的院子，外园才是处理事务的地方，至于各堂口的人，则在山庄外面又有屋宇。
山庄中的仆妇都住在外园，喊人过来给楚妍换衣服还不够麻烦。白发仙看着躺在床上的楚妍，姑娘的手腕露在大氅外面，而腕上自然带着楚留香给她套上的镯子。在回程的路上，他没少看到楚妍对着镯子发呆，甚至好几次眼睛都红的不像话，还借口说是被风吹的。
越看越碍眼。
心里莫名有那么一股冲动，白发仙执起楚妍的手，想将镯子从她腕上褪下来。明明只是想想，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那对镯子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
而之前明明睡着的楚妍，此时正睁着眼望着他，眼神清明的可怕。
白发仙别过脸，不去和楚妍对视，随手把镯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强装镇定的问责，“就这么不想走回来？”
楚妍抓过他的手，白发仙的掌心有一层厚茧，和她自己的手心一样，都是常年用剑留下的痕迹。
“放开。”白发仙往回拽了一下，又怕力气太大把楚妍拽下来，自然是没成功。
“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楚妍两只手覆在他手上，“不要上次那种你被人欺负的故事。”
“我何曾被人欺负过。”白发仙终于回望了楚妍，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她姑娘忐忑不安的模样，心就软了下来，捡了个故事，断断续续说给她听，“你听故事能不能听完。”
“不就是你小时候被人欺负，发狠一个人揍了好几个，被你师父发现天资聪颖，捡回去当徒弟的故事么。”
白发仙十分不满意楚妍的概括，“就算是二十多年前，也没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自然是被欺负过的。
莫家是北阙中的大家，说句言情书网并不为过，教导族中弟子自然以读书为先，对于学武一事，其实是看不上的。“侠以武乱禁”这是当年在前朝中做到宰相位置的先祖常挂在嘴边的话，可自从来了天外天，人人都用拳头说话，读书渐渐成了没用的事情。那时候的莫棋宣还不是美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他的老师是遗民中的一位大儒，他每天都要走过长长的路，去老师家学习。那段路很长，长到那天他被一群十多岁的‘大人’堵在墙角打的时候，他看不见会有人来救他。
“什么大官家的孩子，连我们这群喂马的都打不过。”
“天天读什么书，都不用正眼看我们，现在呢？”
“嘿，你还敢瞪我们！给我打！”
白发仙已经不记得拳脚落在身上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怀里的书本被这群人毫不犹豫的撕扯，然后踩在脚下嘲笑。天外天地处偏远，当初逃难没几家会带上厚重又没用的书，在莫家，也是历尽辛苦才保住了几箱书，丢一本就少一本。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反击成功的，六岁的小孩子看着被他打趴下的少年们，一页一页把书捡回来。
“我会让你们知道，读书是有用的。”
那天，一个奇怪的老头子拦在他面前，“想要改变，就要当大人，而在天外天，拳头硬的才是大人。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学剑？”
十二年前，叶鼎之东征失败，天外天退回域外，白发仙和紫衣侯成了天外天的掌权人，那时的白发仙站在画雪山庄的屋顶上，而小时候他认为很长很长的巷子，现在只是一个起落的距离。
“我想设学堂，这次东征你也看到了，”他对紫衣侯说道，“要想将天外天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光有武功可不够用。”
“婆婆妈妈。”紫衣侯把扇子一收，却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从那天起，天外天设了一处书院，几处学堂，一十二年，就这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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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点巧。我是在14日更完11章之后就写了本章的前半段，但是因为一直咸鱼，所以没更新。今天（昨天）刷tag，看到了神仙太太更新了一张莫叔叔的出浴图，然后我决定我一定要应景的把这章写完了！！
本文写了点莫叔叔的过去，原文里说他是个三十岁左右中年文士模样，所以给他按了个背景（少歌还有个前传什么少年白马，但我没看，所以不管里面提没提，这就是私设），然后他和紫衣侯这十二年其实真的很辛苦吧。一个好大的公司，就俩总经理，前霸道总裁没了，小总裁成了个和尚。
在搞经济的同时，不读书是不可能的。李清照南逃的时候还带着那么多书，这大概就是读书人的情怀吧。
重点！是莫叔叔把楚妍抱回来的！甚至差一点就能给楚妍换睡衣了（bushi）！
第13章 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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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妍拽着白发仙的手晃了晃，“你就再给我讲一个，不然我睡不着。”
白发仙心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是真睡着了，抱你回来的路上你还磨牙了，“我这十二年几乎没离开过天外天，哪有那么多故事。”
楚妍不说话，只是又晃了晃，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心软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以后无数次，白发仙断然是没办法当成看不见的，“那就给你讲讲前段时间我去接少主回宗的事吧。”他径直在楚妍的床边坐下，看着她拽了个枕头放在背后，一副就等着听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
白发仙是天外天的白发仙，叶世安那时却还只是寒水寺的无心和尚。
“这些年来，天外天一直都在关注寒水寺，所以忘忧大师圆寂不久，我和紫衣就收到了消息。我出发的时候你也知道，十二年不入中原，路上倒是颇费了一些时间。不过还没等我到了寒水寺，便听闻宗主被人装进了黄金棺材里，准备运到雪月城去。”
那段日子过去被没有多久，白发仙说起来的时候也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早知道后面会有那么麻烦，我就应该在唐莲没到三顾城之前就把人带走。”
“唐莲是谁？”楚妍打断他。
白发仙看她一眼，“运棺材的人，你在雪月城山下不是见过？”
楚妍心虚，“那时候我哪里有心情看别人。”
“等到了三顾城，竟然又多了几个人，到底都是些小辈，何况把他们杀了又要有人闹事，我拖住唐莲他们，让人去偷棺材，结果这群人一波接一波，倒是怪难缠的。”
楚妍点点头道，“所以我就说，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杀他们满门。”
白发仙瞥她一眼，“你还听不听？”
“听，听。”
“我一路追着他们到了处山崖上，却没想到宗主暗中帮忙，让唐莲一招把我打了下去。”
楚妍神色一凛，像是回忆道，“我记得你离开之前，我给了你几粒丹药。”
“所以说你乌鸦嘴，”白发仙看着她，“不过药倒是好药。”
“那当然！”
“中间的事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宗主给忘忧大师做了场法事，说他在路上遇到了风雪剑和无双城的人。反正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想跟我走。”白发仙回忆起少年那时候的神态，“其实也是，从他被老宗主带来天外天，再到老宗主东征，他在这里一共住了还不到一年。何况当初也的确是天外天把他交出去当人质，不喜欢、不想回，也是人之常情。”
“天外天当初为什么要把他交出去？”楚妍其实从来没关心过此间天地的故事，她来了这里将近两年，日子也过得不清不楚。
白发仙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东征失败，教主身死，当时我和紫衣还不能说一不二，只能由着长老们胡来。”
“我在天外天一年多，也没听过什么长老啊。”至少大家都说天外天只有白发仙和紫衣侯两位大人。
“都死了。”
楚妍狐疑道，“你杀的？”
白发仙别开眼，“不是。”
楚妍还想继续问，却被白发仙打断，“不过好在宗主心软，我求了情，他就跟我回来了。”
“可天外天首座之位不是能者居之么？你们又何必要把他请回来。”
白发仙反问道，“不把宗主请回来，难道真让他留在寒水寺，天天被人暗杀？中原那些人，可没几个君子。”
“说的也对。”
“况且他是老宗主的儿子，没人不服。”
楚妍叹口气，“原来武林中人，也不开这权谋算计。”
“江湖是什么？”白发仙说道，“江湖是很多个人，只要人和人在一起，就会有算计。”
那一刻，楚妍想到了很多。
在她被师父带着，第一次踏足江湖的时候，师父盗了樽白玉美人给她玩，那天师父说，美人之美不在面，而在心。不久之后，她见到了举世无双的美人和尚，妙僧无花。那个是比三百年后曾经当初和尚的天外天宗主，还要更像美人的和尚。可惜，他只美在了面上。
再后来，她和师父远赴沙漠，在那里遇到了石观音。那也位是美人，蛇蝎美人。师父和她说，朝为红颜暮白骨，美人之美，要长长久久才好。
她听了之后同师父拌嘴，说他对美人太严苛，又要人美心善，又要红颜不老，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没见一路走来那些贩夫走卒，三十多岁的时候都快当爷爷了。
“阿妍可要擦亮眼睛，日后万不可被老男人给骗了。”
“我可是要执武林令开宗立派的，才不要什么男人。”
“那还真是可惜了，为师还挺想看看我们阿妍会喜欢什么人呢。”
“嗯......反正不像师父你这样，也不能像胡大哥，更不能像我爹！”
“不要风流潇洒，不要豪情万丈，不要正气凌然......阿妍，你怕不是要栽在个大魔头身上了。”
“师父！”
尘世如潮人如水。
楚妍疲惫的说道，“我累了。”
白发仙站起身，不再看她，“睡吧。”
楚妍看着他的背影，“天安镇上的金玉阁里，有对翡翠镯子，我喜欢好久了。”
白发仙直愣愣的站住。
“你既然摘了我师父送我的镯子，总要再送个新的给我。”
白发仙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楚妍把那对镯子拿在手里，“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她对上白发仙的眼眸，扯起嘴角笑笑，“倒不如轻松点，找个大腿抱抱。”
白发仙知道楚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的话都好懂。
九月十五的夜里，月光洒在地上，像三百年前九州一色的霜。他和楚妍之间只隔了几步，那几步路还是他刚才走过的，只要他想，他就能走回去。
楚妍仍然在笑着，可那笑意却再也达不到眼底。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白发仙走到她面前，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有什么事情，等睡醒了再说。”
楚妍挥开他的手，瓮声瓮气道，“那你快出去吧。”
白发仙盯着她，欲言又止，徒留一声叹息。
楚妍躺在床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隔绝了一切光和影，就好像隔绝了她自己一般。
楚妍知道她不喜欢白发仙，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也没到了喜欢的程度。从她到天外天的那一刻，脸上就戴着面具。口中唤谁都是‘大人’、‘前辈’，心里想的却是‘我一个能打仨’，直到再见师父，心里那些不甘和遗憾才被放下，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想着从今以后彻底揭了面具。
可白发仙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这个天地最了解自己过去的人，他能听她说师父，他能听她说自己。这个人身上承载了楚妍对于过往的全部情感寄托。
不是喜欢不喜欢，只是不想失去。
白发仙站在楚妍房门外，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他活了三十来年，年少时也被人告白过，也对谁心动过，只是他一心都扑在了天外天，那些爱恨情缘，都消磨在了繁重的事务里。
他的生活从来不止快意恩仇，更多的是汲汲营营。正如他没办法告诉楚妍，在去接少主回宗的路上，他见过很多朝廷的人，他也没办法告诉楚妍，天外天这十二年为了发展，不得不和北离的官府打交道。
三十而立的男人早就不是少年热血的年纪，喜欢这个词从心情变成了责任，他开始瞻前顾后，想楚妍能不能一辈子和他呆在这域外苦寒之地，想楚妍能不能接受他其实和很多人做了很多交易，想楚妍见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见过他杀了很多人的样子。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白发仙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想到他身后的屋子里，有一位同见古今月的人，想这个人有十层明玉功，想她会不会哪天就不见了。
楚妍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她收拾好自己从屋子里出来，因为不认识路，干脆就用轻功飞到最高的树梢上，远远能看见白发仙他们三个正在另一处院子里摆弄什么。
“楚掌柜醒了？”叶安世听到风声，转头望过去，就看见楚妍落在身后。
楚妍单手扶额，语气里尽是无奈，“当真是老了。”
“你若是老了，我和白发还不一脚进棺材了？”紫衣侯面前摆着张长桌，桌子上全是扇子。
“这些是？”
“雨寂叔叔的得意收藏，莫叔叔晒书，他晒扇子。”
楚妍笑道，“倒是稀罕。”
白发仙见楚妍自始至终都没朝自己看一眼，心里五味陈杂的很。
紫衣侯举着把空白的扇子，朝他们三人说道，“以前的题字都用过了，快再帮我想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