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沉如水,声似寒冰:“真是,不堪驯化!”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也是这样做的吗?”罗意无动于衷,“将妖兽困于方寸世界,逼它们繁衍,再带人猎杀,千百年以来,让它们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幼兽才落地,父母便被杀死,无人教养,神智匮乏,渐渐便连话也不会说了,忘记自己生为何物,忘记自己曾经自由。”
“人杀妖兽,妖兽杀人。既然你们杀得,我为什么杀不得。”
罗意的语气竟然出奇地冷静,表情也如往常一般平淡,好像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
“因为你是人!罗意,你不是妖兽,你是人!”和崇真人厉声呵斥。
她闻言挑眉,那张平静的面孔第一次出现了碎裂。
“人?哈哈哈哈——”
罗意笑了,笑得声嘶力竭,好像扯破了喉咙,要笑出血来。
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木偶般毫无光泽的眼中一片赤红,满含恨意,好似立刻便能生啖面前人的血肉。
“我最憎恶的事,就是做人!
“我生在兽群,惑羯以血肉喂养我长大,自小和群鸟翱翔天空,与走兽丛林追逐,我听得见他们的心,他们也听得见我的心。
“母亲说外面是人的地方,我们不能出去。那也不错,未名山虽小,我们也过得快活。可是你们来了,带着刀与剑,杀我母亲,屠戮我的兄弟姐妹,将他们剥皮制衣,抽骨做器。
“而后还要告诉我说——‘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她扬着脸,望着高高在上的和崇真人,那双眼里映着火光、银刃、未名山的残垣废墟。
和无数个吞咽恨意的夜晚。
“当着孩子的面杀其父母,还要告诉她别怕。师父,你说,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你想说,当年那惑羯是你父母?你莫非是妖兽?荒谬!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没听说过吗?”罗意挑起一边眉毛,做出迷惑不解的模样,“不是有人告诉过你,用了秘法,就能突破停滞的界限,只不过代价是成为半人半兽之物。”
“你怎么知道的?”和崇眉头一蹙,目光顿时变得险恶。
“或许,你以为自己得了贵人相助,其实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呢。”
罗意轻笑一声,她挥挥手,在自己身周招出一片青翠的叶影。
“师父,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其实我也是。”
和崇终于再也掩不住怒意,那枚火莲向着罗意飞去,不断变大。
这一击,若是换做往常的和崇真人,罗意自然是挡不住的,但此时他分离了一部分神魂,绘制成大鹏身下的诡异符文,能不能抵得上半个自己都不好说。
而罗意,也出乎意料地难缠。
两人在山洞内打斗,震得石层剥落。
大鹏吼声不听,它奋力铺展双翅,任由那些绳索割裂血肉。
和崇心下警醒,在战斗的空隙,又分出一缕神魂。
这下,那些绘制在地上的奇怪图案活了过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虫子,歪歪扭扭地腾空而起,爬满大鹏的身体。
大鹏发出沉闷而痛苦地吼叫,声音越来越低,金色的羽毛倒伏,黏连成一片。
它开始融化了。
“滚开!”
和崇全身爆开一阵烈焰,罗意没能挡住这一击,被撞飞出去,摔在钟乳岩丛上,脸色青白,吐出一大口鲜血。
隔了两息的时间,她才扶着石壁站起,右手无力的垂下,弯折成奇怪的角度,一截断骨刺破了皮肤支棱出来。
和崇也状况不佳,为了加快秘法,他神魂分离过度,一击之下,已经伤及了根本。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按照那人所说,吸纳大鹏身上的灵力,自己便能突破界限。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喘着粗气,目光痴迷地看着前方将要融化殆尽的大鹏。
金红色的液体不断滴落,将地面灼烧成一个大坑,它朝向罗意,发出最后的吼声,低哑而痛苦。
罗意在这声呼唤中抬起头来。
与此同时,升腾的热气中,一颗拳头大小的内丹悬浮空中,散发出炽阳般的光芒。
大鹏身死,阵眼破碎,地动山摇。
罗意面上寒气愈重,和崇眼露喜悦。
他张开双臂,以灵力护卫,将那枚金色的内丹引向自己怀中。
正此时,一个轻灵迅捷的身影从右侧石壁飞来。
她穿过蒸腾的雾气,向着内丹伸出手,雪白纤细的手臂迅速蔓延出被灼烧的纹路。
这张脸和崇有印象,是青城剑宗的弟子。
他怒气勃发,向前一步,右手掌心向上,乘着一团燃烧如同红莲般的火焰,向着姜鹤冲来。
“找死!”
【罗意不会做这样的事。】
岑微微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姜鹤一咬牙,扛着大鹏真血的灼烧,和崇灵力的威压,将那枚犹如岩浆般不断滴落火焰的内胆击飞出去。
——师姐,我这回可是信了你,别坑我啊!
“罗意,”她喊道,“接住!”
和崇整个人裹在红莲内,已经冲到了姜鹤身前,但那枚内丹却被一掌击飞,罗意毫不犹豫,跃起半空,将它纳入口中。
他再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红莲将姜鹤外化的护体灵光烧了干净,终于熄灭,可和崇真人掌中余威不减,将她砸入山壁。
他整张脸红得发黑,几乎和他周身燃起的火焰融为一体。
“好哇,你们知道得真不少,”和崇真人气极反笑,“看来是他另有安排,专来设计我的!”
第22章 明悟宫(十二)
“我们都看到了,那是魔气,他是魔修!”
“魔修竟能在魔境以外生存,而且同寻常修士别无二样,实在是可怕。”
“原来传闻竟是真的,这事必须得让青城剑宗给个说法。”
“他们将这样的弟子派入秘境究竟是何居心!”
“说不定此次之事......”
明悟宫殿中,原先身处秘境的修士已经安全落地。
靠着沈行云织连起的地面,他们顺利熬过了神山崩塌和大地龟裂,在无尽之海被弹了出来。
但最后,沈行云灌入地下的红黑之气,却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师兄可是救了你们所有人,要不是他,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秘境里!”
岑微微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吼道。
“什么救不救的,”有人嘀咕,“一码事归一码事。”
岑微微撩起袖子,想要冲进人堆,把这个家伙揪出来。
结果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动作:“岑微微,姜鹤呢?”
这人中年模样,略有些老态,肤色枯黄,穿着毫不讲究,像个农人。
是姜鹤的师父,无为峰峰主,伏离道人。
岑微微脸上的表情原本还是很镇定的,看到伏离道人,却嘴一扁,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姜鹤还在秘境里,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门了,还有师兄,他去救姜鹤了!”
“沈行云去救姜鹤了?”伏离真人眉头一皱,扣在肩上的手不自觉重了几分。
他望向周围,人群喧嚷,叽叽喳喳地说着‘魔修’、‘秘境’,没有人留心这里。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只是偶然留在里面的。”他沉声说道,“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岑微微茫然地点点头。
“你师父和宗主都在后边,别担心。”伏离道人看向远处,神色复杂。
“他们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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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和崇真人气极反笑,“他竟然另有安排,是专来设计我的!”
——‘他’到底是谁啊?
如果不是现在全身痛得要死,姜鹤真想开口问问。
从大鹏融化时持续的地面震动,现在已经变得很小了,姜鹤由衷希望这是沈行云在外面想办法维持的缘故。
要不然,神山就是唯剩的孤岛,而其他人......
姜鹤不是很愿意想像这个结果。
她用喘半口停半口的频率,靠在岩壁上艰难的呼吸,一手抵住渗血的腹部,一手翻找丹药。
不管什么作用,全部塞进嘴里。
“挣了一百年,花钱三秒钟。”她情绪低落地鼓动腮帮子。
此时,整个山洞内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莲,和崇真人不管不顾,只想拼一个玉石俱焚。
罗意一口吞下了内丹,嘴角顿时便流出血沫来,随即,她的脸上、手上,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开始长出金色的羽毛。
有一瞬间,她好像是失去了理智,为了忍耐痛苦,在自己脖子上拼命抓挠,留下一道道血痕。
和崇真人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周身的烈焰袭来。
但是下一秒,那些羽毛又消失了。
罗意眼神明澈,抬掌相迎。
红色的火焰与金色的火焰撞在一起。
姜鹤在灼热的气浪中抱住脑袋,灵力护罩摇摇欲坠。
而后,风停焰止,清丽女子的身影在烟雾中出现。
是罗意赢了。
和崇真人倒在地上,只剩下半截身体,创口边缘一片焦黑。
“.......”他气力不继,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他骗我......你,你也......”
罗意没有等他说完,地面升腾火焰,将他燃成了一捧灰烬。
“我不想听。”她轻轻地说。
然后转身,跃上石壁。
“姜鹤,还好吗?”
姜鹤扒着岩壁起身,点点头。
说实话,她不太好,但现在问题还多得是,轮不到休息的时候。
“秘境......”
“不会有事的。”罗意呼出一口气,她好像很累似的,席地坐下,“我打开边界,把他们赶出去了。”
姜鹤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眼睛都在渗出细细地血丝。
“你怎么了?那个内丹……你没有成功?”
罗意摇摇头。
“他想让我吞丹成道,我可不想。”
她模样凄惨,但语气却很轻松。
甚至可以说是轻快。
“又是‘他’,”姜鹤带着怀疑,“你真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
“和崇肯定认识,但也不一定乐意说,”姜鹤回想之前的对话,“唉,你也是,到底图什么啊?就为了杀和崇?”
她顺着石壁又坐回地上。
“和崇是一定会死的,不管是被我杀死,还是吞丹而死。转移阵眼、洗练内丹,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他用这个方法注定失败,唯一的可能性在我身上。”
“异于人兽……是说你自己,”姜鹤喃喃道,“他已经在你身上用过一次了?”
“对,”罗意对此并无多大反应,“那个人在我身上放了一颗兽心,将我丢在未名山,让我在兽群中长大。然后用仇恨作饵,与和崇争一个不死不休。”
“算无遗策,大人物。”姜鹤叹了口气。
“他也有算错的事,”罗意目露狡黠,“比如说,关于人的心和兽的心。复仇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失败了,但那些方法倒是很有用——至少我知道如何反过来掌控秘境。”
“这片秘境悬置于妄海上空,唯一的通道连着明悟宫,我要把它的根基毁掉,打破屏障,然后落到海岛上去。”
“这事,能做到吗?”姜鹤有些紧张。
“以前不行,但现在可以。”
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抵住自己的腹部,五指用力,陷入血肉之中。
这应该是很痛的,但她好像毫无感觉,神情专注,不过一会儿,她翻转手掌,上面是一团金绿相交的光芒。
这是妖兽才有的内丹。
“只要有足够的灵力,构建通路就行。”罗意闷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水,“只是很抱歉,你留在了神山里,现在也出不去了。”
“唉……”姜鹤叹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很倒霉,但是算了,反正妄海也不是不能活,叫你的妖兽朋友们多照顾我。”
她靠在墙上,阖着眼,声音懒洋洋的,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
“你会记住我吗姜鹤?”罗意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住我,记住我的母亲,记住我们的故事,记住我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姜鹤睁开眼,悬浮在两人间的内丹渐渐消融,散入空气中。
“如果有一天,你回到大陆,请帮我和岑微微道歉。”罗意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很喜欢她。”
“可惜我们相遇太晚啦,要不然就可以做好长时间的朋友了。”
——好,我会的。
姜鹤没有来得及回答。
伴随罗意的话音落下,神山终于崩塌殆尽,就像是被打散的拼图,一块块裂开。
姜鹤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使点力气,至少,给自己罩上一层护甲,减少一点儿摔在地上的冲击力。
可她做不到。
她筋疲力尽,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真累人,等我起来,就在妄海安家,不走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意识像一根蛛丝,连着沉重的身体,即将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