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抿唇,望着眼前高大精实、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叹气。
「只是什麽?」他淡淡询问。
她真叹气了,双肩微垮。「只是王爷如此难以攻克,无法拿捏,对临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将你收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为绊脚石,他们起了杀心,明着奈何不了你,那暗着来总得试上一试。」
李明沁双手盘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识揉捏自个儿的小臂。
她敛眉沉吟了会儿,又道:「王爷明日不妨称病,那便无须露面,只要王爷不露面,就不会被带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们到底在青林围场的哪个地方布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桩,咱们不清楚,那还是以退为进,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王爷以为如何?」
询问意见的同时,她倏地扬睫,却被男人怪异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浑身陡震,颈後寒毛细细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来的静默也许须臾,也许持续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准,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轻沉,语调如此徐慢,状若不经意一般,打破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亲族姊嫁给了当朝七皇子殿下临安王为妃,自此隆山李氏与临安王府便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ffl了,而临安王联合你的家族与我为难,你却次次相助於我,这般背离家族,就不怕最终遭家族见弃?」
李明沁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荡开,选择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该做之事,若遭家族见弃……也还能撑持,无须王爷多虑,但盼王爷能够自保,不伤及无辜。」
她朝他又施一礼,轻声道:「欲告知之事,已尽数相告,望王爷信我,明日且多防备……」
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但捜遍内心,那些话夹杂太多的情,尽不能语。
那麽——
「告辞。」终结所有,仅余这二字。
她再次施礼,旋身欲出大帐,一臂却被他紧紧握住。
「……王爷?」不明就里。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骤然刷过一道厉色,目瞳黑到发亮,亮到映出两个傻愣愣的她。
她望进那既明亮又閲暗无比的矛盾所在,顿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头,浑身鲜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问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为家族兴荣,为百年氏族的延续,将本王好生设计,害得本王那麽惨,为何今世会心慈手软?」略顿。「若本王没瞧错,原来阿沁亦是重生归来,是吗?」
重生?归来?是吗?是吗?
李明沁秀颜惨白,瞬间被吓傻。
第七章 ~开解的可能
李明沁不确定是否因太过震惊、冲击过剧,一下子把自个儿吓昏过去?
又或者封劲野在幽沉问出那些话的同时,是否对她动了什麽手脚?
总之她脑中一片空白,丧失意识,再次睁开双眼时,人平躺在大帐中的矮榻上,锦被加暖裘密密地盖到她颚下,帐篷的一角燃着灯火,火光落到这边已显昏暗,心像被某种道不清的情绪触动了下,一时间竟又有重生之感。
原以为只有她重来这一遭,原来他也来了。
心潮涌动,分不清是悲是喜。
暂将复杂意绪按捺,正视眼前事物——她昏睡过去多久?
未多想,她推被坐起,脑袋瓜有些沉,鼻间隐约留有淡微甜香,这气味她熟悉得很,竟是她亲手调制的迷香。
……是他下的手?
几瓶防身用的小物她皆随身带着,此际她掀开锦被和暖裘,两手往自个儿怀里,腰间和袖底摸索,果然所有小瓶全被搜出。
封劲野是如何对她动手脚她不知,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睡这麽一大觉醒来,很可能睡满一日夜,那刺杀之事究竟如何?他避开了吗?
套上靴子,她往外疾步,结果才掀开帐帘一角,两杆子长枪便交叉横在面前。
卫士守在垂帘两边不允她擅自出帐,并说是昭阳王亲口下的命令,敢放她出帐外者,违令当斩。
她这是被软禁了!
见外边情况不太寻常,守备巡逻的人马似乎变多,篝火烧出不少堆,不远处的王帐内灯火通明,帐围上能觑见映在上头几道模糊人影,似在议事。
她试图向两名卫士套话,只得了个「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的答覆,就再也问不到丁点内情。
退回帐子里,她双膝一软倒坐在地毯上。
长几上摆着茶水和果物,她微颤着手倒了杯茶,一 口灌入後才发觉喉中渴极,接连又喝了两杯。
想想,她一路从帝都策马赶来,中间仅在官道的茶亭停了小片刻让马匹喝水吃点草料,自己倒没进食,仅喝了碗茶解渴,然後就一直撑到现下,终於又得茶水滋润,许是心中有事,即便连着几餐未进食,却也不觉腹中饥饿。
此时帐帘从外头撩起,陆续进来三名宫婢模样的女子。
一人端进一只小铜炉火,跟着点燃帐中蜡烛,一人将提来的热水注进角落木架上的盆子里,最後一人则将食盒里的热食一盘盘摆上,有火光有热气有食物香气,帐子内一下子变得明亮温暖许多。
「奴婢三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子,娘娘受昭阳王所求,遣了婢子们过来照顾姑娘。」
竟动用到皇后娘娘的人!
那不明摆着,昭阳王帐子里来了 一名女子之事已众所皆知!
李明沁忽觉头有些泛疼。
她赶至青林围场本想速战速决,将刺杀之事告知,然後再连夜返回帝都,尽可能不惊动谁,但未防封劲野会对她下手,将她拘在这儿。
强打起精神,她起身与三名宫婢作礼,问明白对方的称呼。
三人齐齐要服侍她漱洗进食,全被她婉拒了,最後为首的那位宫婢笑道——
「姑娘若觉不自在,那奴婢们便先退出去了,晚些儿再过来收拾,姑娘若有什麽事欲寻咱们几个,可对外头的卫士交代一声。」道完,三人福身一礼,安静退出帐外。
李明沁定定看着眼前的热菜热粥,心头沉甸甸,胃也沉甸甸,她怔愣着没有动箸,当封劲野一撩帐帘大步踏进时,见的就是这般景象。
帐中烛火随着他突如其来带进的风荡了荡,火光明明灭灭跳动。
帐中一人坐着一人长身而立,李明沁定住的眸光缓缓抬起,望着眼前这个同她一样带着上一世记忆重生的男人。
之前未知他重生,与他目光对上时总有些泛虚地想飘开眼神,此刻知道他底细,知道他该是憎她、恼她,甚至是恨她,她心头倒定下。
那本就是她该承担的,怒火滔天也好,恨意汹涌也成,上一世她因氏族之兴荣动摇本心,彻底负他,这一世的他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人,更好的路,更好的世道,她不会在他命中,既知如此,被他憎恨着也就没什麽了。
「吃。」他突然低沉吐出一字,明显带着命令。
李明沁回过神,这会儿终於有动作了,她捧起小碗静静喝着粟米粥,热粥尚有余温,带着淡淡粟米甜香,挺好喝的,她却喝得眸底发烫。
他像是特意来监督她进食,伫立在那儿紧迫盯人,见她喝完小半碗粥就放下碗不动,他又沉声下令。「再吃。」
李明沁一顿,听话地取起一个夹肉馍馍。
那馍馍作得挺巧,约半个巴掌大,她抓着咬着咀嚼着,一会儿全吞进腹里,跟着她又喝了杯杏仁茶,放下空杯的同时很老实地说:「很饱,吃不下了。」短短几字,却颇有「你再强逼我也吃不下」那种豁出去的感觉。
回应她的是一记意欲不明的哼声,随即就见男人撩袍落坐,狂风扫落叶般把剩余的食物逐一消灭。
李明沁有些傻眼,傻傻看着他吃,想劝他吃慢些之类的话被她死死咬在舌尖,霎时间忆及曾有的亲昵,又是苦甜滋味漫过心田。
少了食物香气的干扰,她忽嗅得一抹血腥味,气息陡窒,话冲口便出——
「你受伤了?伤到哪儿?」
封劲野并未答话,却是朝外唤了声,那三名宫婢去而复返,进到帐内收拾见底的碗碟杯盏,再换上一壶热茶、摆上一只小托盘後才退出。
小托盘上简单呈着几个物件,一大叠净布、一把小剪子、一个白玉罐。
李明沁仍跪坐在那儿,从惊觉他受了伤到宫婢们进来收拾再到之後退出帐外,她一直维持同样姿态,双手握拳分别搁在大腿上,眼睛瞬也不瞬等着眼前男人给个答覆。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般倔强、执拗的模样,颤动的眸心明显拢着怯意,却还是直勾勾锁住「目标物」,令某个对她既怒又恨、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的男人兴起难以言明的满足感,竟受用得很,但这个秘密绝不能让她知晓了去。
「替本王换药。」封劲野淡淡下令,一手已俐落解开腰带。
李明沁秀眉倏地一扬,颊面多出几丝暖色,人很快地离开原来座位挪移至他身边。
他解下腰带就无动作,而她太在意他的伤,一时间没有多想,小手摸了上去熟稔地为他卸袍宽衣,再取剪子剪开渗血的旧包紮,终於看到那处口子。
是箭伤,就落在他左肩近心肺的边缘处,登时惊出她一额冷汗,气息都不太对了。
她悄悄吞咽了几下才有能耐蹭出声来——
「我听到白日里出的事了,说是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不是已事先知会你了,为何王爷仍要以身犯险?这箭伤落的地方……着实太危险。」
那麽,自个儿凭着一股劲儿赶来送消息,像也没什麽意义,就想他好好的,能顺利避开陷阱,结果他还是伤着。
似是察觉到她语调与表情中的黯然,封劲野冷唇一勾,斜觑着她,俊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儿。
「还得多谢阿沁无端端起了怜悯心,策马赶来知会,临安王这一局设得很好啊,恰能让本王使一记反杀,这一记箭伤是本王自个儿讨的,总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王拿自身作饵,这点伤与临安王那一记穿喉而过的箭伤相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穿喉而过的箭伤?
李明沁想着他所说的「反杀」,不禁问:「所以临安王那一箭,是王爷当成假刺客身分所为?」
且极可能所使的弓箭还是现场从刺客手中夺来,要做就得做全套。
封劲野嘴角勾得更高,眼中无丝毫笑意。
「本王老早就想下手,苦无完美机会,他想螳螂捕蝉,那本王自然借力使力来个黄雀在後。他有人,但人手再多也比不过本王手中的兵,他的人不能明着用,本王的兵却是明来暗去皆可布置,今日倒在围场深林中的黑衣刺客尽是临安王私养的死士,他如今重伤不能言语,即使能开口他也不敢认,本王要他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李明沁背脊细细一颤,没说话。
她先取一方净布用温水浸湿,重新回到封劲野跟前,仔细擦拭伤口周围混着金创药粉乾掉的血渍,拭净後,她倾身察看那口子,庆幸伤得不深,跟着拿起小托盘上那白玉罐,揭开罐子嗅了嗅,眉心微动,遂沉静问:「王爷把我随身的那几瓶药收走,眼下可否还来?」
封劲野盯着她淡敛的眉眼好一会儿,似欲逼她抬起脸,但那张白得有些透的小脸始终向着他的胸前,他闷着一股气撇撇嘴,把收在腰侧的一个小布囊扯下来抛到长几上。
布囊里的小瓶发出轻微碰撞声,李明沁还不忘低声道谢,小手快速翻找。
御赐的白玉罐金创药虽好,但她按清泉谷的药方子制出的金创药更具奇效。
找到那黑色药瓶,她拔开塞子往他伤处轻撒,仔细让药粉浸入那口子里,直到药粉将其完全掩盖,最後再用长条净布完整包紮。
李明沁做得太顺手,竟还替男人整理起内衫和外袍,连衣带都帮他系好,做完这一切她才意识到不妥,脸蛋一热,更不愿与他对上目光,两手忙转去收拾布囊里的药瓶子。
「有话就说。」那男嗓语调明显不痛快。
李明沁脑中闪出一句「无话可说」,但要真这麽道出口,两人间的气氛定然直落冰窖。
她忽而问:「你、你在我身上用迷香,让我足足昏睡一日夜,这六、七瓶药,王爷怎知哪一瓶是『醉迷香』?」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封劲野眼神竟飘了飘,粗鲁道:「有什麽难?本王就是知道。」非常敷衍。
结果她又垂颈无语,他不耐地再度命令。「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重生归来,如今他的「复仇大业」正进行着,对她,他亦丝毫不加掩饰内心的复仇意图,根本不怕她将他的秘密捅出去,毕竟无凭无据,荒诞至极,谁会相信?
然後,他要她这个「仇家」说话,对这整件事说说心里话。
同是历经两世,那麽多纠葛,对他还有什麽不好说、不能说?
她道:「王爷要做的事,我有些瞧出来了。先是拿我隆山李氏牛刀小试,我二伯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马截去双腿,如今看来想必是王爷所安排,恰应了你说的,要让仇人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而今轮到临安王盛琮熙,听王爷如此描述,那道箭伤就算未当场要了他的命,应也彻底毁了临安王的夺嫡霸业。面对这些『上一世的仇家』,王爷剧除的手法精准得很,对你亲下杀手的、带头作乱的,如今都栽了,这釜底抽薪抽得甚好,一下子断了许多人的想法,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该轮到谁?」
跪坐在烛光中的她,脸上显出一种沉郁的妍丽,这抹妍丽又带着一抹近乎柔软的疲倦,彷佛纵容着谁,一切都算了、罢了、懒得逃脱,被欺侮到底都无所谓。
封劲野莫名又恼怒起来,五指握了握,很想掐碎她脸上那股子神气。
他究竟想听什麽?想听她说些什麽?
他这是要她……要她说些软话?要她认错求饶?要她跪地匍匐?
他到底有多憎恶她?
李明沁不知他心绪起伏,但她自个儿的心态却抓得稳,不是什麽「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滚水烫」之类,是她已然想明白,不管封劲野重生与否,她都是亏欠他的,更何况他真的重生了,拥有上一世遭背叛的记忆,在他面前要想揣着一颗平常心,也就是「认命」二字而已。
她对他认命了,对自身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
静了会儿,她敛着眉低柔又道——
「上一世与这一世,临安王府皆与隆山李氏结了盟,虽说我隆山李氏如今丢了京畿内外的兵力掌控,但到底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爷想落个安稳,接下来便要回头再寻隆山李氏的麻烦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