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劲野峻唇微抿并不答话。
面前女子像也未期望他会作答似,继而又道:「我二伯父算是废了,我爹一向不涉足朝堂争斗,唯大伯父身为当朝右相,手握重权,祖父归故里养病後,大伯父便成了隆山李氏新一任家主……因着上一世的仇,王爷把隆山李氏给恨上,我能理解,但这一世行至此,还是得厚着脸皮开口一求,求王爷高抬贵手。」
李明沁脸容涨红,自是清楚她的请求有多不要脸,但又岂能不求。
原就跪坐的她一挪身躯朝他跪得端正,随即额头点地,磕头拜礼。
「有人要害你,我却求你放过对方,这理确实不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恳请..…王爷若然出手,可否手下留情?」
帐中的沉静彷佛带着重量,沉沉压下,压得人心口淤塞,难以呼吸。
少顷,一声低低哼笑从男人口鼻中泄出。「你是怕本王下手太狼,把你隆山李氏搞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吗?既如此,七夕当夜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以及这一回的暗杀,又何须相助本王?」
李明沁维持磕头的跪姿,很快答道:「帮助王爷亦是护我氏族亲人。这世道若无王爷与西关军,局势必将颓倾,平衡一旦打破,盛朝危也,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般结果,我上一世已亲眼目睹。」更是亲身所历。
这会儿再度静下,依旧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郁氛围。
「就这样?」他口气不善。「就这理由?」
「……嗯。」
他又低声哼笑,有些阴阳怪气,忽然很大度地道:「好啊,本王那一套套尚未施展完的手段是可以留些情面,只是这情面是留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至於上一世曾令本王大吃苦头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包括你。」
闻言,李明沁跪伏的身躯终於动了,她抬起头,直起上半身。
她表情微怔,跟着像一下子听懂他所说的,浅浅吁出一口气,浅浅,露笑。「好,我这条命,王爷何时想要了,随时来取。」
她眸底闪烁光芒,眉眸与嘴角是纯然愉悦的颜色,好像谈定了某件不可能谈妥之事,意外间达成愿想,因深知对方守诚重诺,他说要手下留情,那那些与他未沾恩怨的亲人族众便不会遭拖累,此番心中大石落了地,她当然欢喜。
可是她的欢喜似惹怒了眼前男人。
封劲野脸色铁青,额角直抽,死盯着她的目光又凉又烈。
他留意到她的表情掺进迷惑,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坦白说,他自己也弄不懂。
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稳下,齿关都咬疼了,他冷笑颔首。「好啊。」
她敢给,他就敢要。
她不给,他尽可去抢。
两位王爷同时遇刺一事令青林围场的皇家驻军绷紧精神。
下午一出事,禁卫军大统领应变迅捷,立时调派人马加强守备,更是把事发现场翻找再翻找,亦不忘将那群刺客的屍身翻查个遍。
临安王重伤昏迷,御医们会诊後实是束手无策,万不得已只得以虎狼之药吊命,然是药三分毒,虎狼之药更是伤身骨、蚀肺腑,如此摧枯拉朽也耗不了多久。
两个遇刺王爷一个重伤濒死,一个险些一箭穿心,建荣帝自是惊怒不已,催着禁卫军大统领给答覆,结果得到的回覆是——
事发当场与周围明显有脱逃散去的痕迹,估计刺客不会仅是那遗留在现场的三十来具屍首。
刺客竟未死绝,且在伤了两位王爷後还逃脱不少!
这事还不把皇帝吓出一身冷汗,谁还管什麽围猎秋狩或秋游的,旨意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帝都。
但旨意一落到昭阳王封劲野这边来,他倒是一脸寻常,早回帝都或晚回帝都都无所谓,毕竟那些逃脱的「刺客」皆是他的人。
李明沁提前赶来告知刺杀之事确实给了他充分的备战时机。
关於人手,重生的他早有准备,什麽都不缺,就缺一个完美机会。
如今机会被她带来了,他当然是紧紧抓牢、好好演绎一番,在这场布局中尽可能扮演好自身的角色——
一个与临安王盛琮熙共同抗敌、并肩迎战,且奋战到底、负伤犹战的角色。
封劲野自认这一场戏他演得相当不错。
他心情甚好,他自得意满,他痛快傲然,但所有的好心情、所有的得意劲儿和痛快傲气去到李明沁面前,他突然又不那麽确定。
最不可以对他不好的人,是她。
但上一世她背叛他,这一世若未察觉到她亦重生,他大可横下心来避开她、无视她,与她永成陌路,专注将复仇大计彻底实现,稳住朝野与边疆。
但,她重生了,跟他怀有一样的记忆重生在这一世。
既是如此,那上一世的纠葛便欲断难断,爱恨难解,如今他待她是何心意,一时还厘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他实在太气恼她!
这一世他未请旨赐婚,未与她结成连理,她无所谓得很。
七夕临安王府那一场夜宴,他俩是被推入坑的一对儿,她临危时态度决绝,後来他阴阳怪气质问她——
「二小姐今晚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此话一出他便悔极,酸味倒喰,当下恨不得给自己一拳,但听到她的答话,他不想揍自个儿了,却想一把掐昏她了事。
她说——
「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
还说——
「我志不在此,我没想嫁人……」
上一句他勉强能懂她的担忧,但下一句是何意?
莫不是她从来没想嫁人,上一世却因他的求娶才不得不为家族作出牺牲?
试问,能不气吗?
还有得知他重生,清楚他复仇的意图,她那对他又跪又拜又求的姿态,着实令他看不过眼,下话要她别想逃,她倒没心没肺笑得挺欢,随便就把命抛了……浑蛋!
她要真对他淡然视之,真如船过水无痕,果真如此,那上一世她像净身出户般带着他的骨灰坛离开帝都远走西关,将那只白玉坛子摆在炕头,日日对着说话,算什麽?
那一日硕纥的虎狼军在休养生息两年多後再次兵临西关城下之时,她抱着他的骨灰坛子从几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这又算什麽?
她问他,她随身的那六、七瓶药,他是如何得知哪一瓶是迷香?
他当然知道!
上一世死後他魂魄未灭,飘飘渺渺随在她身畔游荡,看她舍了氏族的庇护、舍了富贵荣华,看她带着二婢一老仆落脚西关,看她有模有样地当起大夫、制香制药——她的迷香药装在白瓶子里,解毒丸是红瓶子,清凉丸是青绿瓶子,至於金创药……
封劲野眉峰略动,目光落在长几上那只黑色小瓶,瓶中的金创药粉有三分之一正厚厚裹在他近心口处的箭伤上。
这一夜她未再留下,他似乎也没了再拘着她的理由。
她说自己睡饱吃饱,恰适合策马上路,还说自个儿骑术不佳,不紧不慢的还能赶在明日关城门前回到帝都。
他心里有气,瞅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只挡了 一句「随你」,便甩袖走出大帐。
等他再次踏进帐内,帐中的矮榻和地毯皆收拾得整整齐齐,锦被与暖裘也都叠好放在一旁,长几上摆着她留下的金创药。
此刻帐外来了人求见。
「进来。」封劲野捏捏眉心,头抬也未抬。
一名着夜行服的亲兵撩帘而入,恭敬作礼,低声覆命——
「属下暗中跟在那位姑娘身後直出二十里,後交由老黑和庞子接手,他们一行十多人全已变装成老百姓,天亮後便能堂而皇之现身官道,混在那姑娘左右一同返回帝都,亦可一路照看。」
老黑和庞子那十多名亲兵正是封劲野用来反杀临安王的狠招,亦是禁军大统领所以为的「逃脱的刺客」,如此化整为零混入赶着进城的百姓中,禁卫军那边再想追踪也就难了。
远天透青白,帐中烛火化作蜡堆。
封劲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静坐一夜。他沉吟几息,自言自语般道:「她是戌时初离开,眼下是寅时了,算起来约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才走二十里路,骑术果然如她所说,不佳……」
那名亲兵踌躇了会儿,还是决定老实上报。「王爷,那姑娘单骑离开青林围场,约莫跑了七、八里路远,就信马由缰,不跑了。」
封劲野闻言扬眉,峻目微眯。「信马由缰?」
那亲兵很快给了解答。「夜里四下无人,姑娘骑的那匹马就横在官道上东走西晃,路两旁哪儿有带露夜草就往哪儿啃,姑娘也不管的……小的越瞧越觉不对,只得暂且下马,摸近过去一探究竟,然後才发现那姑娘她、她……忙着哭。」
「……忙着……哭?」封劲野舌头有些打结。
亲兵先是点头如捣蒜,跟着一手不解地搔着後脑杓。「就是不走了,突然就哭了,但十是那种嚎啕大哭的哭法,就是哭得嗯……挺安静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不断抽噎,如此而巳,月夜底下若非趋前去探,肯定瞧不出来。」
某位大王不知屏息多久,终於涩然从唇齿间磨岀话来—
「她在那处官道上待了多久?」
亲兵心里微微发苦,就觉那个胆敢上围场寻他家王爷的姑娘,她的事不好说啊,还是这等无端端掉眼泪的事。
欵,果然一道出,自家王爷也不对劲儿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都说了,只能说到底。
亲兵用手背蹭蹭鼻子,叹气般答道:「小的就蹲在官道旁一棵大树後头偷觑,然後那姑娘哭着、哭着像是哭累了,就把上半身伏在马颈子上动也不动,如同睡着了似,等她重新策马上路,都整整过去一个时辰。」顿了顿,下意识问——
「王爷,您说那姑娘是遇上什麽伤心事了?眼泪掉个不停,却是连哭都不敢放声大哭,那模样怪可怜的……呃!唔……呵呵,呃……那个……小的该说的都说尽,王爷若无其他吩咐,那、那小的就退下了。」
那姑娘再如何古怪如何可怜,也不是自己能说三道四的,话一出才知是找死,快快闪人才是正道。
在主子凌厉如刀剜的注视下,小小亲兵能退快退,眨眼间闪出帐外奔得不见人影。
帐子内的某位王爷在对口无遮拦的亲兵甩出眼刀後,根本也懒得再追究,那张浓墨重彩般的面庞尽管轮廓严峻,瞳底却生出一丝绵软,耳尖更能瞧出些许红泽。
封劲野一掌缓缓捣上左胸,再徐徐吐出一 口灼气。
那口气闷在胸中够久了,如今因听闻她的纵情流泪,使得一切淤塞窒闷、一切的痛苦不甘,有了开解的可能。
她哭了,哭成那样,那样地伤心难过……很好。
彼此的牵扯,两人之间的情仇爱恨,既然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那就不可以仅他一个人痛苦难受。
她哭了,那很好啊很好。
第八章 ~春寒起波澜
这一年冬,对隆山李氏而言实是前所未有的凛冬。
二老爷李惠彦因惊马意外出事,不得不让出京畿九门司的兵权。
与右相府结为姻亲的七皇子殿下临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杀,以虎狼药吊命的王爷送回帝都府邸撑不到三日就薨逝,让身为隆山李氏长房嫡女的临安王妃当场哭昏过去,竟把腹中那未成形的一点血脉给哭没了。
临安王膝下无子,这一脉算是断绝在此,不过没了 一个皇七子对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损失,建荣帝还有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皇帝伤心归伤心,但伤心之余有更紧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杀案的真相。
禁卫军加三法司衙门奉命彻查,结果这场刺杀的背後,极可能是硕纥国在背後操纵主使。
线索来自於那三十来具的刺客屍首。
昭阳王封劲野即使负伤仍出面助禁卫军与三法司衙门查案,由他亲眼所证,那些刺客中依稀有两、三张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驻守西关、两军对峙时曾经见过。
如此说来,刺杀对象应是锁定昭阳王无误,毕竟两国一场大战,他可是把硕纥大王乎尔罕给枭首,还生擒人家的少主,硕纥国上下定是恨昭阳王恨得牙痒痒,派遣死士潜入大盛策动暗杀那完全说得过去。
至於临安王根本是遭池鱼之殃,偏在那时候拉着昭阳王比骑术、比谁打的猎物多,据当时两名奋力抗敌最终仍护不了临安王的禁卫军道,都说昭阳王一开始是不愿深入林子,还开口相劝临安王,无奈後者十分坚持,终才惹祸上身。
有了定论後,摺子呈至皇帝面前,但凭圣上裁夺,但真要论,大盛到头来似乎只能吞下这个闷亏。
最大原因是证据不足。
昭阳王「依稀」认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两军对垒时曾见过,就算推案推得头头是道,没有一锤定音的证物,难以理直气壮对硕纥国发难。
再者,若真要对其追究,还要派兵过牧马河主动出击,战线拉得太远且深入敌人地盘,非明智之举。
结果临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静地结案,当然,这位拥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称的王爷,他的丧礼绝不可能安静。
建荣帝有意弥补,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长一段头衔,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们一切红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规制所订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关将近,帝都城内终才解禁,百官们无不背着皇帝偷偷松了口气,百姓们倒挺光明正大地额手称庆。
但此际的右相府内,身兼当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献楠,一口闷气犹狠狠堵在胸臆间,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献楠确实算是个高个儿,也确实保养得挺好。
雪天见晴的午後,年岁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华服伫足在暖轩廊下,瞧着腰背依然硬朗,蓄着美须的面容清雅乾净,甚是精神,但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眼中因着来到面前的什麽微乎其微闪了闪。
而那个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麽,就仅是个大活人。
只不过此人若论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与美的结合远胜过右相大人平生见过的每一个汉子;若论那股子神气,更是剽悍之气内敛胸怀,胸有沟壑难以驱使驾驭;若论其地位或头衔,此人是皇帝圣心独裁下旨册封的昭阳王,即便是个异姓王爷,他手握重兵、油盐不进,显然就是皇帝手中头一等的利刃,谁敢捋虎须,都得落个屍骨无存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