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声惊呼冲出喉头,她双手先一下子捂住嘴儿,眸子微瞠,随即两个大步去到他面前,边动手边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渗出一大片啊!」
「血渗一大片」的说法是夸张了,其实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对位,匕首拔出,血才没有随之喷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鲜血染得更红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时,她很快撕破自个儿的一只袖底,秋衫轻薄,内袖多为轻棉或薄纱,略使劲儿就能扯下一圈条儿。
她靠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长长棉纱条儿往他那伤处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适中的力道压迫,令伤口止血。
只是处理好他的伤处,李明沁又察觉不对劲儿了。
他在看她,一直紧盯着不放,即使她没去接触他的视线,还是能明显感受他那两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径确实挺古怪,寻常姑娘家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怕是没被吓昏也得惊叫连连,但她非但没有退避三舍,还上赶着靠近他,对他动手动脚。
暗暗吞咽唾沫,後知後觉的她矫枉过正地往後退开两大步,这才敢抬眼迎视。
「王爷莫要怪罪,仅是我习得一些医术医理,见不得伤口放任着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终浅浅牵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还是怪,深幽幽盯得人头皮发麻,但李明沁无暇斟酌,毕竟有太多话想说。
「王爷与我同困於此,想来一会儿还有事要发生,得尽快离开这座小楼为妙,只是前门上了重锁,还可能派人守着,窗子亦被封住……方才从通气窗望外瞧,若要悄然离开,临湖的这一边倒可赌赌看,因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镜湖小楼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着湖畔避进後园子里,但问题还是窗子,推不开……」
不能引起骚动,更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逮,她绞着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过她迳自走到临窗的後排窗子前。
「王爷想怎麽……做……」她跟上、问出的同时,他从靴内拔出那把他先前用来自伤的匕首,插入窗缘,也没看清楚他使什麽招,只听轻微-响,紧闭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势不允许,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静搁在一旁,她面前蓦地伸来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实,令她记起握住这只手的感觉,身子亦记起那一遍遍的摩挲抚触。
她的怔愣不动迫使他开口 ,男嗓冷声道——
「不是要赌赌看吗?本王带你下去。」略顿。「一道下去再分开走。」
李明沁重新抬头,微微笑。「王爷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骤然锋利,她摆摆手表示不打紧,很快解释。「设此局者为谁,王爷想必心知肚明,王爷可以暗中脱身,但小女子还是乖乖被坑比较好,有心人见着了,这样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後再想坑第二回 ,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加重力道,他们对我不费心,我也才能应付得轻松些。」
明明她没说错什麽,他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对她总是不正经,常涎皮赖脸耍流氓,要不就冲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他的严峻冷酷是拿来对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变成「外人」了。
……这样很好。她内心对自己强调般重申,温言又道——
「王爷手握重兵,在朝势力不容小觑,昭阳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悬,世家大族、皇亲贵胄中,自有有心人上赶着要与你联姻,今夜这局若是成了,闹得王爷非娶我过门不可,那我隆山李氏、临安王府还有王爷的昭阳王府,就真扭成一团了。」
秋夜晚风拂入,枝架烛台上的点点烛火摇曳生姿,那漫舞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身上,无端端带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他冷笑一声。「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她说什麽都错,也许是从未被封劲野当「外人」对待过,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习惯罢了。
她摇摇头,除了笑还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没想嫁人的……」
怎麽说到她头上来了?欸。
她厘清思绪,话题一转。「总之王爷自个儿多加小心,有谁设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临安王,然後……嗯……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大人是左相胡泽推荐上位的,王爷与左相大人颇有交往,看来如今的京畿九门司还有虎骁营三万军力都受王爷掌控,就只差皇城禁卫军了,帝都的三方势力王爷已得其二,若能将手再探进禁卫军中,势必更稳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异的眼神盯得说不下去。
好难啊!她多想毫无顾忌地对他言明一切,把将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信吗?
真那样做,他九成九拿她当疯子看吧?
更让她不敢轻易泄底的是,重生後实有些发展与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劲野未求娶她,圣上亦未赐婚;例如二伯父遭逢惊马意外,隆山李氏顿失帝都城内兵马的掌控权;又例如今夜这个下三滥的陷阱,将两人扯在一块儿……
这一世的局势走向有变,她还寻不到变数为何,又岂敢轻举妄动?
她眸光有些心虚地荡了荡。
突然——
「看着本王。」声沉有力。
头皮又一阵发麻,她乱转的两丸眼珠子立时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测的俊庞上。
「为何对本王说起这些?」他厉目瞬也不瞬,试图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颗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张了张嘴,最後乾笑两声。「谁让王爷战功如此彪炳又受圣上赐爵封王?在坊间,王爷的事蹟都被写出好几套段子,天天在茶楼饭馆里流传,小女子听过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阳王,定要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不仅有地位还得权势滔天,忠於大盛、忠於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权臣——
「今夜落入此局虽然不好,但得遇王爷实又挺好,我说那些话没什麽特别意思,仅是小女子自个儿的想法,能说给王爷听可欢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个儿在说什麽!
楼外忽传来一阵脚步杂沓的声响救她於「水火」。
设陷阱的人要来收网了。
「快走!」她不敢声张,蓦地压低声音急急催促,紧张之因,一双爪子还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边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麽多,都听到开锁的声响,她挥着手势赶人,接着就调头往里边奔回,穿过垂帘,越过屏风,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没脱便往长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乖乖交叠在腹上。
她「中招」了,神识「昏迷」中,等会儿可以「缓缓且颓靡地醒来」,然後很可以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双人。
结果逮到的是她独自一个,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李明沁後来才打探到,原来是当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飞扑救小童,与出手驯马的封劲野打了照面,他俩连话都没说上半句,仅他的眼神扫了来,她一时间将他看痴,那模样亦像瞬间惊愣,算不上古怪。
但仅凭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传进有心人耳中,於是亲人们为她「谋婚」的对象在她浑然未察间,秘密地从新任的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变成手握重兵的昭阳王封劲野。
兜来兜去,又兜回原来那人身上吗?
幸得早有防备,万灵丹、清凉丸、薰香等等全贴身携带,也庆幸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为她久居清泉谷仅为治病养身,却不知她随着谷主前辈早已习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为自个儿没多大本事,懂得不过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关,在边陲地方落脚过活,开始独挑大梁行医制药,才渐渐体会到,即使在清泉谷中习得的仅是皮毛,也足够让她行走世间、昂首阔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劲野这块香饽饽拿她设局,虽说重生的她对至亲们早没了期望,可当自身又被拿来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说实话,再多的防备、筑再高的心墙,到头来还是免不了 一顿唏嘘难受。
而她也没想装傻,当时「清醒」过来,她表情一变再变,从困惑不解到惊愕莫名,最後是如遭电击的恍然大悟,演得无比痛彻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後,李明沁便把自个儿关在院落里好长一段时候,不单是足不出户,就连後花园子、正堂前厅也甚少出没。
对於她的「自我封闭」,挖坑诱她跳的至亲们多少有些心虚,自不会在这当口再逼迫她做什麽,暂时就纵着她。
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耳根子会清净些,心也会轻松些,不必应付亦不怕被算计婚事。
之後帝都喧嚣依旧,繁华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宁和。
李明沁过了一小段颇为舒心的日子,除持续关注昭阳王府的事,留意上门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制药制香就是练字看书,直到昨天半夜里在相府藏书阁中偷听到一段密谈,那毛骨悚然、惊得一颗心直颤的恶感终又再起。
时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围场围猎活动正式开始的头一天。
在上一世,这便是建荣帝最後一次亲临秋狩围场,而李明沁当时也曾以昭阳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围场玩。
当她以为情势照旧之际,老天爷就这麽狠狠扬她一记耳光。
这一下当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泪溃堤。
昨夜里她睡了又醒,醒来不过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纱橱中睡得打猫咪呼噜,她没有唤醒她,就独自一个往後院的藏书阁走去。
在进到藏书阁前,为防星火於万一,她把手中的灯笼火吹熄,这段日子窝在家中,除自个儿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这座藏书阁。
毕竟太熟悉里边摆设以及各类经史子集、野史杂册的分区所在,藉着幽微月色摸进去,一路摸上阁楼杂书摆放的地儿,通行无阻得很。
然後她就用数的,一册册摸着数数儿,记得是读到倒数第五册 了,她刚默数到那一册,打算抽出来再取回房中细读,这时阁楼下就传来声响,有人一前一後进到藏书阁。
她偷听到一场刺杀阴谋,登时屏气凝神,身子紧挨着书柜一角蹲缩,动也不敢动。
夜半时分避进藏书阁密谈的,一个是她的大伯父、当朝右相李献楠,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认得,然从对方说话口吻、透露之事,轻易能推敲来者与临安王关系密切,完全是代对方夜潜右相府传信来着。
是一丘之貉。
是与虎谋皮。
隆山李氏将长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为妃,是否一开始就存着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发的那一场几近举国的覆灭,那一切的混乱,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临安王的野心?
说实话,建荣帝选中的东宫太子并非聪慧之人,李明沁读过几回史官对太子论政的记载,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会上,她随相府女眷入宫向太后、皇后拜年请安时与太子殿下有过会面。
那是一个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头疼的储君,不是当君王最佳的人选,但对於重生的她看来,这位东宫太子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直不聪慧,所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面对直臣便直接面对回去,使不出拐弯抹角的招数,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喜欢就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只要底下当臣子的「驾驭」得当,一切循世间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麽大纸漏,若想迎来一朝盛世,仔细斟酌也非难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护卫皇上和太子为正统、为己任的昭阳王更不能死!
偷听到一场刺杀即将在青林围场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内或是近郊围场,此刻都已布置妥当只等时机,李明沁当夜着实难按捺,却不得不死死按捺着,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城门开启。
天将亮之际,她跟两婢子简单交代了点事,说若是家里人问起,就说她临时有事回一趟清泉谷,办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着要跟,她没答应,更无暇多说,偷了爹亲一向收在书房匣子内的正二品凤阁大学士令牌,再偷偷溜到马废挑了匹马就出城了。
她骑马技术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尽力驰骋。
方向明确,她得赶去皇家行宫所在的青林围场,一堆王公贵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儿,封劲野这位异姓王爷亦被皇帝下诏随行。
秋狩的大队人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达青林围场,若换作传信兵快马加鞭,应在两、三个时辰内能跑完全程,结果她的单骑却从一早跑到太阳下山才抵达目的地,证实骑术有待加强。
但重中之重的点是,她到底赶上。
她持着正二品凤阁大学士的令牌求见昭阳王封劲野,负责守卫的禁卫军核实她手中持令,又听她说有紧要之事欲报知,不敢阻拦亦不敢立时放行,遂层层上报。
令在场禁卫军讶然的是,最後竟惊动了昭阳王亲自来接人。
明明着急想见他,一见到他,李明沁又想飘开眼神,她都不知自个儿能这般扭捏造作。
都什麽时候了?李明沁,你清醒点!
秋狩始於昨日,圣驾直接在围场内搭起的皇帐中驻驾,并未返回行宫,几位参与围猎的皇室子弟以及被钦点随行的朝臣亦都有专属的帐子,李明沁垂首安静地随封劲野进到他的帐中,待两人独处,不等封劲野问话,她蓦地趋前,压低嗓音便道——
「王爷,小女子此番从帝都赶来求见,是因得知了一桩密谋。」她遂将昨夜在自家藏书阁中偷听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这样,明日即是围场围猎最後-天,按我所听到的,那场刺杀就安排在明日午後,我想届时……临安王很可能会开口相邀,邀王爷比骑术、比射箭等等,最後再想方设法诱你到埋伏的地点。」
「刺杀的对象是本王?」语调轻沉,彷佛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
「当然是你!」敢情她说这麽多,一开始竟忘记说重点吗?
「为何要刺杀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释。「王爷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势力定想拉拢,先前七夕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爷没忘吧?你我一脚都踏入陷阱,庆幸最後能顺利脱身,之後我尽力避开婚嫁之事,想必王爷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说通透得很,如此才能与临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