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雷恩那
时间:2022-08-05 06:54:11

  活着,很好。
  这是老天爷赏的恩惠,她重生了,虽然距离建荣帝驾崩以及大盛朝内忧外患的动荡仅余一年多的时间,她仍有机会扭转许多人的命运,拨乱反正。
  隐约觉得谷主前辈对於发生在她身上的天机有所洞悉,然天机不好泄露,谷主前辈原就是世外高人,老人家没想多说,她也就没再追问,总之她因缘际会得了此重生机会,岂能不好好把握?
  於是很快便拜别谷主前辈,出清泉谷,策马回帝都。
  然而回到帝都这些天,她明查暗访得知不少事,亦确认了不少事,内心疑云却不减反增。
  她最关心在意的人自然是封劲野。
  这时候的他确实已封异姓王,一样被御赐了 一座昭阳王府,但建荣帝未曾赐婚封劲野,他亦未主动求娶谁,如今的昭阳王府中没有主母王妃。
  她潜进茶馆听人说书,说的正是「西关军大败硕纥虎狼,老番王人头落地,小番王束手就擒」的段子,按说书人所讲,段子的内容与她上一世所知的颇有差异,简直把封劲野当成半仙,处处制敌机先。
  似乎硕纥虎狼军一开始就连连吃痛,如何都施展不开。
  敌方明明有着十万大军,尚未迎来最终决战,竟已被西关军接连几回的诱敌巧计摧枯拉朽地耗掉大半人马。
  她後来去查朝廷每月公告并送往各地的邸报,上头简略记载西关大捷之事,结果证实了,说书人的段子写得不算夸张,封劲野确实赢得漂亮,比之上一世艰苦暴战,这一次西关军的伤亡人数相比之下少得教朝野震惊。
  上一世建荣帝就肯乾纲独断、圣心独裁地册封封劲野为异姓王,这一世当然更加毫无悬念,说封王就封王,虽无赐婚一事,却把距京畿最近的虎骁大营交给他一并管着,与随他进帝都的一万西关军一起操练。
  虎骁营三万兵马在上一世与他分庭抗礼,如今却被他掌握在手,李明沁得知的同时都不知自个儿脸上是何表情。
  还有一桩意外之事更令她愕然——
  此次回到帝都,才知身为京畿九门大司统的二伯父竟在前些时候摔断双腿,说是在京畿九门司的马廐里出了事。
  当时李惠彦与一干手下才翻身上马,十数匹骏马突然惊狂乍起,在马廐内横冲直撞,使得还圈在马槽内的其他马匹亦随之躁动大乱。
  李惠彦在马匹冲撞中摔落,腿骨当场遭马蹄踩碎,若非一名手下飞扑过去抱着他及时滚离,他整个人真要当场被踩成肉泥。
  李明沁这一次回右相府,家里人见她突然回来,还以为她是听闻了消息专程回来探望自家二伯父,毕竟是生死大关,她理当出谷回来探望长辈,而有了这绝佳藉口,她乾脆将错就错。
  至於李惠彦那一双腿,骨头碎得根本没可能接续上,唯一的办法只能截肢。
  出了这样的祸事,相府中气氛并不好,也不可能好。
  隆山李氏这一代长房,大老爷李献楠官拜右相,可说是文官之首,二老爷李惠彦统领京畿九门军务,与皇城禁卫军、三法司衙门甚至是京郊外的虎骁营驻军互有联系,如此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在大盛朝堂上方能稳居不败之地。
  但如今李惠彦算是废了,差事没了,权位也没了,顶多得了建荣帝一道宽慰嘉勉的圣旨,还有就是宫中赏下的一堆圣药补品,如此而已。
  隆山李氏这个「巨人」就像无端端被砍断一脚。
  当真无端端的,因为到现下还查不出当日马匹为何集体发狂,亦无法确定是否纯属意外,还是真有人故意为之。
  将帅之棋骤然被废,能接替撑持的棋子还不够火候,眼见着苦心经营的局面要付诸流水,满右相府为着二老爷李惠彦的遭福陷入愁云惨雾中,李明沁在惊愕之余却有松了一 口气的感觉。
  她的想法很简单,至少这一世,封劲野不会再死於二伯父刀下,那几乎是剜出她心脏的可怕一幕,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幕,这一世不会再发生。
  再者,隆山李氏在此刻失去对京畿兵力的掌控并非坏事,无兵无权便翻不了天,能从此安分过活便不会引祸。
  想起上一世惨遭屠戮的昭阳王府,以及汉章王攻入帝都後被圈禁在右相府中等待发落的李氏女眷们,光想起这些,李明沁对自家二伯父此刻的惨状便同情不起来。
  当然她表面上仍可装着,也能装出满满真挚去关怀二伯母和妹妹们,只是望着那一脸生无可恋、卧榻不动的二伯父,她内心却是连连冷笑。
  面对亲人,即使是至亲之人,她已变得恶毒,试问,经历过遭亲人那样的背叛欺骗,心又岂能不变?
  更令她心坚如铁的是,本以为府中众人目前最担心的该是李惠彦的伤势复原状况以及其心绪状态,未承想他们把脑筋动到她头上。
  如今她是未嫁之身,虽已是大龄二十四,模样倒算得上好,加上她亦是正经的隆山李氏女,如此要谈到一桩好姻缘并非难事。
  而所谓的「好姻缘」不是她觉得好,是必须有利於隆山李氏,能为家族带来强而有力的好处,那才是好。
  新任的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年三十六,曾娶亲,後纳两名妾室,育有一嫡女与两个庶子,後正妻因病亡故,至今尚未娶填房,李献楠便寻思要把她这个大龄侄女嫁给姓陆的为妻,这两日柳氏几回寻她说话聊事、旁敲侧击地探她心意。
  试问,能有什麽心意?
  她李明沁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氏长辈想拿她联姻,欲藉此稳住帝都兵力的掌控罢了,还装模作样想问她心意,可笑至极!
  然,她已非上一世任凭摆布且安然认命的李氏女,家族的荣光、氏族的繁华於她而言无足轻重,她心中所重的,是那个被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有那些无辜遭祸、因她一念之差丧失性命的人。
  面对这一场挟逼迫意味的劝婚,她其实可以逃得远远,回清泉谷也好,去西关独自过活也非难事,又或者浪迹天涯……有过上一世的磨难和经历,她心灵柔中带刚,不会再妄自菲薄。
  如今的她去到哪里都能安然活下去,但远离帝都、远离隆山李氏之前,她需得确认封劲野能好好活着。
  他要好好的,朝堂才不会乱,大盛朝堂不乱,没有内斗,才能使外族有所忌惮,如此才能保百姓太平。
  今儿个午时刚过,她为了躲开柳氏的「闲聊午茶会」,不得不以清泉谷捎来消息、有事相托的藉口溜出门避祸,独自一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晃悠。
  此际她边走着,脑中一幕幕若走马灯,无数念头涌上。
  这一次出清泉谷回到右相府,府中调了两名贴身伺候的丫头过来,果然还是瑞春和碧穗。
  她连两丫头的事也不得不仔细思虑,暗忖着,若瑞春和碧穗的姻缘如同上一世那样,得在西关才能遇到有缘人,那这一世等到她再次离开帝都,是否还要将她俩带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尽管重活一世,她依旧沉吟琢磨。
  前方不远处的街心忽起骚动!
  她顿住脚步,扬睫看去,就见一庞然大物似一道黑旋风般狂袭过来,将大街两旁的摊头扫了个乱七八糟,行人慌急闪避,惊呼和诅咒声不绝於耳。
  那是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也不知如何惊着了,竟在热闹大街上横冲直撞!
  「小心!」李明沁正要退避,眼角余光忽见一名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手持紮花风车,被惊着似愣杵在街心。
  李明沁反身扑上,抱住孩子顺势滚地打了两圈,同时间她听到马匹高亢的嘶鸣声,刺得人耳鼓发痛,随即头顶上一阵疾劲风势扫过。
  她抬头回望,那作乱的巨兽就停在跟前,前脚巨蹄离她仅一步之距,刚刚头顶上那一阵劲风想来是骏马高扬的双蹄朝她落下所带动。
  千钧一发间,有人跃上马背,此匹巨兽无鞍无辔,来者犹若天降神兵,竟徒手揪着马鬃生生将这发狂的畜生控制住。
  马匹虽被控下,四蹄仍不安分地在原处跺踏,大马头亦不安地轻甩,鼻息粗嘎不已。
  她望着马背上那人,背着光的身影高大魁梧,头发随意紮成一大把,鬓角微卷着几缕……
  尚未看仔细对方的五官模样,她鼻中发酸,喉头绷起,早把这再熟悉不过的人认岀。
  封劲野,她家大王……噢,不,这一世他不是她家的,他……他……
  等等!惊马?
  见他当街露这麽一手,有什麽迅速从她脑海中掠过,是他曾经同她提及的。
  李明沁脸色一变再变,思绪在短短瞬间辗转回绕,灵光乍现——
  他确实说过关於「惊马」一事。
  那时他将她搂在懐里,面前摆着的是常置在昭阳王府大厅里的那组巨大沙盘,他正在跟她讲述一场历史上记载的战役,边利用沙盘演练,令她边听边看、轻易能懂,然後还提到兵不厌诈等等策略,话题就连到「惊马」。
  他说自己还是个小兵时,曾凭藉一股孤勇单独潜进敌方阵营。
  当时他谁也不对盘,就挑几座马瘢里的战马下刀子,潜伏一整夜,暗暗使了手脚,隔日,那些马匹便发起狂性。
  记得他还笑问她,兽类感知灵敏,一匹作狂的马能「带坏」一整群,那几大群发狂的马最後能「带坏」多少匹同类?
  答案是,整个敌营的战马。
  「这是本王的养马师父传授给我的绝技,当初想拜师学这一门功夫,不仅费尽本王九牛二虎之力,还把每月微薄的军饷全贡献出去,就为了买酒讨师父欢心.......阿沁知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师父也是连拜好多个,年岁小小什麽都想学,再难的都愿学,我这位养马师父贪杯,我就投其所好,可惜养马师父当时年岁已高,若能活到现下,本王天天供他老人家琼浆玉酿,任他喝个痛快。」
  说这话时,他收拢臂膀将她拥紧,下颚蹭着她的额际,让她烟首微抬就能觑见他眉目间有着得意之色,有着缅怀之情,有着因怀念过往的什麽才流露出的淡暖笑容。
  他「惊马」、「驯马」之技有多强,上一世的她未曾亲眼见识,但今日她是当街狠狠体会了一把,然後……思绪就暴动了!
  她想到二伯父因惊马意外弄断双腿,那是记忆中不曾发生之事,重生的这一世却活生生上演。
  是那雷同的论调,一匹疯马能疯掉一群马,那一群疯马能疯掉多少马?
  当时京畿九门司的大马廐内,一染十、十染数十,最终所有马匹全躁动疯魔,这……可是他的手笔?
  如若是他,他对李惠彦下手,那总得有个下手的理由,加上他在西关对上硕纥虎狼大军的战略应对,上一世他赢得艰辛无比,这一世的他赢得如此漂亮,保全无数兵力以及边关百姓的身家性命。
  此际她一颗心抖得快要震破胸房,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跟她是一样的,前世已死,今世重生?
  他重生而来,故能提早布局战事,深知如何趋吉避凶,防范於未然,是敌是友他目标明确,一击中的。
  会是这样吗?如她所想的这般?
  那他、他仍然记得她,没忘记他俩的夫妻情缘,是吗?
  李明沁脑海中百转千回,一时间忘记怀里还护着一个女娃儿,忘记人就在街心上,忘记周遭所有人。
  她瞬也不瞬仰望马背上的男人,烈马终於被驯服,随角度改变,温煦春光从斜里洒落他半身,她终能清楚看到那张刚毅面庞,对上他的目光。
  他居高临下扫视,似在确认仆倒在地的她有无紧要,与她四目相交後便淡淡挪开。
  被她护着的孩子直到这时候才晓得要放声大哭,瞬间把望着男人出神的她拽回。
  周遭的人声渐入耳中,有两位善心大娘过来欲要扶她起身,孩子的娘亲此际亦寻将过来,知道适才之凶险,不禁对她连声致谢,频频作礼。
  将孩子交还,李明沁这一头已无事,大街上也再次活络起来,她回首追寻封劲野的身影,见他犹坐在马背上与刚刚赶来的一小队人马说话。
  她识得那些人的官服,是司马监的监丞和几个差役,那位监丞大人顶着张红脸急匆匆下马,朝封劲野圈臂行礼,急声解释。
  李明沁没有刻意靠近,加之围在一旁的百姓们朝那匹异常高大的烈马指指点点,令她无法一字一句听清楚监丞大人说话,但大致上的意思是明白的。
  原来是执掌北境的汉章王送来十余匹骏马,司马监这儿刚要造册列表好送进宫中呈给皇帝御览,其中一匹野性难驯竟跨栏脱出,众人遂一路架栏围捕,未料烈马左突右冲之际会朝帝都最繁华的大街奔来。
  沿街遭损坏的摊商货物,监丞大人当着昭阳王与百姓们的面前应诺定然赔偿,他满头大汗,谢过又谢,总归未闹出人命实属万幸。
  「本王刚好路过,顺势出手,幸百姓未伤,骏马未伤,只是这匹马刚控下不久,尚未完全驯化,还是由本王直接骑回贵监再交还造册较为稳妥,监丞大人以为如何?」封劲野单掌抚着马颈,沉静问。
  听闻这话,监丞大人感动到快要痛哭流涕,拱手再拱手,折腰再折腰。「还是王爷想得周全,能得王爷出力相助,下官求之不得啊!」
  封劲野微一颔首,随即招呼也没打,徒手揪着马鬃俐落地一个调转马头,健腿骤踢,「驾!」地一声,策马小跑穿过街心,把司马监一千人全落到後头,搞得监丞大人又是一通忙乱,赶紧翻身上马边吆喝着部属们追上。
  闹腾的人跟马都远去了,帝都大街再次恢复人来人往、叫卖着招揽生意的日常风景,满眼望去熙熙攘攘,春光彷佛在所有人的发上、面上、衣衫上全镀上一层浅金,万般不真实,如同李明沁此刻心境。
  他不识得她了。
  她怀抱着满腔紧张的、希冀的,以及许多无明的情绪,以为封劲野真如她一般在这一世重生了,以为彼此曾有的情缘未绝,从前生绵延到今世,以为……以为……
  她有太多的以为,都在他那一望的眼神中化作泡影。
  他俯首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平静淡漠,似古井无波,眉峰眼角不兴丝毫纹路。
  若有情,他看向她的眼神必不会那般无动於衷。
  如有恨,他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朝她展露的神态也必不会那般淡然寻常。
  他看她的样子,就像在看这满大街的任何一个百姓,许是她是姑娘家,男女大防在前,所以随意扫个一眼便不再关注。
  那是与她无情亦无仇的一道眼神、一张面庞,那让她霎时间想哭也想笑。
  他不识得你了,李明沁,你到底盼着什麽?
  盼他犹记得与你的夫妻情缘,忘却对你的深仇与痛悔吗?
  与你结为连理,他定然是悔恨万分的,瞧你上一世将他害得多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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