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发声,想多少表示一下内心所想,却见封劲野毫无负担且行云流水得很,把她吃剩的肉米团子一大口塞进他自个儿嘴里消灭殆尽。
她脸蛋一下子热透,左胸房一下子涨满难以分说的情绪。
当日在青林围场,他强令她进食,在她实在是饱到吃不下後,他亦是一 口气秋风扫落叶般将她吃剩的粥菜一扫而光,但那时候有盅有碗有箸有调羹堪用,像还隔着什麽似,直击心窝的亲昵感绝对比不上今次这般直接。
简直被他搞得心神不宁!
岂料这男人完全没要罢休,把她喝过并抱在怀中的囊袋拿走,凑上嘴「咕噜、咕噜——」痛饮。
喝完後,囊袋丢回她的小包袱内,然後他从黑骏背上解下自己的水囊。
李明沁本以为他灌完那袋羊奶茶仍口渴,却见他掏出一条巾子,用水囊中的清水打湿,再次走回来她面前。
那方湿巾落在她唇边颊面,又挪到唇角和下巴.......李明沁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帮她擦脸。
「我、我自个儿来!」她一把抓住男人拿着湿巾子的大手,觉得心跳声响得跟擂鼓似,说不定连他也能听见。
封劲野心情转好了些,因为她没有闪避或撇开头,於是他「好心」地把湿巾子让出,看着她双颊泛红、一脸局促地自个儿擦拭着。
「当年你上不知山采药,那条麻绳若然断得彻底,你真没了 ……你与我还可能重生在这一世?」他忽而问出,目瞳深幽。
那男性语调既轻且沉,字字落入李明沁耳中、心中,令她不禁一顿。
「你怎会知道当年我险些出意外?你、你是……」她定定注视着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头发乱糟糟、头上还裹着厚厚布条的脸,那张黝黑面庞的上半部青青紫紫好几处,还有小伤,下半部则布着密密胡髭,那个在千钧一发间救她上崖的军爷……竟是......他!
「怎麽可能?这说不过去!你怎会是当年那位军爷?那人当时快三十岁了吧?你、你……」他不提,她不曾有过联想,如今经他说开,李明沁记忆中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自然而然与眼前男人的脸重叠。
「老天……真是你!」
十多年前就被误认成快三十岁,封劲野抹了把「老起来放」的脸皮,都不知该说什麽好。
他倏地起身立定,半命令半要胁道:「总之,往後若上山采药,不许单独行事,想离开屯堡半步都得报备上来,在这西关边陲本王的话就是圣旨,若敢违令,严惩不贷,军法处置。」
李明沁还在努力消化他即是当年救她的那位军爷,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狠劲儿更是难以反应,只晓得自己像被训斥了,然後想着她又不是他麾下将士,更不是谁的兵,为何违令要归军法来管?
她还没想明白,眼前高大魁梧的身影已转身走向那匹高大魁梧的黑马,跟着见他熟练地调整好马鞍,接着解开她家小媳妇儿般的壮马缰绳,他将两匹马系在一块儿一起牵了过来。
他二话没说捞起她的小包袱往壮马背上系紧,又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捞起抱到黑骏背上,随即跟着翻身上马,将她圈在身前。
下山的路,许是为了让不擅长疾驰的壮马好好适应一番,封劲野控马缓行,黑骏的四蹄
「咯哒、咯哒——」地踩在山道上,那马蹄声甚是清晰,却让李明沁宛若被催眠心智一般,都不知混沌了多久才完全召回神识。
为何这般待她?
他们似乎不该这般亲近吧?
还有,他怎会回到西关边陲?怎会恰巧来到西关北路的不知山?
大盛的新皇刚上位不久,在新皇眼中,他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臣子,绝对是当朝最香的香静贮,趁着这股势头,他不好好待在帝都当个位高权重的权臣,藉机加强力道来巩固势力、扩张版图,此际跑回西关算什麽事?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思来想去又翻来覆去,忽而一抹不合时宜的罪恶感充斥心间,且不管他为何回西关,为何出现在不知山上,她好像没有立场多问什麽……毕竟她、她有点「偷跑」的嫌疑存在。
「我……我想到,我有话要说……」脸热耳热,心口也发热,唯一庆幸是眼下正背对着他。
静了约莫两息——
「有话就说。」封劲野道。
身後男人的语调有些微妙僵硬,深觉自己有错的李明沁却察觉不出,抿了抿唇,她略艰难地挤出话。「在离开帝都之际,我其实是想手书一封信给你的,是真的……真的有想过,想告诉你我要来西关,很可能会在西关逗留很久,也很可能不回帝都……」
又静了约莫两息——
「本王并未收到二小姐半封书信。」语调更僵。
李明沁实在听不出他到底有多怒,总之错在她,她责无旁贷。
「……我一直就想写,可一直都未写,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怎麽做才对,还、还有些情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正确,所以就、就这麽拖着……」
身後突然无声,静过两息又两息,还是无声,李明沁觉着自己又惹他这位大王不痛快了,心头一团纠结,抓着马鞍的十指下意识在皮革上强了撷,她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王爷怎会回西关?是西关这儿有变数吗?」
这一次静过两息、两息又两息,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他沉静地丢出二字——
「讨债。」
她眸子一瞠,禁不住回首仰望那张轮廓严峻的面庞。「讨、讨……债?」
男人咧出白晃晃的两排牙,浓眉飞挑,目中凶狠,一只铁臂猛地箍紧她的纤腰。「就追着李二小姐讨债啊,阿沁欠本王的,到底该还清。哼哼,二小姐不会想赖帐不还吧?」
李明沁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问道:「王爷想我怎麽还?」
终是轮到她还债。
没有害怕,没有踌躇。
真要说,就是有一点点怅惘,希望身边的人都好,但她好像还没能安排好一切,但他到底来到她身边,就在她身边,好像已不需遗憾。
没等到身後男人回答,她悄悄牵唇,主动又道:「早说过,吾命已非我命,命不是我的了,然余生能助人,那很好,王爷欲取,那也很好。」
「好啊,那李二小姐的命就等本王来取。现在,闭嘴!」
李明沁很清楚知道自己被凶了,心窝一缩,但无法再多作解释,因为封劲野突然「驾!」地一声脚跟重踢马腹,黑骏接到指令,四蹄蓦地狂撒起来,拖得一旁连疆系绳的壮马也跟着拚了命奔驰。
然後李明沁就有些想哭了,很替自家老实头的壮马儿担忧,说到底,都是遭她所牵连李明沁思忖,这大概就是「慈母多败儿」的写照,她从未期许、更不要求自家壮马得跑多快,没想到被黑骏带着飞驰,真还跟上了,只是喘得有些可怜。
他们在远边天色全然暗下时回到大丰屯。
李明沁心中小惊,尚未踏进三合小院,已见昭阳王的一小队亲兵守在外围,寻常这时候,屯堡内的人家多会传出喧译笑闹声,此际竟安静得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封劲野抱她下马,一名亲兵上前接过两匹坐骑,另一名则低声来报,说是已跟屯长打过照面,该知会的亦都办妥等等。
封劲野迅速交代几句,不一会儿整队亲兵撤离大丰屯,按封劲野的指示驻紮在十余里外的西关营堡。
昭阳王在与他的亲兵们说话时,一只巨掌从头到尾抓着她的单腕不放,彷佛她是他待意逮回来的匪徒,稍不留意就会被她逃脱似的。
他的亲兵尽管训练有素,李明沁仍可察觉到他们难掩的好奇心,她很有自知之明,且没打算当众出丑,所以不作任何挣扎安静由着他抓握。
终於整队亲兵撤走,她以为再尴尬也就这样了,没想到踏进三合小院後……真的是,人生在世,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呃……滕伯?」气都梗在喉间。
几盏灯笼全点上的三合小院内,李明沁见到这儿真正的主人家,先涌上的是欢喜心情,嘴还不及笑开,霎时间记起自己堪称鸠占鹊巢之举,动着两片唇略慌张想着要解释,但眼下情况、前因後果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一时间她脸上什麽表情都有,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不争气的是,她下意识还想躲到封劲野身後,是靠着意志力死死撑住才能定在原地。
滕伯适才从王爷亲兵手中接下照料马匹之职,正在帮壮马和黑骏卸下鞍座,闻得唤声,这位精瘦老汉朝她和封劲野转过身来。
他确实纳闷眼前被他家王爷扣住的姑娘为何晓得自个儿姓氏,又为何对着他露出惊讶惊喜又似久违的神情,也不明白她怎会住进自家老屋里,有很多疑惑,但却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似乎这样,没什麽不对。
此时瑞春和碧穗也从正堂小厅跑出来,两婢子显然有些惊疑不定,但见到自家小姐回来了,两人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只是震慑於昭阳王的威压,不敢如以往那样喳喳呼呼、边唤边笑地跑过来迎接她。
尽管如此,李明沁胸房突然漫开一抹难以描述的暖,这不是「宛如」隔世的再会,三合小院、滕伯、瑞春、碧穗,加上她,确实是隔世又相逢,一时间当真百感交集。
悄悄深吸一 口气平复自己,她先朝两婢子安抚地笑了笑,眸光转回滕伯脸上,忍不住自来熟,道:「滕伯回来了呀,真好!您不在时,我把这儿大肆修整了一番,前阵子才都弄妥,房间都备着昵,棉被枕头什麽的也都有,您老儿不怕没地方住。」
李明沁忽觉这般没脸没皮地装熟似乎挺管用。
瞧啊,滕伯这不就被糊弄住,说不准他会以为她真是滕家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如今身为「孤女」的她前来投靠,身为长辈的他理应收留……吧?
然,偏偏有人要打破她内心的小算盘。
「老滕,这位隆山李氏的二小姐以为你远去帝都再不回返,索性占了你家的地,推倒你家的旧房,你若要告她侵占,想讨回公道,本王替你作主,若要再告她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本王也造得出人证物证。」
……瞧这话说的!
李明沁全然不敢置信地瞠圆双眸,她怔怔然望着满嘴信口雌黄的封劲野,自个儿嘴巴张得圆圆,差不多能塞进一颗涵蛋,下巴惊到都快掉下来,如此「不秀气」的模样很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出现在她脸上。
她到底哪里得罪他?
……唔,好吧,她上一世确实把他得罪惨了,但像他这样捅刀也太不厚道,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封劲野你……你放手啊!」一向的轻和语调遭她抛弃不用,但凶起人来还是非常不够狠。
因深觉上一世辜负了他,所以这一世惯於对他逆来顺受,他对她发火,没给过好脸色,她都能忍,但此际这般污饥度压实在可恶,忍无可忍了,那、那豁出去总可以吧!
她试图甩开握在腕上的那只铁掌,即便知道难以去撼动摆脱,也得把态度摆出来,遂边挣扎边轻嚷道:「你说来讨债,我也说我愿还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王爷何不乾脆些?你这样……这样耍弄人,岂是君子所为?」
封劲野突然冷笑一声。「跟本王论君子吗?本王还真不是君子!」
「你到底要如何?」她快被气哭,从未见他如此蛮不讲理。
「怎麽,这是要跟本王划下道儿来,跟我叫板?」再次冷笑。
突然——
「王爷——」瑞春蓦地扬声,随即踉跄地跑来,碧穗见她跑也跟着跑,两婢子「扑通」一下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封劲野跟前,双手合十直拜。
「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当初来到大丰屯,是、是奴婢自作主张跟这儿的屯长和屯民谎称,说这座小三合院的地主与奴婢是远房亲戚,屯长和屯民们一下子就信了,所以才、才……」瑞春涨红脸努力想词,眼眶也早都红了。
碧穗也在费劲儿忍泪,勉强挤出话。「小姐说要开医馆,呜……屯民们一听可乐了,好些人都来帮忙王爷说我家小姐什麽、什麽推倒别人家的房,没有的,原本那房破旧成那样,根本不能住人,不用推都会倒,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啊,王爷不能不能……」
李明沁被两丫头这一下跪闹得又怔然了。
想想也是,瑞春和碧穗自然不知她与封劲野之间的纠葛,只晓得之前在帝都时,她对昭阳王爷的大小消息都十分感兴趣,仅此而已。
如今身为外地人的她们在西关定居,昭阳王突然现身,事前还让一队亲兵团团围住她们的落脚处,有个陌生老汉出现在院子里,说是这座三合小院真正的主人家,跟着就见昭阳王拖着她进来……
两丫头定然着急坏了,再见她不管不顾跟昭阳王爷杠上,会吓到掉泪、胡言乱语实属正常。
心疼两只小的,李明沁突然就冷静下来,她才要开口让她俩别跪,一直在几步之距外、跟两匹马处在一块儿的老滕突然道——
「说到推倒我老滕家的旧房,那些来推倒并帮忙重建的人手,咱没记错的话,像有大半还都是王爷您指使的。」老滕的语调很平,不温不火,平稳到略显单调,问:「咱若要告这位李家小姐侵占,那是不是得把王爷一并告了?毕竟王爷是幕後最大的帮凶。」
李明沁闻言傻眼,傻得不能再傻。
两婢子也跟着傻眼,都要拿头去磕地了,却生生顿住。
最傻眼的当数某位王爷,但他没有让错愕、尴尬的情绪表现出来。
堂堂昭阳王爷微乎其微眯起一双峻目,与那位老仆对视了会儿,最终撇撇嘴放开掌中那只秀腕,略刻意地抬头又挺胸,跟着迳自走进那座遭无情推倒又似乎被多情重建的房屋中。
第十一章 ~他就是要她
一番折腾,到得晚饭时候,三合小院内的氛围似乎和缓许多,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平和,毕竟一双起冲突的主角们—女方冷静下来,恢复一贯沉静姿态,男的也冷静下来,面如沉水,彷佛事不萦怀。
李明沁着实费了番功夫才安抚好自家两丫头。
之後她见滕伯熟门熟路地进到那间重建的灶房烧火,遂带着瑞春和碧穗一块儿把晚饭整起来,然而时候是有些晚了,所以就简单下了 一大铁镂的阳春面,蒸上一笼包子,再配着几色酱菜,如此当作一餐。
滕伯和瑞春、碧穗两丫头怎麽也不肯一起上饭桌用膳,李明沁不得不认命,以往与婢子俩随意过活的日子怕是再不复见,若是某位大王执意在西关住下的话,往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亦没资格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