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清泉谷谷主驾临,怕是任谁也无法从昭阳王怀中把昏迷的姑娘挖走。
知道自家小姐的医术是在清泉谷学的,瑞春和碧穗见谷主被接来,而行径有点脱序的王爷也肯听其指示,至此,焦急到想乱抓头发的心绪稍见缓和,但立时又想到,自家小姐这会儿名节难保了,被身为大长辈的谷主瞧见这一幕,在冬涌湖那儿更被不少屯民瞥见她被打包带走,还直接进了这座昭阳王府。
两丫鬟很替自家小姐忧郁。
清泉谷谷主其实从头到尾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有在掀开包裹李明沁的那条皮裘,见到她身上套着的是男款底衣时,轻布细纹的嘴角微乎其微一颤。
那件底衣尺寸非常之大,足可塞进两个李明沁还绰绰有余,明摆着这偌大王府内找不到一件女儿家衣物,只能拿昭阳王的来凑合着先。
目睹这一幕,瑞春和碧穗更忧郁了。
须知她俩被带进王府之前耽搁不少时候,瑞春帮着徐屯长照料同样落水的两孩子,碧穗尽管很快被救上岸,半身亦湿淋淋,等她俩各自忙完事儿被王爷的亲兵送来,自家小姐早被昭阳王「霸占」,主院内见不到半名仆妇或婢子,可想而知,小姐那一身是谁动手换的。
事到如今,封劲野什麽都不在乎,当他下定决心要去纠缠,便势在必得,若对方不愿给,那他就蚕食鲸吞、强抢豪夺。
他三天前就得知清泉谷谷主一行人义诊的行踪,遣人去请,一来是想给李明沁一个惊喜,二来亦是想请谷主为她再诊诊,总觉相较上一世,她手脚冰冷的状况似严重许多。
今日撇下公务赶去冬涌湖,就是想亲口告诉她清泉谷谷主将至的消息。
再有更为了一事—— -
他得亲眼瞧瞧,带她来冬涌湖冰钓的那一双兄妹究竟是谁,尤其是身为兄长的那一位,竟说要教她湖上冰钓,对方能有多厉害,他得会会。
如何也料想不到,约她冬涌湖一游的兄妹竟是两个小孩子。
他是赶到湖边在与徐屯长说话之际才自个儿瞧出来的。
她牵着那小妹妹,身为哥哥的小男孩则忙着安置好几根钓竿,他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从得知她与人相约出游就笼罩在心上的那片阴霾在那当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他还来不及扬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外已发生。
「如何?」见谷主将灸在李明沁身上的银针一 一取下,榻边,未曾离去的封劲野沉静问出。
谷主瞥了他一眼,神情静中带笑,语气慢腾腾——
「这一回是严重了些,按理不该如此,看来老身曾教她的那一套养气活血功法,这丫头全搁置着没在练了。」
瑞春和碧穗两个不约而同点头如捣蒜,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小姐出卖——
「小姐说要捡回来练,可也没见她认真练过几回。」
「嗯嗯,以往在帝都是懒得练,如今来到西关定居,小姐更忙碌了,就更难要她练了。」
谷主闻言微微颔首,似叹非叹。「莫怪啊。」
封劲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气息略沉,目光再次从李明沁那张过分雪白的脸容转到谷主笑笑的圆脸上,再问:「前辈可有解她身上寒症之法?」
谷主收好银针,两手一摊。「有啊,老身这不是将保命之法教会她了吗?可阿沁不好好练,无心去练,还能旁人代替她练不成?」语气甚是无辜。「这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子根治,但保养得好一样可享天年,想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问题在於想不想活。」
此话一出,封劲野面色陡变,一时间说不得话。
谷主此时移坐到圆桌边,瞧出她要开药方,瑞春立刻上前将老早备好的墨仔细磨起来,碧穗则俐落地摊纸铺纸,将狼毫笔呈上。
开好药方子,两婢子在谷主的指示下一同前去清泉谷义诊团下榻的院落,那儿自有能手按方子抓药,并开小炉煎熬出最佳药汁。
瑞春和碧穗甫离开,谷主忽而笑笑道:「以往阿沁身边多少有个可心人盯着,当她的大棉袄,她心里有着落,想跟那人天长地久,可惜啊,如今那人不在了,她对着自个儿也就发起懒病。」
在榻边落坐的封劲野面色一变再变。
他缓缓将头转向坐在圆桌那方的谷主,峻目拢进无数道暗流,眉峰成山,欲将眼前其貌不扬的老人看个清楚明白却遍寻不到法门。
「前辈是谁?」低声问。
「瞧王爷这话问的,老身还能是谁,不就小小一个清泉谷的谷主吗?」她笑笑耸了耸肩。
似意会到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封劲野牙关紧了紧,道——
「前辈口中所说的……大棉袄,如今当犹在。」
「噢?是吗?那当真万幸了,是咱们阿沁的福气,有劳有劳。」甚感欣慰般合掌一握。
清泉谷谷主来历神秘,字字机锋,封劲野感觉自己招招打在棉花团上,无处去着力、借力或使力。
他耳根子发烫,像被彻底看穿一切,却又生出某种安然之感,彷佛受到这大千世界无形力量的照看。
他从容立正,朝谷主深深一揖。「望前辈指点迷津。」
谷主发皱的麦色老圆脸难得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态,更露出慈祥到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和蔼可亲道:「既是一件大棉袄,也愿意当一件大棉袄,那就得知所本分、物尽其用,该扑上去裹紧不放时就不能裹足不前,大棉袄是用来暖和人的,人里里外外被弄暖和了,气与血两相通,身子自然也就壮实了,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谷主的这个理儿不难懂,某位王爷一听就很懂,於是耳根子热到蓦然涨成紫红。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恶梦吞噬。
说是恶梦,於她而言却是真实发生过、刻划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
梦过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铸下大错的那一晚,昭阳王府在火光与血光中沦陷,亲人的欺骗、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负疚……
前尘今世,梦境与现实之间几进几出,後来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个匍匐在地、尖叫哀号到彷佛一颗心被绞成烂泥的狼狈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仅是梦中过客,从头到尾不过是个旁观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男子轻沉的声音穿透梦境,传进她耳中,震动着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睁开双眸,角落的枝状大烛台架上仅点燃几根烛火,火光迤洒到床榻这一边又微弱些许,许是眸底蓄着泪,视线蒙晒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边,正幽幽俯视她。
「封劲野……」她喘了口气,唤音微抖,难以立即平复梦中所见。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他五官似凝,眉宇间显出几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来,探出手想碰触眼前人。
男人略撇开脸,避掉她颤颤的指尖,语调平板——
「阿沁是梦到本王被害了,昭阳王府遭突袭血洗,是吗?」
李明沁倒抽一 口凉气,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感觉快无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这哪里是恶梦?身为隆山李氏女,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吗?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须假惺惺扮什麽後悔莫及?」
「封劲野,你、你听我说……」李明沁泪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碰触他,却见他往後一飘,似被夜风带起的薄身如纸,立在几步之遥的幽暗中,彷佛轻易就要穿墙而出,随风遁散。
这不是梦!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错!
「你别走!别避开我!」李明沁哭嚷着连滚带爬,结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这麽一跌,她双眸骤然张开,满眼都是泪水,感觉两鬓、耳朵和枕子上都湿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荡开,李明沁惊到整个人弹坐起来,她举起衣袖乱七八糟往脸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後定定望着此刻坐在榻边的封劲野,真实或虚幻在煎熬中开始分不清了。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
再听这一问,李明沁瞬间如遭雷击一般,胸房都要被击成碎片似。
她浑身痛到哀号,「哇啊啊——」地放声大哭。
双手先是揪住封劲野的臂膀,沿着臂膀攀到他的宽肩,她发现这具身躯原来是可以被碰触,而且是暖的,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更响,而那悲伤仅有她自个儿明白。
「这……到底……」封劲野虽一头雾水,铁臂仍把扑进怀里的柔躯稳稳接住,摊开蒲扇大掌揉着她哭得不住耸动的肩背。
在外间轮流守着的瑞春和碧穗被嚎啕哭声惊吓到,没顾到规矩已闯了进来,而在隔壁厢房睡下的谷主此刻也闻声赶来,可见李明沁这一顿夜半哭号有多惨烈。
隔着小小一段距离,封劲瘠目光与谷主对上,後者完全没有要插手之意,只隔空简单打了几个手势,似乎是说——人醒了,哭声还如此洪亮,那自是没事,余下的请自个儿收拾。
比完,谷主旋身离开,把瑞春和碧穗也一并带开,房门重新被关上。
封劲野不禁叹气,但此时他的确也不想其他闲杂人等在场。
因她昏迷不醒而高悬的心落回胸膛中,他腾出一臂抓来备在一旁的巾子,开始帮她擦脸拭泪,另一手犹在她背上拍抚着。
他略嫌笨拙的安抚动作起了效用,怀里的人儿哭声变小,只是十指仍紧揪着他,好像不那麽做他就要消失不见。
「如今才觉後怕吗?」他指的是冰钓落湖这件事,以为她是回过神才真吓到。
李明沁哭声更小了些,在他怀里点点头,抽噎道:「很、很怕……我梦到帝都那一夜,梦到你死掉了,昭阳王府里好多人都死掉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饱含痛苦,终於抬起泪汪汪的双眸勇敢与他对望——
「封劲野,是我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你很多很多,我把你害惨了,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这似乎是重生以来,她头一回如此坦率道歉,直面上一世两人间的恩怨情仇。
之前面对阴阳怪气、教人捉摸不定的他没敢说出口,怕是再如何诚挚道歉他也不会接受,於是便胆怯着避而不谈,而今却因一场梦中之梦,惊得她三魂七魄都快离体,沉沉负在心头的歉疚遂直泄出来。
再次从恶梦中张眼,再次见他在眼前,怕他亦是梦中身,更怕他连梦都不是,而是来问罪与诀别的幽魂一抹....
直到真真切切摸到他,进而抱住那具坚硬温热的躯体,她的神识才真正从虚幻中脱离,脚踏实地踩在这真实世间。
她是惊惧到痛哭,亦是感动到痛哭,不管封劲野接不接受道歉,该她做的,她都得去做。
「我知道那不是梦,对你、对我来说,皆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所以我很抱歉,我也知道光是一句抱歉抵销不掉所犯的错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很难过,发生那样的事,把你害了,我很难过……」
「所以你想求死,是吗?」他突兀地问。
李明沁像哭累了,没力气了,十指蓦地放松,整个人往後一撤跪坐在自个儿小腿肚上。
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两人浸在暖池中的那段谈话,此刻点点浮现,点串成线,线再连成面,她记得他的提问。
你是觉着上一世所犯的错,即使重生了,这一世亦需弥补和偿还是吧?
……就算把一条命搭出去也无所谓的,我可有说错?
「我没……没有想死。」她摇着头,略涩然否认。
封劲野也不跟她急,单掌往上端着她退了烧又被泪水浸润过、此时触感温温凉凉的脸儿,他手劲虽轻,却也要她不能闪躲。
「阿沁没想死,可本王却见你跳湖轻生。」
李明沁驳道:「我没跳湖,冬涌湖的落水纯属意外,王爷明明也瞧见的……」
「本王说的不是这一世发生的事。」他语调徐慢悠长,目光深邃,像要给足她时间厘清一心绪。「阿沁认真轻生过两回,第一回 你去跳湖,水漫过头顶,你当时在水面下的神情从痛白转成解脱,很可能就这样过去了,如若不是你那两个贴身婢子寻来,加上清泉谷谷主及时官你施针抢救,阿沁真就如愿了。」
「王爷你……」血色仍淡的唇儿微颤轻吐,她张唇又闭唇,重复了两、三次却是无语,有眸心灵动,拢着难以言喻的情感与不敢置信。
男人粗糙指腹轻掌她颊面嫩肤,掌出一小片轻红,他瞳底更深,沉静又道——
「第二回 轻生,阿沁不跳湖了,那时你已来到西关,大盛内外局势危也,北境有北蛮之乱,借走了西关半数兵马,於是硕纥国经休整後再次兵临西关城下,各屯堡的百姓退往大後方避祸,阿沁没走,你把老滕和两丫鬟都支走了,你没走成,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走……」
听到这儿,李明沁傻了似,即便男人没有霸道地掌住她的脸,她的小脑袋瓜也不会乱动,因为上从头顶下到脚趾儿全数僵住,好不容易才止了的泪又在眼眶里隐隐蓄起。
封劲野深深吐纳,似乎想扯出一笑,然却不太成功。
他接续道:「阿沁这回不跳湖,改而从西关边城的高墙上一跃而落,说是祭我西关军军旗,却还捎带上本王的骨灰辉子。」
他略顿,再次试图扬笑,这会儿笑得还行,就眉间眼底苦涩几分——
「如此这般,你还要辩说自己没想死吗?本王看你根本是一心往死里奔,上一世都奔到尽头了还嫌不够,到得这一世还奔,如今你愿意将就活着,也是为别人而活。」
李明沁一时间弄不清他是在指责她,抑或有其他意思。
此时此刻的她没办法思虑太多,又或者根本使不动脑子,怔怔然瞅着那刚毅峻厉的面庞,徒生出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或须臾或许久,她估量不出,只听闻依稀是自个儿的声音,带着幽静却无比矛盾的涌动之情,叹道——
「原来你没有走远……你没走远,一直都在,一直看着……这样很好啊,让你看看所有人的结局,也包括我的结局……」
她是想死的吗?
原本能够坚定否认,却被他一再刺破。
像把沉淤伤处的脓血猛然挑出,腥臭扑面,逼她直视,茫然心境令她顿失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