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雷恩那
时间:2022-08-05 06:54:11

  他的行径确实无礼,有些故意为之,多少想断了内心乱七八糟的杂念。
  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实在太突然、太不着边际、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阔步、恣意潇洒的他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太在意她的结果就是让自己难堪了,他好歹是个百尉长,是众兵丁的头头,不能无端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坠了脸面。
  於是顶着一张冷峻面庞转头就走,去把该办的要务理了个遍,并以现有的人手重新布防,然後把能做和该做的都做尽,可以回他自个儿的地方歇息一、两个时辰,他两脚却又不受控地走回伤兵营这儿。
  他这是骨子里犯贱吗?
  明明察觉到不对劲儿,明明想着要避开,怎麽临了还是莫名其妙一头撞上来?
  「拳头。」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语气很认真。
  「……什麽?」彷佛吞下几大把砂砾当饭吃似,声音甫从喉头刮出,他眉头陡挥。
  小姑娘竟没被他吓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释道:「军爷的拳头也得上药,比起军爷脑後的口子虽轻微许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圆满。」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虚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伤,突出的指节全破了皮,怎麽受伤的记不得了,毕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伤。
  他望着满是伤的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军爷」二字。
  她为什麽一直喊他军爷?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来像「爷」字辈的人吗?
  脑中忽地一凛,有些明白过来——
  衔命率兵赶来北路支援,紧接着迎敌开战,到得现下众弟兄们包括他在内谁不是蓬头垢面,满身尘土?
  他粗硬的发丝随意紮成一大把,发间都不知夹着多少黄沙,脸上血污未洗,而後脑杓有伤之故,小姑娘为他包紮时把棉布一圈圈缠绕在他头上,险些把他的眼都给裹住,年少面容当真掩了个彻底。
  何况十六岁了,他唇上与下颚都冒出点点青髭,放任着不理,也没空理,这些天便疯长起来……此时,他外表确实较实际年岁大上许多许多。
  他虚握的拳头突然被捧住,还没来得及回神,已听小姑娘脆声道——
  「来吧,谷主前辈和大夥儿正在用饭,我还不饿,我替军爷上药。」
  然後,高大壮硕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手拉着走了。
  他被安置在伤兵营一旁的黄土石阶上,待他思绪动起,意识到发生何事,小姑娘已开始清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着她的发心好一会儿,心跳好像过促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抬眼环视碉堡後的这片空地。
  远天的霞光隐去灿烂,临时搭起的伤兵营这儿在四边木柱上挂起几盏油灯,方便时时照看伤者,除此之外,场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够的,亦能达到取暖效用。
  火头军抬来粟米粥、烤薯和馒头正分发给众人,今日赶来义诊的一小行人却婉拒了军粮发放,而是自个儿起火炉子煮野菜汤备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着一小段距离,为首的那位老妇敛裙端坐在炉火边的石砖上,手中捧着热汤静静喝着,忽地一抬眼,封劲野见到老人家对他微微露笑,他立时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对方敛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颔首又笑了笑,捧着碗继续喝汤。
  封劲野收回视线,没多想已低哑问出——
  「姑娘称呼老人家为谷主前辈……你们并非师徒关系?」
  小姑娘摇摇头,小手仍忙碌着。「前辈是清泉谷谷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从未收徒,但谷中住着不少有缘人,全随着她习技做事。」略顿。「我亦是其中一个。」
  他低应了声,静过几息後忽问:「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谷里的人都唤我阿沁。」她大方报上姓名,毫不忸怩,抬头对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个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吗?封劲野暗暗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问:「你老家可是在西关这一带?」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於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经意答道,眸光略顿,是发现手边净布和绑带已用罄,沉吟两息,遂从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并在那手背上打了 一个俐落小结。「好了。大功告成。」
  封劲野听到「帝都」二字,心头微沉,随即又恼怒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是哪里人?家在何处?知道了,他意欲如何?
  帝都确实遥远,若靠近西关边城,他是想与她有所往来吗?
  她的小手那样乾净雪嫩,她亲手系上的素帕亦这般净白,凸显出他的大掌与长指格外粗糙黝黑,凝在指甲里的泥与血格外污秽……他在想些什麽?
  他什麽都不要想!
  低声含糊地道了声谢,他倏地起身,再次头也不回地走掉。
  「哇啊啊啊——」
  那一声女儿家的尖叫响起,惊动歇在林子里的鸟兽。
  正骑着骏马试图穿过这座陡坡林地的封劲野蓦地勒住缰绳,两耳静听,立刻辨别出声音所在。
  「驾!」两腿夹紧马肚,策着胯下坐骑迅速跃上山顶。
  有人滑落山崖了!
  翻身下马,以最快速度扑至崖边,千钧一发间扯住那条几要断裂的麻绳,绳子这一头细在崖顶突出的一方大石上,而垂在崖下的另一头……
  「绳子未尽断,撑住!我很快……」待看清楚垂吊在崖下的那人,封劲野喉间一窒,顿了顿才又粗声吼道:「别急、别乱晃,脚尖踩住突点尽量稳住,我拉你上来!」
  麻绳的另一头绑在阿沁小姑娘的腰身上。
  此际的她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张口结舌回不了话,娇小身子正被一寸寸往上方提拉。
  拉她上去的速度并不快,不但不快还慢腾腾得很。
  但,正因为放慢,所以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应,让她能一脚尖再一脚尖地寻到踏足点,稳住身子随那股提拉的力量慢慢往上挪动,而不被突起的山石划伤肌肤。
  离那顶端尚有一些距离,一条长臂已探下,抓住她单边的肩膀一把提上去。
  一确定小姑娘安然无事了,封劲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边大口喘息。
  清泉谷的人来到西关北路义诊已过七日,这些天,西关军主力分防布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传来,硕纥大军见诱敌落空,突破失败,已退回牧马河西岸。
  封劲野是见战事终於缓和,才在今日独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览过一张画得甚精细的北路舆图,图上标明,离边陲不远的不知山上有条天然形成的秘径。
  据百年前战事记载,曾有汉军护着边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蛮族进逼围困,众人以为将战死山上,最後却是发现了此条秘径,不仅百姓得以脱身,汉军更藉由秘径优势沿途布下机关,最终反败为胜。
  他策马上山寻那条秘径,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这些天一入夜就能听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韵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悠长如语,竟是出自她指下,尽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却还是觉得那琴声好听极了,在这边关荒凉之地、在此艰辛戍守之际,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并未闻她的琴声,从昨日就不见她的踪影……莫不是昨儿个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开距离不与之接触,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处听她的琴音,偷觑她鼓琴姿态。
  对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劲野着实感到懊恼,心中窝着一团无名火似,但此刻望着腿软跪坐在那儿的小姑娘家,他脑子里乱糟糟,不确定该说些什麽。
  「李姑娘你……」
  「呜呜……呜哇啊啊——」姑娘看着娇小,骤然爆出的哭声却响彻云霄。
  封劲野虎躯一震,双目圆瞪如铜铃。「呃,你、你别哭……别哭啊……」
  小姑娘恍若未闻,继续使劲儿哭,越哭越厉害,小脸涨得通红。
  封劲野再次被吓到,两掌搁在胸前毫无意义地轻挥,最後舔舔唇妥协道:「好、好,想哭就哭,那、那你尽量哭,哭一哭可能会好些,你哭,没事的,你好好哭。」
  若他没及时拽住那根快断了的麻绳,在山崖下没踩稳的她再多蹭几脚,绳子必断,人真会往底下掉,到底是小女儿家,刚经历生死交关,一开始吓懵了,等回过神会这般嚎啕大哭也属正常。
  她「很正常」地放声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却浑身上下「不正常」,搔头抓耳、喉头涩然兼之脑顶发麻,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
  值得庆幸的是,小姑娘狂掉金豆子的时间仅半刻钟。
  大概是哭着哭着,哭到记起自个儿是被人救上崖顶的,意识到有谁正看着她这般哭相,哭声终於止住,她双手分别抓着袖子揉眼睛、擦脸,好一会儿才撤了双袖,微肿的双眸扬起。
  「阿沁……阿沁好好哭完了……多谢军爷出手搭救。」哽咽着,她维持跪坐之姿朝他一拜。
  还好她还认得出自己。封劲野暗想。
  今日的他卸去沉重盔甲,穿着一身粗布便服,头上仍缠着裹伤布条,头发依旧乱糟糟,胡髭较他们初见的那日还要再多些、长些,但面庞上的血污已都洗去……他还担心她一时间认不出人再受惊吓,需得再费唇舌安抚,万幸担心之事并未发生。
  「昨日在营堡内就未见到你……」他蓦地咬住某些踰矩的字句,改问:「李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处?随你同行的那几位知道吗?」
  她点点头,仍克制不住地抽噎,少顷才出声——
  「每回出清泉谷义诊,总会沿途采掩当地草药,不知山这儿长着不少觅幽草,谷主前辈说过,觅幽草是治眼疾的一味好药,所以昨儿个见伤兵营的大夥儿都稳定下来,能腾出照料的人手,我跟谷主前辈报备了声,带点乾粮和清水就自个儿上山寻药草……」
  封劲野有些无言地瞥了眼她缠在腰间的断绳。
  像猜出他在想些什麽,她红着眼、红着脸,吸吸鼻子又道:「觅幽草虽不难寻到,但多生长在悬崖山壁上,这般悬着身子攀在岩壁上采药也、也非头一遭,只有这一次.....仅是这次……事前忘了检查麻绳状况,东西用久了,到底也老旧了……」越说越小声,很不好意思似。
  「仅仅一次,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他严肃道。
  「嗯。」她再次点点头,心绪明显平静许多,还能冲着他浅浅扬唇。「军爷把我的小命拽住了,没给阎王爷收了去。往後阿沁会小心再小心,看到麻绳就会想起军爷的训诫。」
  他是在训诫她吗?没有……吧?
  还是带兵带惯了,与小姑娘说几句都像在训人?
  封劲野微愣,胸中却突突跳,因眼前这张犹留哭痕的小脸蛋……那表情真是腼腆得可爱。
  想什麽龌龊肮脏事!
  脑海中,他揄起钵大的硬拳头,往自个儿脑门狠狠捶了 一记,当然仅是想像,没在她面前落实想法。
  他忽地起身,那站立姿态如托塔天王一般,尽管清了清喉头,嗓声仍粗嘎——
  「看到麻绳想起训诫,如此……甚好。我……我带姑娘回营。」当真无话可说,他暗中深吸一 口气,转身去将坐骑拉过来。
  见他倾身靠近,她没有丝毫排拒,而是攀住他探来的一双健臂,等着他将她扶起、抱上马背。
  她两腿彷佛还有些发软,扶着他的前臂试了会儿才站好。
  她又朝他露出腼腆表情,眸光瞥向几步外的一处,温声拜托。「可否请军爷把那一篮子草药一并带回营?那是此趟上山的收获,总得带回去炮制。」
  封劲野循着她的视线侧首看去,看到一只竹制措篮随意搁在地上,篮子里少说也有十余株新鲜药草,应是她系绳攀崖采药之前放下来搁那儿的。
  他低应一声,确定她自个儿能站妥,才举步去取那只措篮。
  把那个对他而言着实小到不行的捎篮勉强捎上虎背,身後的人儿突然呼痛般呻吟了声,他转回身,就见她双手抱住腹部弯下腰,整个人摇摇欲坠。
  封劲野一个跨步冲回,拦腰将她抱起。
  「你哪里受伤?怎不说?」竟一直同他说话,还笑给他看!
  她脸色变得较方才还惨白,雪额渗出薄汗,微弱摇头。「没有……没受伤……谷主前辈说过这状况,她老人家同我说过的,要、要回去……回去找她……」
  封劲野二话不说,抱她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长腿一踢,连鞭疾驰,飞也似冲下山往北路营堡赶回。
  万幸路途当真不远,又是下山的路程,快马加鞭约两刻钟便奔回营堡。
  封劲野把「受伤」的阿沁小姑娘带回来时,引起不小骚动。
  他把跑得直喷粗息的骏马丢给小兵照料,横抱着小姑娘家直直冲进拨给清泉谷一行人落脚的窑洞土屋院落内。
  他急得很,急出满头大汗,那位正在院子角落理药的清泉谷谷主在瞥过几眼後却依旧从容得很,而其他人见她老人家一脸从容,遂也继续忙着手边事物,跟着一起从从容容。
  「她那个……采药时险些落崖,我拉她起来,她好像没事,突然又有事,我问她,她说没事,但显然有事,後来上马不久她就痛昏过去,我不知该如何帮她,不知她伤在何处。」
  他说得又快又响。
  老人家颔首微笑,淡淡道:「把她抱进屋里,搁炕上。」
  封劲野听话照办,进屋,入里间,将怀里的人儿小心翼翼放在犹留余温的暖炕上,抓来枕子塞在她脑後。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家跟着进来,仍微笑轻语。
  真要说,眼下整座北路营堡的老大正是他封劲野这个百尉长,怎麽也轮不到一个普通百姓来支使他、对他下令,但清泉谷谷主说话的语调和神情好似有魔力,他竟半句也不晓得要询问,人就走到屋外来。
  通往里间的厚帘子放落,连屋门亦关起,封劲野心想,老人家应该是在为她治伤,见对方淡定模样应该有法子对付,真没他什麽事了。
  沉沉吐息,才想用大掌抹一把脸,却见右掌上沾着半掌的鲜血!
  哪来的?
  她身上的?
  所以她真受伤了?
  为何当场不欲他知?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脑海,让他直接定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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