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不同。
今日是殿下生辰,况且过了今日不知何时便会有皇宫的人来接他们回去,到时候如果看到有外男,如何处理这个场面?殿下岂非白白受牵连?
她家殿下医痴的性子,自是将这个小子完完全全当做病人,可这个小子,分明是没有把殿下当做治病的大夫!
她刚刚进来屋子时看得分明,小子那勾子一般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殿下,那眼神……李嬷嬷细思恐极。
是了,一个重伤落难的歹人,遇到了仙人一般相貌的殿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产生一些那种男女之间的绮迤不可说想法?
她怎么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玷污了殿下的圣洁!
想到这里李嬷嬷便气不打一起来,将无萧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看着他脏兮兮的脸和破烂不堪的衣裳,从鼻孔哼出一口气,高高在上的眼神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屑和鄙夷。
这般不堪之人,还敢肖想当朝殿下!
“跟我来!”李嬷嬷转身,没好气道,又不放心地提醒他一句,“伤好之后,你最好是如你所说马上离开这里!”
“那是自然。”无萧还算配合的迎合着,心里想的却是,那可不是你说了算。
幸好他这几年变得“清心寡欲”起来,被貌美姑娘嫌弃也就罢了,刚才被老妪又一次嫌弃了,换做以前的无萧绝对不会让她活到明天早上。
不过他不在意,他在琢磨着堇色方才说的话,琢磨着琢磨着,心情竟然莫名开朗了起来。
她是在挽留我吗?
为什么心底,莫名有了那么一丝雀跃呢?
。
就算是被安排到了最偏僻的房间,无萧也在自我安慰着,这怎么也比柴房好吧。
再说,一想到是和她待在同一方天地下,他心里还美滋滋的。
他躺在床上,满心期待着她的到来,不过事情却并不如他所想。一炷香后,一个十五六的姑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
“这是我家姑娘给你开的新药方,药煎好啦。”茱萸欢快的踏了进来。
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她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背后,好奇问道。
“你在找什么啊?”
她没看到有什么蹊跷,便又催促道,“这个汤药不能放凉,快趁热喝了吧。”
无萧淡淡应了一声,“多谢。”
茱萸显然是个话痨,好不容易谷中来了个陌生人,她变得新奇又热情,在斗大的房间里晃荡着,嘴上滔滔不绝。
“我是这里的丫鬟,我叫茱萸,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去惹李嬷嬷,李嬷嬷最看不得外来人了,不过这么多年她虽老是这么说,也没见一个外人进来,这么说你还是第一个入谷的呢。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弄的这么重的伤?你是做什么的?你是不是奉天人?还是从翰天来?对了,你渴不渴,饿不饿?”
无萧直接打断她,“她呢?”
“啊?”茱萸从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戛然而止,显然还没缓过来,她盯着无萧看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我家姑娘?你找我家姑娘干嘛?”
无萧移开目光,讪讪道,“我想多了解一下伤势如何。”
“这个你找我就好了呀,我也会的。”茱萸思无邪,“你有什么事还是找我吧,我们姑娘昨天为了救你可是熬了整整半宿呢,你别去打扰她了。”
无萧停住了喝药的动作,他放下碗,抬起头来。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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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茱萸挺起胸膛,语气有点得意,“对啊,昨夜我家姑娘可是熬了半宿呢,要不然你那么重的伤,早就死在荒郊野岭了。”
他昨夜那狼狈的惨状,她刚见到时可是吓了一跳。难道这就是殿下口中所说的体质异禀?要是换成别人,估计今天的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了。
“你可真是命大,昨夜看到你时,我都以为你要死了。”
喝完了汤药,无萧躺在床榻上,单手枕在脑后,淡淡道,“我的命硬,阎王殿不收。”
茱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要走,“好了,先不跟你说了,马上到我们姑娘午睡的时间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记得有什么事找我就好了。”
想起了什么,她又回过头嘱咐无萧,“对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们姑娘午睡的时间打扰她哦。”
她冲他俏皮一笑,“我们姑娘,可是会发脾气的哦。”
无萧轻轻挑了挑眉。
这倒是没想到。
这仙人一般的姑娘,难道还有起床气?
。
事实上,本该午睡的时间,堇色却根本就没有睡。
她此刻斜倚在一方红木美人榻上,在听李嬷嬷的絮絮叨叨。
“殿下,那个男人留不得!”
李嬷嬷义愤填膺,还在锲而不舍地劝说着堇色,“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半夜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在外面做的就是些杀人搏命的勾当,再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他竟然一个人摸到了我们谷,实在是一个隐患啊……”
她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最后总结出了主旨,那就是,“这个男人绝对留不得。”
堇色慵懒的斜倚在美人榻上,单手支撑着额角,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已经翻不开书页了,她早已经念不下去,两只眼皮沉沉的眯着,似是下一秒就要睡去。
“殿下,老奴小时候便给您讲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对这等恶人绝对不能施以援手,我怕这个男人,将来就是恩将仇报的毒蛇呀!我们现在是心慈手软救了他一命,一旦等他伤好了,万一都将我们灭口了,那可怎么办?”
李嬷嬷径自还在念念有词,“要我说就应该在昨天晚上趁着他重伤,把他扔出去一了百了,也不必有现在这么多的麻烦了,宫里马上就要来人,您说若是看到这么一个外男养在这里,老奴可如何交代呀?”
宫里?堇色面色淡淡,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那个将她抛弃到这里不闻不问十几年的皇宫,要来接她回去了吗?
李嬷嬷还在自顾自地说,没有注意到她黯淡下去的神色,“老奴已经打发茱萸去对付那小子了,这段日子,殿下就安分的呆在这里吧,老奴绝对不能让那个小子招惹到您,无论何时,殿下都要切记,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乃是千金玉体,国之尊荣,怎能平白无故的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给招惹了去?就算是认识,也是不可!”
“李嬷嬷。”
听到声音,李嬷嬷止住了话语。
堇色放下书本,淡淡道,“我并不想回去。”
李嬷嬷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堇色低垂下眼睫,在眼窝落下一抹沉静的阴影,“若真是千金玉体,国之尊荣,为何从我不记事起,就把我放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说不定……他们早已经将我忘了。”
李嬷嬷慌张道,“怎么会?殿下幼时身染重病,正好被云游天下的清明圣手所救,才与世隔绝这么多年养病的,老奴不是跟您讲过吗?等到十七岁时,陛下就会接您回去的。”
堇色心里默默想,不对,这不对。
这个版本李嬷嬷已经反反复复给她灌输了很多年,但是等她越来越长大,懂得世故后,听得旁人的又是另一个版本。
师父和身边人从来不会跟她过多的透露当年事,可是那些偶尔发牢骚的侍卫可以。
她于是知道了,她是不详之身,不治之毒,从一开始,她就是皇宫里本来就放弃掉的废人。
也许,十七年,只是当年一个荒谬的约定。
“殿下您在说什么?您怎么会这样想?”
堇色一向沉静寡言,今日的话语让李嬷嬷有些出乎意料,她打断她的沉思,神色有点古怪,“殿下,皇宫会来接我们的,他们一定会来接我们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宫里,回我们的国土,不好吗?”
李嬷嬷看着堇色,声音有些脆弱的紧张,“我们会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的天地,见更多的人,殿下会见到君临天下的陛下,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受万人敬仰爱戴,这不好吗?”
堇色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是了。
她想起了李嬷嬷这一阵子喜出望外的神色,又想起侍卫们平日里满腹冤屈的议论。
他们因为自己,身心被足足困在这里十七年。李嬷嬷是,茱萸是,那些侍卫亦是。无论是甘愿、认命,还是不满、愤恨,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让她们被迫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生活,在这里与世隔绝了十几年。
自己又怎可依着自己,而不去考虑他们的感受呢?
堇色敛了敛眉眼,轻轻道,“我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看她,砚台般的眸子是至纯的黑色,冷静而无垢,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停留在这双眼底,就算是刹那的烟火,也会迅速泯灭无踪,连一丝痕迹也难寻。
“刚才是我胡说的,嬷嬷不要放在心上。”
李嬷嬷心中五味杂陈。
她怎么能不懂堇色心里在想些什么,殿下外表淡漠,实则最是敏感和心软。她停了停,叹了口气,佯作一笔带过道,“罢了罢了,等那小子伤好了,老奴就立马把他轰出去。”
“嗯。”堇色淡淡应了一声。
“好了,今日是殿下的生辰,老奴这就退下为您准备。”李嬷嬷起身,为她留下一方独处天地,“殿下,您就先休息一会儿吧。”
离去前,她又转身看她一眼,“殿下,开心一点,您老是愁眉不展的,应该多笑一笑,我们要向前看!”
李嬷嬷苍老的面容堆起沟壑的褶子,笑的慈悲。
“今天,可是您十七岁的生辰啊。”
堇色怔了一怔,恍惚的神色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看着李嬷嬷,微微弯了弯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
暮色四合,竹院内。
微风裹挟着花香四溢,一颗古老的参天槐树老干虬枝,笼盖苍穹,一群人围坐在树下石桌前把酒言欢,嬉笑声一片。
他们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欢谑的庆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喜悦。茱萸吃着丫鬟端来的珍馐,邀请她一起来坐,侍卫们也卸下了铁甲,一个个围成一团吃酒玩闹,猜拳声一声大过一声,李嬷嬷则是喝的醉醺醺的,高兴地仿佛都要哭出来了。院内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无萧坐在小屋里,单手闲适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个酒壶。
酒壶莹润小巧,上面刻着华美的图案,这是他从厨房顺来的,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不知道今夜是个什么情况。
他托着腮,一边闲闲地喝着酒,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
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堇色。她坐在人群中,穿了一身略微鲜艳的衣裙,妆容略施。有很多人过来向她说话,还有几个劝酒的,她不知说了什么,也喝了几口聊表回应,不知是周围人的热情,还是喝了酒的原因,过了一会,她精致的面庞渐渐染上粉红。
有人猜谜语,有人起舞助兴。
在众人的哄笑中,她也跟着众人舒展了眉目,显得神采奕奕。
无萧默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这鲜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倒是也不显庸俗,反而有一种别样妥帖的艳烈,更让人挪不开眼。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身缟素像是尼姑装扮,一脸的不苟言笑,众人都很尊敬她的样子,简单问候几句便是无人再靠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堇色与她说着什么,两个人倒是显得很亲近。
筵席又过了一会,那个尼姑装扮的中年妇人便起身告辞了,堇色亲自为她送行,倒是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等她送走人回来后,脸上似乎又蒙上了那一层忧郁的色彩,但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平和,坐在众人之中继续看他们打打闹闹。
不知过了多久,月挂中天,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先行离去了,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李嬷嬷也已经醉的支支吾吾,被几个人扶去歇息了,很快只剩堇色和茱萸两个人,她不知对茱萸说了什么,茱萸过会也离去了,然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偌大的庭院中,便只剩下堇色一人。
刚才还门庭若市的小院,仿佛只一刹那便空空如也。堇色独坐在老槐树下,单薄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在月下显得有些寂寥。
微风吹拂,暗香浮动,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圆,很美。
不知皇宫里的月亮,是否也如此刻在清明谷看到的这般皎洁无暇?
十七岁,自己已经十七岁了。
不知别人的十七岁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心如朽木。
她明白李嬷嬷的心意。人,不能总是困于一隅。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一直都很明白。只不过过了今年的生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希望,还是黑暗。
其实,她也很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啊。
堇色叹了一口气,刚想拿起桌上的酒盏,就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无萧踏着月色向她走来。来人高大挺拔,踏着闲适轻忽的脚步缓缓而来,每一步仿佛都不沾地,这使他多了几分游刃有余的味道。
“如此良辰美景,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会吗?”他颀长的身形立在树下,礼貌道。
堇色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昨夜自己救下的那个人。
她放下酒壶,朝他轻轻摇摇头,无萧便一掀袍子,坐在了她对面的石凳上。
其实他朝自己走过来时,堇色还恍惚了一下,因为少年不再是昨夜那破破烂烂的模样,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还竖起了头发,高高马尾像黑亮的马鬃一般,在夜色里无风自舞。
她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萧笑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姑娘妙手搭救。”
说完他停了一停,假装叹了口气,“听说姑娘昨夜为了救我熬了好些时辰,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