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萧自是没有把李嬷嬷饭后离开时的警告放在心上,形影不离地跟着堇色,懒懒叠腿坐在石桌另一边。
高大男人叠起长腿,总是歪歪放在一侧,随意且慵懒。
幼鹰的翅膀被涂了药,小小的爪上用纱布一圈一圈细致地缠绕着,它很乖巧,竟也不叫了,任由堇色给它折腾。
“我会照顾好你的。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和其他的雄鹰一样,翱翔在天空之上了。”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堇色才会变得这么温柔。
这样的情景让无萧赏心悦目,他看着看着,便来了兴致,“你为什么学医,昨天饮酒离席的妇人,可是你的师父?”
堇色低低嗯了一声,“我从小身体不好,便随着师父学了一些药理,学会自医,久而久之,也习得了一些皮毛。”
能治好重伤下的自己还能痊愈神速,这可不是一般的医者能够做到的,无萧听得她话中的谦虚之意,暗暗想着,话语却是继续循循善诱,“你身体不好,所以来这里,是来养身子的?”
堇色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她细致为幼鹰包扎着腿爪,但慢慢地,气氛有些冷了下来,她眼中染上一层淡淡的苦涩之意。
无萧看的专注,自是没有放过她眼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但他思索了一下,没有多问。
哪有一养病就养这么多年的?
莫非,是他们家里人不要她了?他暗暗揣度,看她这冷冷清清的模样,还有心如止水的心态,其间冷暖,也只有她这个亲身者才能自知吧。
他心底嗟叹,也是个可怜人呢。心里莫名感觉怪怪的。
怪不舒服的,不过,有这么可人的孩子,怎么会舍得不要?
无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
柳絮轻飞,午阳绚烂。
午后暖旭的阳光打在五彩琉璃点缀的殿内器物之上,散发着浅金色的柔光。
殿内贵气非凡,刚下朝的太子踏入东宫,春风温存的俊脸随即不见,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在朝堂之上,六皇子存心刁难于他,字字诘难,而那个昏庸不问世事的皇帝只懒洋洋地躺在龙椅之上,冷眼看着堂下的乱剧。
他如今刚刚坐上东宫之位,却危如累卵,一众臣子对他虎视眈眈,暗潮涌动,不得不提上十二分的心思来应对所有的波澜诡谲。没有人是能靠得住的,就算是自己的父皇。
堇容坐在雕花椅上,疲惫地揉了揉眉间。
“殿下?明日应对六皇子的弹劾,可有把握?”挽丰道。
“无妨,本宫有监察寮和御史台在,”那双微笑的眼眸回荡在脑海中,由他去又如何?任是也搅不起多大的风浪。
“六皇子要闹,本宫就让他闹。”
别是自己还未回应,龙椅上的人就捺不住了。堇容垂目一笑,长眸深而冷。
挽丰见到如此神色,已是垂首不敢噤声。
他们的太子虽然是世人眼里的风华无双,风仪无量,可谁也不知道温文尔雅的面庞下实则另有一人,狂涓乖觉,阴邪鬼魅,任谁都不能轻易揣度。
“那,今日李相所提起的,接大公主回宫的事该如何?”挽丰默默提醒。
堇容轻轻皱起眉头,俊脸上已是一片厌堕之色。
这等寻常差事本就随便打发人去做就好,非要大费周章地拉上他去。
他鼻息轻嗤一声,对六皇子心中又加深了几分厌恶,漫不经意道,“不急。”
看父皇的神色,他便知晓,这位大公主回不回来,应该也是无关痛痒。
“他呢?有消息吗?”堇容眸中郁色散尽,话锋一转。
挽丰道,“自打与将军家的杀手交手之后,便一直不知所踪。”
他没算到将军家倒是养了一批江湖高手,都是些一等一的杀手。堇容长眸轻转了一下,面色从容,倒是无甚在意。
他深知他不会那么早死,那个少年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把锋利的剑,够狠也够凌厉。看他的第一眼他便知道,他定是和自己一样,都是骨子里的邪桀无情。对于生命,都会想尽办法地活下去。
他该庆幸他是名门正派所抛弃的飞鸟,才能机缘巧合下从江湖来到朝堂之地,成为他檐下的鹰隼。
但是这只鹰隼生来便桀骜不羁,他只是暂时借在他的檐下避雨,却不会任他随意驱策。
堇容眉梢微微挑起,又平复如初,勾唇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会有弱点,任谁也不例外。他定会想出一个能够挟制住他的法子,让他一心一意为他所用。
他总会找到的。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无萧懒懒躺在床上看着房梁,百无聊赖之际,一阵吱呀吱呀的推门声响起。
他以为是茱萸,便没做多大的反应,漫不经心道,“你把药放在那里就好了,我自己处理。”
但是过了半晌,身旁许久没有反应,无萧这才挑起眼皮看了一眼。
只见堇色端着药和纱布,款款立在他的眼前。
她依旧是早上的那身青衣,面容素净,明明是极淡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却是融入了骨子里的山水一色,让人移不开眼。
无萧怔了一怔,随即坐了起来,声音有点局促道,“你来了。”
她今天亲自来,这倒是让他没想到。
堇色嗯了一声,将药和纱布放在他的床头,“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了。”
她看着他,神色平淡无波,嘴里轻轻道——
“把衣服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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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萧:什么?还有这种好事~
第7章
上衣很快剥除干净,一具完美的年轻躯体呈现在她眼前。
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他的上身线条极为流畅泵张,却又不过分健美,精健的肌肉被一层一层的纱布包裹着,有的地方还渗着淡淡的血迹,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堇色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他的伤口处。
这是运用了内功所致,牵引的伤口又被重新崩开,她看着绷带上渗出的丝丝缕缕血迹,黑沉的眸光染上淡淡的愧疚。
若不是自己因为私心让他运功去采药,也不至于如此。
无萧略微尴尬地坐着,难得僵硬了身子,木然感受着一双温柔的手为他剥落层层叠叠的绷带。
他想说些什么调节气氛,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闭嘴。
堇色冰凉的长发轻轻扫在他的身上,酥酥麻麻的,淡淡的香气随着动作嗅到他的鼻端,冰凉的手指时而触摸在果露的肌肤之上,泛起一阵悉悉索索的战栗。
无萧轻轻嘶了一下。
果露出来的地方,也能看出许多经年累月的伤痕,大大小小伤痕不一,均已结痂成为暗疤,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堇色一边剥着绷带,一边不时地观察着这些伤痕,秀眉蹙起。
绷带剥落殆尽,一条直入腰腹的切口映入眼帘,伤口深可见骨,形状可怖,从肋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窝深处。伤口因为太深还未结痂,随着绷带的解除,新鲜的脓血顺着新生的软肉缓缓留出。
堇色忍着作呕的血腥味,细心地为他擦去伤口之外已经干涸的药粉,拿出新调的药液,暗暗想,若是寻常人在心肺下方挨这么一刀,恐怕早已因失血过量撑不住了。
她在动手之前停了停,抬起头,瞧了无萧一眼,“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无萧无所谓道,“这刀落在我身上时,可比现在疼太多了。”当时的滋味,他想想就难忘。
堇色便默不作声了,将药粉缓慢地扑在伤口之上时,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
“仇人太多,江湖搏命罢了。”无萧说的浑不在意,轻佻的一双眼底,倒也看不出昔日半分的狠厉与锋芒。
堇色扫了一眼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虽然都已经愈合,但也形成了一个个暗色的阴影,显得极为可怖,她面色淡淡,轻轻道,“这样对你不好。”
无萧声音轻快,话却说的残忍,“没办法的事,不受这样的伤,那我只能是个死人了。”
“你平时的生活,很危险吗?”
“还好吧,”他回答,“反正不像是这般安逸。”
堇色心中缓缓涌出不知什么情感,只觉有些闷堵,但想了想,又沉默了下去。
他不想说,那她也不问。
无萧单手撑在窗台,置身之外般闲闲望着窗外。
这里确是他的梦中之地,与世无争,远离俗尘,天天坐看流云,烹茶品茗就好,在这里仿佛洗去了他的一身戾气,待在这里,他都快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但是已被他亲手所抛弃。
他收回视线,弓着窄长的腰身,看着怀中的女郎细细为他处理着伤口,她的神色专注恬淡,那带着淡淡灼烧感的药液被细致均匀地涂抹开,仿佛顺着皮外伤痕,一直熨到了他的心口。
他跟她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
她就像一张洁白的绢布,一尘不染,一无所知,她甚至不懂如何和男子相处,就像现在这样,她握住了他的手,但这已经越矩,她就像对待一个孩童一般,对他细致入微,这让已经心如铁石的无萧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静静看着她,他心中划过一抹不知是喜是忧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只是被她的容色所惑,就像对一朵花,一阵风,一只云雀一般欢喜,兴致转瞬而来,也会稍纵即逝,但是现在看着她,他心中的感觉变得不同了。
以前的万物在他心中不过流云过眼,但是他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想要亲手摘下这朵空谷幽兰,然后将她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他想将这个毫无灵魂的美人图亲手摧毁,变成活色生香的人间人。
无萧慢悠悠地想着,不动声色凝着堇色的侧脸。
是了,他终究是个不为正道所认可,一个被抛弃的离经叛道的狂徒罢了。
堇色毫不知情少年的心思,始终细致为他处理伤口,慢慢转移到肩胛处,眉目低垂着,眉间夹着抹温情与郁色,碧绿的翠玉耳珰在他眼中轻轻晃动着,像一株纤弱易碎的生命。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玉色面庞投下一叠小小阴影,眼睛是那么的平和、纯净。
渐渐地,他又很不忍。
无萧心底无声嗤笑,世人眼中的他,无心无情,杀人如麻,倘若真的如此,倒也不至于连一个美弱女子都下不去手了。
其中的真伪偏颇,也唯独只有他自己,了然于胸了。
“好了。”
不知不觉间,堇色已经包扎完毕,她起身端起药具,眸光轻转,对他柔声嘱咐,“好好休养,这几天不要沾水。”
无萧勾起唇角,习惯性扬起一笑,“多谢姑娘。”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一丝狎昵勾上心头,无萧顿了顿,“有。”
身形又转了回来,堇色问,“哪里?”
无萧执起她的手,摩挲至肌肤,缓慢地放置心口处,然后轻轻摁住。
“这里。”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平稳的心跳传来,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动着。
“我这里,不舒服。”
。
吱呀的竹门声退却之后,无萧扭转回视线,失力般倒在床上。
他好像已经沾上了什么俗世的情缘,这曾经是他最为不屑的东西。
。
皇宫。
微澜宫。
雕梁内外全挂七彩绘宫灯,一绛红色流云裙的侍女捧着梨花木托盘,盘中盛放着一个精致的八宝鎏金盅,裹挟着初晨的雨后清风踏进了殿内。
擦拭雕栏的侍女朝旁边的侍女使了个颜色,口语道:又换了一个。
“做你的事。”另一个侍女厉色道,“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娘娘,您的汤药来了。”捧着梨花木托盘的侍女站在床边,小心开口。
床榻上,铺着金丝散花点缀的绛红锦被被一只纤纤玉手翘指掀开,锦妃缓缓地坐起,依旧乌黑水滑的长发顺着光滑如水的衣料倾泻下来,鸦色的睫毛轻轻一掀,逐渐清明的眼眸如暗夜中的流火。
那一盅鲜红如血的液体从善如流地喝了下去,还残留了几口滑落唇边,她不急不慢地擦拭干净。
侍女全程低着头,胆战心惊。
“告诉国师,这药,我很喜欢。明日,继续给本宫送来。”
侍女连连说是。
人离开殿内,已经忙不迭地要逃离。
锦妃缓缓起身,亵衣滑落在地面,露出迤逦放荡的景致来,她混不在意。殿内红绸飘荡,糜奢非常。
美艳妇人容色阴鸷,缓慢地踱步在红色毡毯上,目光悠远望着空气,像是在空气中耳语,又像是说给什么人听。
“容妃,你与本宫斗了一辈子,也没有赢过我。现在你的女儿就要回来了,我倒是很期待,她与以前的你,究竟有没有长进?”
声音一字一句,幽糜暗哑,氤氲在幽深迷魅的殿内,经久不散。
。
今天的无萧心中混乱,难得没有黏着堇色。
他不想堕入红尘,那样一点也不潇洒。但是转念又想起佳人秋水剪瞳,柳叶身姿,他摇摇头,也是同样割舍不下,思来想去,只能无奈叹气。
到了夜晚,月挂中天,他还一直躺在床上,眉头紧锁。
罢了。
是缘是散,还是一切随心而为吧。
尽管他还是只想做那个随心所欲,逍遥天下的独行者罢了。
双臂枕在身下望着房梁,无萧自暴自弃地这么想着,便听见了远远屋中一阵阵混乱的声音。
寝室内已是一片狼藉。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茱萸哭着抱住床上抖动不止的堇色。
只见堇色披散着发,一身白色亵衣如鬼,她痛的低低呻今出声,浑身发抖,手中的锦被已被她揉成了一团团怒放的褶皱。
“怎么回事!”李嬷嬷披衣急匆匆赶来,茱萸哭着迎上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公主半夜突然叫了起来,然后便胡言乱语,抖个不停,殿下这是怎么了?嬷嬷你快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