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敢背叛朕,朕会立刻杀了无萧,”他审视着她微微动容的脸色,说的平静而又缓慢,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会把他的头切下来,挂在你的房梁上,日日供你瞻仰。”
“你现在只剩下朕,朕也只剩下你了,所以,别再动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
堇容将她无声的幽禁了起来,那日他走之后,幽兰殿便成了一座无声的死地。
他会偶尔过来,坐在廊下的蒲团之上,两人有时一天也不说话,有时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口,句句漫无边际,却又惊人的默契回应,或者谁也不理谁。
两人的话题大部分围绕着柳宴,或者又沉默一整天,在这座大殿之内共享着一段隐秘而无人知晓的记忆。
堇色以为堇容会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下手,日日打起十二分精神,连夜里都小心翼翼不敢深眠,然而非但没有如此,反倒是一盘盘的珍馐补品被宫女一趟趟送入宫殿,成为寂寂殿内唯一的鲜活之气。
惊弓之鸟几天之后,堇色精疲力竭,但是她丝毫没有放松。
因为,信条上所说的宴会,马上就到来了。
她被堇容命令盛装出席,当宫女们小心翼翼将冰冷的珠翠,精美的华服一一为她着身时,堇色怔怔望着铜镜中的美丽女子,一阵恍惚。
还不及三个月,她的身量无人知晓,但茱萸还是不放心地在她纤细的腰际处放上软垫,以便更加凸显出肚腹的平坦与正常。
这次的宴会乃是堇容登基之后,各国的使臣皇子纷纷赶来庆贺的大宴。
先前为先皇守灵,现又经历太后崩殂,宴会之事一拖再拖,这位年轻的皇帝却博得了臣民贤良守孝的好名声。
此刻的堇容端坐在大殿最高处,冰冷的冠冕遮挡住了清冷的容颜,一袭明黄不怒自威。
他几乎是毫无感情地应对着宴会的一切,面无表情,举止却教人挑不出丝毫的毛病,只当是他这一阵子经历丧母之痛太过哀伤。
直到堇色姗姗而来,细密的冠冕晃动了一下。
堇容侧头看她,看她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位置,长眸淡淡。
堇容没有立任何的皇后妃嫔,兄弟姐妹又七零八落,自继位以后,皇子公主相继无缘无故地逐一凋敝,一向默默无闻的临嘉长公主堇色大白于世间,成为了奉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而堇容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将她的位置安排在了自己身边,自然而然成为众目睽睽之地。
天子的仪容不敢轻易窥探,但是他身边的长公主倒是可以。
高座之下的人无不对她青眼,目光中流露着难以掩饰的艳羡与垂涎,谁都想得到临嘉公主的垂青,这无疑成为稳固疆土、平步青云的最好捷径。堇色自然是注意到了向自己投来的一道道目光,面色平静如水,心下早已如坐针毡。
她不能心乱,在这个重要的节点,她需要尽可能地隐蔽自己,太过引人注目,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尽量将自己的神态放的自然,端起酒杯轻抿起来,堇容不许她饮酒,让宫女给她提前换上了于腹中宝宝无害的果汁。
她一边抿着果汁,一边将目光放到高台之下,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脸。
翰天的二皇子,慕容修。
慕容修早已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接,他的眼底掠起一簇光亮,温柔,而又炽烈。
他向她勾起唇角,堇色略一点头,便垂下了头去。
如果不是事态更迭,说不定她早已是他的王妃,而如今堇容称帝,朝堂权力更迭,奉天翰天依旧兵火不息,如今两两相望徒留无言与尴尬。
至少在她这里是这样。
堇容将两人一切尽收眼底,无声地笑了笑。
他已经好久没有了笑容,高台之上,他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对堇色说道,“如果慕容修再来求亲,不如朕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让他做你孩子的爹如何?”
堇色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了一下,“陛下说笑了。”
堇容又笑了笑,倒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轻轻吐出两个字,“祸水。”
说完之后,他便起身,遥遥向台下众人举起酒盏,不再向她投来一眼。
堇色亦随着众人举杯,好半天才怔怔反应过来这两个字,余光中,慕容修目光始终炽热地凝着自己。她心下一紧,悄悄攥紧手心。
奉天和翰天边境虽然经常冲突,但经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然而先帝一去,绥靖政策便被堇容抛弃。新帝登基,各方面都需要重新洗牌,权力还不稳健,这对于翰天而言是多年难遇的机会,也许两国的撕破脸皮,只在瞬息之间。
谁也不想成为这个导火索。
如果慕容修再次求亲,又遭到拒绝的话,因为自己而经受的生灵涂炭,这种结果堇色想也不敢想。
那么……她要该同意了吗?
“诸位,朕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声音一落,喧闹的宴席声戛然而止。
堇容举着金樽,望着高台下众人,目光落向虚无的空气,一字一顿道,“临嘉长公主殿下,朕的长姐,已经有了身孕。”
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却足以字字千钧。此句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在不可置信的目光与质问中,堇容浅笑一下,声音未停。
“作为朕唯一的亲人,临嘉公主会成为翰天最尊贵的殿下,她的孩子亦会成为奉天尊贵的皇子,男孩,则为皇子,女孩,则为公主。”
堇色仰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堇容。
颀长的男人站着,她只能看到他冰冷的明黄一角,于是她垂下头,目光无意识地环视过坐下的众人,震惊的、遗憾的、鄙夷的、潮水般的视线密密麻麻地扑向自己,而自己正处于风暴中心。
她感觉胸口闷堵非常,连呼吸一口都变得艰涩了起来。
目光又移到了慕容修,她看到了他破碎的眼神,质疑、欺骗、不甘的熊熊烈火仿佛正从温润如玉的眼底野火一般滋生出来。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让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生气。
堇容缓缓贴近她,悠悠道,“长姐,这是朕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她怔怔看着他,呆呆地失去了任何言语。
宴席因为堇容轻飘飘的几袭话重新变得混乱起来,而堇容再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转过身去,眸光专注地盯着堇色,与她一起置身于漩涡中央,一寸一寸享受她难得一见的落魄表情。
风起云涌之间,殿外不知不觉间涌进了内卫,大喊道,“大牢失火!大牢失火!”
喧哗的气氛瞬间停顿,堇容面色一滞,狎玩的神色瞬间冰冷如刀,一刀刀切割住堇色紧绷的神经。
他冷冷凝着她,怒极反笑了,“堇色,这便是你的回报,是吗?”
第82章
“今儿是国宴, 我们也该歇一歇了,是不是?”
地牢里死寂阴凉,狱卒懒懒打了个哈欠, 他仿佛能听得见皇宫殿内的觥筹交错声,心中更是郁闷。
另一个狱卒则神色认真,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毕竟关在里面的可是天下有名的杀手。”
狱卒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又如何?还不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被乖乖地关在了这里。”
他想起平时进地牢送饭时少年那吃人的眼神,明明四肢尽被铁链束缚,还是让他每一次都忍不住狠狠胆寒。
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他只觉得可耻又好笑, 啐了一口, “就算再厉害又如何,还能斗得过皇帝?他的生死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就算哪天不小心死在了这里, 那也是他自认倒霉,你说是不是?”
“是吗?”
背后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两位狱卒倏然惊醒, 还没来得及回头, 便被来人迅雷不及掩耳一手一个捏住了脖子。
“那你看看我是谁?”
捏在脖颈处的手刺骨的没有一丝温度,将两人提在墙壁上,迎面对上一双比寒冰更冷的眼睛。
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双雪亮的眸子,像是久久蛰伏在寒冰里的兽,淬着丝丝的寒气, 比刀刃还要锋利。
狱卒喉咙收紧,突然觉得有些不能呼吸。
少年身后又懒懒出现一人, 欧阳风低低笑了一声,揶揄道,“一出来就要见血吗?”
无萧置若罔闻,只冷冷睨着狱卒,“我的生死还轮不到你来指教,不过我倒是知道,只要我现在动一动手指,你猜猜会发生什么?”
“你、你!”狱卒慌了神,牙齿并在一起咯咯作响,只能发出单个音节,随后无萧目光一凛,两人脖子一歪,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欧阳风啧了一声,“可怜。”随后又正色道,“前面的狱卒都中了迷魂散,等会我来纵火,你我趁乱逃出去。”
说罢他掷下一个火把,熊熊大火立刻燃了起来,一直蜿蜒至整个大牢。
无萧站在火光中没有动,冷冷道,“条件。”
声音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欣喜,就像当时欧阳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潜入关押他的地牢找到他时,少年抬起头,用不带感情的一双眼看他,“为什么救我?”
欧阳风挑挑眉,回答了少年的上一个问题,“大概,你我都是同类的人吧。”
他还不想他死。
他若死了,很无趣,不是吗?
看着此刻无萧的背影,颀长的身影像一道长剑劈在熊熊火光里,八风不动地伫立着,恍若又回到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欧阳风笑了笑,“条件吗,等出去了我好好想一想。”
无萧冷哼一声,没再追问,两人双双离开地牢。
“别逞强,”看着他体力不支却又强自运用内力的样子,欧阳风道,“你若倒在这里,那我算是白来一趟。”
“我还没那么弱。”
“你该知道现在的形式,我救你出来已经十分艰难,不要再节外生枝,为今之计就是先逃出宫去,再做打算。”
欧阳风又想起那个害他关在这里的长公主堇色,那一天所有的一幕幕他可是全看在了眼里,不知是唏嘘多一点还是可惜多一点。
不过她能来狱中看他,还算有良心。
如果她够聪明的话,现在该好好拖住堇容,让他晚一点发现。
“多谢你救我。”无萧道,脚步却一刻不停,速度快的惊人。
欧阳风皱眉,感到不妙,“无萧,不要做傻事。”
无萧飞在前面,沉默不语。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你想要自投罗网吗?”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
他控制不了自己。
“无萧!”见他置若罔闻,欧阳风怎么差点就忘了这是个一意孤行的少年,他停在他前面,伸手阻止他。“冷静!”
无萧劈掌,他被迫闪身,放下手,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傻了!”
无萧亦停住,听他说完,竟怔了一怔,笑了笑。
“是,我是傻了。”
他傻到明知如此还是要自投罗网,傻到不顾一切。
地牢中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煎熬,□□上的折磨对他根本不算什么,那种悠长又不可得的思念,才让他真正的痛不欲生。
他想,他可能是中了她的毒吧,否则怎能如同万毒入侵一般难熬,也许到她的身边去,才是唯一的活路吧。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欧阳风道,“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不要逼我动手。”
无萧已经听不进去,他知道现在出宫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她分开。
欧阳风又来阻止他,两人就这样在地牢门口动起手来,再继续下去,不知何时就会惊动其他地方的内卫。
欧阳风耳听八方,想要速战速决,但是奈何无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他无法得逞。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地面的颤动,有侍卫来了,而且还有很多,心下一沉。“你想让我们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吗?”
“你走,不要管我。”无萧道。
欧阳风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咬了咬牙,“好!好你个无萧!”再也不留情面,当下就要对无萧下重手。
纠缠的越发棘手,不知何时,地牢之上内卫已经闪电般赶到,堇容负手而立,冷冷睥睨着两人。
“你们两个,今日谁也逃不开这里。”
堇容一身明黄,长身稳稳伫立高台。
欧阳风脸色一变,无萧则是一瞬间便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堇容。
杀气当场剧烈的暴涨,每一个血液都叫嚣着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堇容冷冷看他一眼,并不为所动,又看了欧阳风一眼,“朕倒是没料到竟会是你来救无萧,不过这样更好,今日就教你们一起葬身于此。”
冠冕下的目光看不真切,语气则是满满的势在必得与嘲讽。
一道单薄的倩影突兀的出现在侍卫之中,堇色仓皇出现在堇容背后,环佩步摇叮咚作响。
熟悉的身影一出现,无萧便瞬间僵直了脊背,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堇色也怔住。她在高台,他在低处,四目遥遥相对。
见两人目光不受控制地紧紧黏住,似乎千言万语梗在嘴间,堇容冷眼看在眼底,眼底戾气一闪。
“陛下,放了无萧,可不可以?我可以永远留在宫中,我可以任你处置。”堇色几乎是在乞求,堇容则毫无所动,用言语给了她回答,“拿下!”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有什么锐利光亮晃动了一下,脖颈一凉,一处冰冷的东西正在抵着他。
堇容低头,一枚水蓝色的簪子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侍卫大惊失色,刀枪铿锵指向堇色,厉喝道,“放开陛下!”
堇色死死地握着簪子,与堇容视线相对,眼中的惊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逼人的冷冽。“放了他。”
堇容轻轻滚动喉结,笑了一下,“长姐好手段,现在都学会演戏了。”
堇色冷冷看他,“放他们走。”
“长姐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救他?”堇容似乎很是从容,只慢悠悠道,“挟持皇帝,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