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展南屏外衣搭在胳膊,脸颊微红地回到正屋,喊一声“那俩丫头走了没有?”
红叶答“走了”,他便回手闩上屋门,边走边松开腰带,把脱下的衣服甩到椅背,张着胳膊,把迎上来的红叶抱到怀里,“让我看看。”
红叶羞红了脸,推他胳膊:“有什么好看的。”
展南屏亲亲她脸颊,坚持“给我看看”,一边把她扶进床帐,一边抚上她隆起的肚子....他的手掌往日灼热有力,今天却温柔如水,带着敬畏和心疼....红叶有些害羞,有些渴望,喘息着叫他的名字。
展南屏叹口气,遗憾地收回手掌:以前没娶妻,不觉得;这次外出,和护卫们说荤话、开玩笑,夜间想起新婚燕尔的妻子,难免十分想念。
医生说过,前三个月不许行房。展南屏临走之前,日子不到,恋恋不舍地和红叶分开两床被子,只敢拉拉手;回来的路上还想,到了家,要和红叶好好亲热亲热。
现在一看,红叶肚子圆圆的,给他的感觉陌生且奇特,喜悦像春日野草般疯长,那股子无处安放的火气不由自主地消了。
等老婆生完孩子吧,来日方长。
“我去冲一冲。”他用胳膊撑起身体,给红叶系好粉白底子镶银红边寝衣的带子,“你别动了,嗯?”
红叶却舍不得丈夫,“大夫让我每天绕院子走路,今天没走完呢!”
没过多久,展南屏泡在一大桶热水里面,散开发髻,任红叶用玉簪花皂角给他洗头发,又用篦子轻轻梳理。
“还是家里舒服。”他闭着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以前单身,图省事,用冷水冲个澡就罢了,结婚以后,红叶订了个黄杨木浴桶,每日烧了热水,展南屏这才体验到泡热水澡的好处。
她笑道:“还是有娘子好吧?”
展南屏笑一笑,用湿淋淋的手臂摸摸她脸颊,双手撑住浴桶边缘,哗啦一声站起来:娘子怀着孕,他不敢待太久。
红叶脸颊热腾腾,用帕子轻轻给丈夫擦拭,拿过寝衣给他披在肩膀。
回到大红幔帐之间,两人耳鬓厮磨,喁喁细语。
红叶眷恋这样的时刻:亲密无间,坦诚相对,仿佛世界只有自己和丈夫两个人。
“这是扈婆婆做的。”她把枕边一个碎布头拼成的布老虎给丈夫瞧,“就省得我做了,我娘给做了两身衣裳了,刘嫂子把轩轩小时候的衣裳拿过来。”
展南屏拿在手里打量,材料粗糙,做工还算精细,“和虎头鞋凑一对。”
红叶从枕边拿过一个小小箩筐,里面有个没做完的红肚兜,绿绿的荷叶之间嬉戏着两条杏红鲤鱼,虽只绣了个边,依然活灵活现的。“每天只绣几针,不碍事的。”
展南屏便说,“只做这一个吧”,张开右手,把肚兜拿来比一比,堪堪和他手掌一边大,像是给玩偶的,奇道:“这么小?能穿吗?”
他很少说这么傻里傻气的话,红叶咯咯大笑,笑的脸都红了,只好用一方绿色手帕盖住脸。
展南屏有点难为情,咳一声,把肚兜压在枕头底下,脑袋压上去,见她依然笑个不停,也不吭声,躺在那里不动弹。
好不容易红叶笑累了,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鼓鼓的肚皮,“等孩儿生出来,你给他穿好了。”
展南屏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摸摸她肚皮,忽然问:“我想好了,若是男孩,小名就叫阿木,若是女儿,就叫枫姐儿吧。”
咦?枫树吗?红叶一下子明白了,前年两人初遇,正是深秋,大相国寺枫树摇曳,如一团团燃烧的烈焰,把山顶染成天边瑰丽的晚霞。
她小小声答应,慢慢挪过去,依偎到丈夫怀里,心里甜丝丝的。
第41章
做巧果, 对月祭拜,观牛郎织女星,投针祈祷, 康乾十四年的七夕节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过两天, 孔老夫人带着赵氏、丹姐儿到长春院来, 探望久病不愈的马丽娘。
正屋窗子开着,平时煎药的小炉搬到厢房, 屋檐下摆着大盆大盆的茉莉花、栀子花和玉簪花;进得屋来, 屋角立着一人高的美人蕉,汝窑梅瓶插着两朵火红的芙蓉花,天青色胆瓶养着几朵白山茶,水晶小碗泡着数朵雪白的茉莉花....
把平时弥漫的药香压下去了。
马丽娘穿着湖蓝绣百蝶穿花对襟褙子,白绫裙子, 戴点翠镶蓝宝石凤钗,端端正正坐在玫瑰椅中,见小丫鬟掀起帘子喊“来了”, 便带着娴姐儿走出屋子,给一路行来的婆婆行礼:“娘好, 大嫂好,丹姐儿也来了。”
孔老夫人反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臂,嗔道:“就这么几步路, 大热的天, 偏偏不消停!”又怪徐妈妈几个:“也不说拦着二夫人。”
徐妈妈几个连忙屈膝, 马丽娘柔声说:“好几天没见到您老人家, 我心里惦记。”到底把孔老夫人迎进正屋, 扶到铺着半新不旧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中, 才由丫鬟扶回自己的座位, 赵氏母女各自落座。
“这几日,身子可好?”孔老夫人接过丫鬟捧来的景泰蓝小碗,里面盛着褐色的酸梅汤。
马丽娘笑:“还是老样子,天天那些药,隔几天针一次。”
赵氏端详着她脸庞,笑道:“我看弟妹,似是有些水肿,有没有问问大夫?”
马丽娘摸着自己的脸,没当回事:“大夫说,如今暑热,待秋天便好些,我想啊,一碗碗药喝着,难免有些肿。”又笑道:“如今我都胖了。”
娴姐儿心里难过,低下头去。
孔老夫人看见了,朝她招招手,“如今我们娴姐儿也大了,能帮娘的忙了。记着,可别太累,若是忙不过来,跟你大伯母说,添些人手过来。”
娴姐儿答应了。
赵氏也问:“眼瞧着弟妹的生日到了,依着往年的例,摆几桌酒?刚好亲家太太在京,一并请来,热闹热闹?”
去年马丽娘的生辰,在二房大张旗鼓地庆祝一番,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摆了二十多桌宴席。
“自然是要办一办的。”马丽娘显然想过了,用水红帕子按按嘴角,“便依着去年的例吧,偏劳大嫂了,正好娴姐儿经历过,今年啊,就让娴姐儿跟着大嫂学学吧。”
赵氏自然答应,夸赞两句娴姐儿。
马丽娘投桃报李,问起丹姐儿下月的生辰并及笄宴来:“准备得怎么样?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早在一年前,赵氏便筹备起女儿的及笄宴,上至流程、宾客、行礼的簪钗,下至菜肴、当天用的碗碟和丫鬟们的衣裳,事无巨细,考虑得十分周全。
“安排的差不多了。”赵氏笑着婉拒,“我给亲家太太、亲家嫂子下帖子,到了那天啊,弟妹养好身体,直接来观礼就好了。”
马丽娘笑一笑,望向落落大方的丹姐儿:天热的缘故,只穿一间家常淡紫色羽纱衣裳,藕荷色挑线裙子,腰间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玉比目鱼垂着葡萄紫络子,紫瑛石珠花和耳环倒也罢了,发髻簪着两根修长洁白的羽毛,羽毛镶着米粒般的碎钻,动一动便反射阳光。
“今年城里流行吗?”马丽娘随口称赞,“丹姐儿这装扮,真是少见。”
赵氏与有荣焉:“她呀,和身边几个丫头叽叽咕咕的,心思都费在这上头。前几日,平南侯府二小姐诗会,她便穿成这样去了,得了侯夫人的称赞,一堆人上门找她,这不,在家里也闲不住。”
丹姐儿跺跺脚,嗔道:“娘,您不是也说好么,又来笑话女儿。”
孔老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娘可不是笑话你,高兴都来不及呢,你娘是舍不得你。”
及笄之后,丹姐儿就要出嫁了,虽然同在京城,逢年过节能回府来,总是别人家的人,得问过婆婆、丈夫的有意思。
这话一说,赵氏和马丽娘都沉默下来,娴姐儿心里却想:羽毛也好,配色也罢,定是红叶给丹姐儿出的主意。
她心里有淡淡的不快:红叶本是二房的丫头,犯了背弃主子的忌讳,长房不但不嫌弃,还用起来了。
孔老夫人呵呵一笑,“别说你娘,祖母也舍不得你,祖母早早给你备了好东西,下个月便瞧见了。”
丹姐儿依偎在祖母身边,轻轻摇晃老人家衣袖,“孙女不要礼物,孙女只要祖母,祖母走到哪里,孙女便跟到哪里。”
孔老夫人满脸是笑,“这只猴儿,怎么就托生到我们家来了。”赵氏笑道:“便是齐天大圣,也脱不开您老人家的五指山呐!”
满屋人都笑,马丽娘的笑容却没到达眼底--孔老太太对娴姐儿可没这么宠溺。
闲话片刻,孔老太太便起身:“你歇着吧,这么热的天,好生歇个午觉。平时有什么事,交给手下人,别费神。”
马丽娘一边答应,一边把三人送出门去。
娴姐儿也跟着,心里有些奇怪:往日祖母过来,都要待上半天,今天怎么这么快?见母亲歇了片刻,挣扎着起来换回家常衣裳,不禁埋怨“还不如就穿这件,省的折腾。”
马丽娘露出倔强的神色,随后失笑,接过丫鬟端来的温茶,“知道了知道了,怎么和你外祖母一样。去,带着昭哥儿,找你三妹妹玩去吧,娘要歇会。晚饭回来用,有什么想吃的,一会儿告诉双福。”
娴姐儿答应了,叫着一堆丫鬟婆子走了。
长春院恢复往日的寂静,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蹦来奔去,一只蝉躲在枝头,有气无力地歌唱,给人一种“时日无多”的凄惶。
马丽娘睡了片刻,忽然闭着眼睛说“秀莲这段时日,可还老实?”
徐妈妈是派了人盯着的,答得流利:“除了每日给您请安,院门都不出,她娘每月进来一趟。依奴婢看,还算老实。”
马丽娘嗯一声,“把人叫过来吧。”
片刻之后,秀莲低着头,规规矩矩进屋,“给夫人请安。”
马丽娘的目光从对方发髻间的赤金芙蓉花簪子到桃红素面对襟褙子,到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再到湖蓝绣折枝莲花鞋子;之后她用茶碗盖子拂动碧绿茶水,迟迟一言不发,仿佛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直到茶水冰凉,秀莲双脚微微发抖,额头冒出汗珠,马丽娘才不紧不慢开口。
“听说,你背地后骂我。”马丽娘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就要罚你,你服不服?”
秀莲惊愕地抬起头,“夫人,奴婢从没怨什么,不知哪个长舌头的,背后胡说八道!奴婢,奴婢愿意与她当面对质!”
敢这么说,就是没吐过怨言了,马丽娘不置可否。“嘴上没有,就是心里有,秀莲,你心里骂我,怨我,恨我恨的咬牙切齿,是不是?”
秀莲按捺住心底的怨恨,和柳黄商量过的话语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奴婢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您。奴婢蒙您恩典,成了半个主子,难免,难免心里长了草,糊里糊涂地,想再升一步....奴婢心里,确实委屈....孙姨娘马姨娘还不如奴婢,怎么就比奴婢命好....奴婢爹死了,娘和哥哥不顶用....奴婢的命怎么这么苦....”
马丽娘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满意:这丫鬟没说假话。
“行了。”她顺手把一方大红帕子丢给秀莲,“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说这么丧气的话做什么
?秀莲,既然你对我这么大的怨气,就跟着你娘、你哥哥出府去吧,我不要你们的赎身银子,以前赏你的东西,也一并给你了,自己过日子去吧。”
秀莲连连磕头,“夫人,夫人别赶奴婢走,奴婢知错,奴婢知道错了!”
马丽娘这才给个甜枣吃:“既如此,以前的事不提了。你才多大?府里几十几百个丫头,你算顶尖的了,再过几年,你怎么知道你比不过孙姨娘马姨娘?”
秀莲握着帕子,不停抽泣。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舒展宽大的衣袖,“秀莲,你这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太浮躁了些。我抬举你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秀莲沉默片刻,才说:“夫人叮嘱我喝避子汤,说,过几年三少爷大些,才许我,许我....”
马丽娘嗯一声,“你犯了我的忌讳,就别怪我心狠。话说回来,秀莲,说不定过几年,这院子换了主子,你心里就只念我的好了。”
朝夕在心底徘徊的念头冷不丁地回荡在耳边,秀莲愕然抬头,触到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
“这院子里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好不了了。”马丽娘话语平静而冷淡,仿佛诉说别人的事,“到时候,长春院不能没有女主人,二爷会给你们娶回一位新夫人。这位新夫人呢,会给二爷生新的少爷、小姐,为了新的少爷、小姐,自然会和现在的四位小姐少爷过不去。”
“二小姐三小姐是姑娘家,等及笄,就会嫁出去,二少爷今年九岁,有孙姨娘护着,按照府里的规矩,明年就有自己的院子,再过几年娶了妻,就会分出去单过,只有我的昭哥儿....”
大周律例,子嗣不分嫡庶,均分其父家产,不过,嫡母的嫁妆只分给嫡子和嫡女。像伯爵府这样的公卿世家,通常庶子成年,就分出去单过,父亲去世之前,会把私人产业分给儿子们,这其中,嫡子会占大部分,祖传的产业、祭田和买卖是不分的。
马丽娘冷冰冰的眼睛骤然浮现出担忧、不舍和发自内心的悲痛,像一眼不甘心枯萎的井,令秀莲手心出汗。
“只有我的昭哥儿,日日夜夜和二爷、二爷的新夫人和新夫人的少爷小姐过日子。”马丽娘冷笑,“秀莲,你若是我,你难过不难过?你放不放的下心?”
秀莲低声说:“不放心。”
马丽娘双手一拍,低低笑了起来:“所以呐,秀莲啊,你想一想,我抬举你,是为了什么?我看重你,又是为了什么?我不许你早早生孩子,到底为了什么?”
痛苦如蛛网,在心底一寸寸蔓延开来。秀莲低声说:“您是想,奴婢服侍三少爷。”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亲手把她搀扶起来:“傻孩子,你还年轻,等三少爷大些,懂事了,你再生养孩子,也来得及。秀莲,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二爷对你好,你就好生护着三少爷过日子;若是二爷有了新主母,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的日子不好过,三少爷却是个知好歹的。二爷靠不住,三少爷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