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悬书眼眶一紧,手臂下意识往后想撤离,却直接被牡丹拉了回来。
牡丹不满:“怎么还逃了?”
她就像被沙漠的艳阳直晒,晒得牡丹都要冒烟。
但,走着走着,等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就像浸在绿洲冷凉的池水中,驱散了所有闷热。
牡丹泡得正欢,伸手在水中嬉戏,结果玩水玩到一半,温度再次升高,牡丹低头一看——
泡着的凉水居然却没了?
她左右张望,就发现那汪凉水挪到不远处,牡丹傻眼。
还会跑的?
“别走嘛!”
她追了上去,带着哀求的嗓音,听着就像在与人撒娇。
符悬书不清楚牡丹眼里望见的是何景象,但,他面前的牡丹如今与自己十指交扣,以很是期盼的眼神直直仰望自己,神情百般依恋,黏糊又哼唧地对他说了句:“别走呀!”
“……”
符悬书此前从未遇过,有谁会以这样直白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抿紧唇,被这样热切的目光看得很想别开眼,可就在将要侧过头前,符悬书发现不对。
他又转了回来,拧眉细细打量牡丹。
牡丹双眼迷离,明明是睁着眼的,但符悬书却觉得,她眼里什么也没看见。
就像越过自己,在看虚幻的什么,看的并不是符悬书。
这个认知让符悬书清醒,面上那些不自在尽数褪去。
符悬书敛眸回望牡丹。
只见牡丹的眸子外围泛了一圈淡淡的红,是微暗的红色,不凑近细看,压根看不出。
符悬书眉间微拧。
他轻轻唤了牡丹一声:“……姑娘?”
没有反应。
符悬书将被牡丹扣住的手反手往下,握住她的腕子,接着闭目查探。
在符悬书视野范围里,牡丹的粉色妖气稀薄,薄薄一层,布满全身。
它们在牡丹体内游走,本应是缓慢游动,此刻流速却是汹涌,就像被什么追赶,四处逃窜,杂乱无章。
照理来说,不论灵力或是妖力,甚至是魔息,引气入体后,就形同是身体的一部分,气息会在固定的容器中慢速游动。
像这样毫无规律的急速涌动,本身情况就是极大的不对劲,也难怪牡丹会做出那样与平时不同的行为举止。
符悬书顺着源头寻去。
一团体积虽小,暗红的妖力坠在后头,张牙舞爪般在追牡丹的妖力。
──是蛇妖残留的力量。
两种分属于不同妖的妖力汇聚在一妖体内,粉与红无法融合,暗红的那股力量虽仅有一点点,却格外躁动,而且……
符悬书与牡丹相扣的手紧了紧。
掌下的热意仍持续升高,并未有降下的迹象。
若这么下去,牡丹怕是熬不住这样的高热。
符悬书对意识模糊的牡丹说:“姑娘,需将蛇妖妖力引出才行。”
但牡丹不是平时的牡丹,压根没法沟通。
对于符悬书说的话,她半句都没听进去也就罢了,已经开始觉得,光是只有手被握住不够。
符悬书为与牡丹说话,稍稍俯下,离牡丹离得更近。
牡丹盯着符悬书说话的唇,在她眼里已将其看作绵软的冰淇淋,在又热又渴的人眼中,那是没有办法被拒绝的存在。
符悬书没有发现牡丹的视线落处。
他想的是,若要将不属于牡丹的妖力引出,他自身就得以灵力引导,如此才能解了牡丹的燃眉之急。
那么,就得以渡灵气的方式,将自己灵力送入牡丹体内。
然,问题是,现在的牡丹不是符悬书说一句“张嘴”,她就能配合的。
符悬书正思索替代方案,忽然,牡丹那张娇俏的脸蛋已经凑得不能再近。
“姑……”
话说到一半,唇上一软。
牡丹尝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冰淇淋球,符悬书则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都忘了他方才打算。
符悬书本就有意在克制自己情绪浮动。
可自打遇上牡丹这样的花妖,就是他表现得再淡然,偶尔也总是被她言行举止惹得有所起伏。
以往总是很快便能恢复,不似今日,符悬书完完全全愣住。
那双琥珀色的眼,都因惊愕睁得圆了些。
若符悬书此刻表情被揽月峰弟子瞧见,定又会引起一阵风波。
待到唇上被轻咬了下,符悬书这才回过神。
他抬起手,本欲将牡丹推离,动作到一半才想起,他尚需为她引出蛇妖妖力。
符悬书一顿,放下欲推开的手,凝神将灵气聚起,运用自身所有的灵力,从牡丹口中进入。
灵力的调动要比平时缓慢。
慢归慢,却也顺利聚起。
就在符悬书准备去寻蛇妖妖力时,却没料到,这回的情形和要渡灵气给牡丹时不同。
牡丹被符悬书聚起的灵力再次吸引住。
对牡丹而言,那就犹如跳入冰淇淋池当中,嘴里尝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味儿。
想吃的东西就摆在面前,那她能做的,唯有──大、吃、特、吃!
牡丹对自己食量还是很有自信的,她爱吃,要不是在小倌馆踢到瓢虫妖那只犹如作弊般的铁板,牡丹可不一定会输!
更别提她此刻犹如置身热源,对于送到嘴里来的冰,牡丹不去吃,那才奇怪!
于是,牡丹尝了一口绵软的冰淇淋,这还是苏打味儿的!
她欢欢喜喜,殊不知对符悬书而言,那就是牡丹舌尖滑过自己唇瓣,再猛地撬开牙关,将舌头顶.入。
符悬书气息一滞,神情空白。
好不容易聚起的灵力,被牡丹这一举动顶得四散。
不好,要糟!
符悬书的灵力往他原先预定的反方向而去,他将自己的意识寄托在那抹灵力中,本意是想更好将蛇妖妖力引出,结果,反而往符悬书有意想避开的方向而去。
罢了,总是会被拦下的。
可符悬书就这么毫无阻碍,被淡粉色的妖力“目送”着,送进那粉色最浓郁之处。
“咿呀。”
就像有道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当符悬书睁眼,发现眼前景物已变得不同。
长长的走道上,身穿白衣的男女走动。
这儿的人蓄着短发,穿着打扮都与符悬书习惯的一切并不相同,就连建筑物也是符悬书头一回所见。
陌生的种种,让符悬书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所熟知的世界。
忽然,小小的啜泣声响起。
男人浑厚的嗓音随之传来:“好了,不哭了,爸爸带你回家。”
还有女人温声安抚孩子情绪:“妈妈买了礼物,庆祝小敏出院,是小敏最想要的东西哦?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前方一家三口,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女儿闻言,吸了吸哭得发红的鼻子,一张精致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和病态的苍白。
“是什么?”
她穿着蓬蓬的小裙子,发上左右个扎了两个小啾啾,很是可爱。
而那模样,符悬书并不陌生。
“姑娘?”
那小女娃的五官,生得与牡丹如出一辙,只不过是缩小版的。
但,符悬书又觉不对。
即便外貌一样,可眉眼给人的感觉,却又很是违和。
她不是牡丹。
一家人说说笑笑,既听不见符悬书声音,也看不见符悬书身影,就这样径自穿过他。
然后,景象退去,周围的人和建筑物不再,视野当中仅剩逐渐走远的那家人背影。
符悬书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
只见一个与刚刚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躺在病床上,仰首望着他。
“大哥哥,我认得你。”
她的眼神干净澄澈,望着符悬书时,眼睛微微弯起,是双带笑的眼。
“姑娘。”
这次,符悬书能肯定地认出来人。
是牡丹。
此处是牡丹灵府,她元神在此,并不奇怪。
只也不知是否因大量妖力被夺,牡丹眼下是孩子姿态,就连记忆似也产生错乱。
而且,符悬书还有更在意的一事。
“姑娘怎好让人随意出入此处?”
对他们修仙者而言,灵府需得设下重重防护,才能防止被人轻易入侵,将元神摧毁。
元神一旦毁了,再要修复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牡丹插着管子的小手还没放开符悬书的衣袖,就这么调皮地扯着玩,回他:“只有大哥哥会来呀?而且,就算别人不行,但大哥哥随时都可以来的嘛。”
符悬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愣了下,问她:“这是为何?”
只因他们彼此有血契牵绊,所以笃定自己不会加害于她?
牡丹看着虚弱,可对符悬书却笑得很甜。
她小小的手还在继续玩符悬书袖子,边晃边对他说:“因为大哥哥是第一个,让我的痛痛飞走,连身上丑丑的虫虫,也会一起变不见的人呀!”
符悬书这时才瞧见,牡丹的手背上,布满红点与针孔,更有的周围都带着瘀痕,看起来就像歪歪扭扭的虫子。
而且,牡丹身上穿的衣服料子虽好,却并不合身,与刚刚那被父母细心呵护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符悬书听牡丹这话,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
当时牡丹的腿被魔修所伤,两人已因同生共死契痛觉相连,符悬书顺手就替牡丹将腿伤治了。
那时候牡丹的表情,符悬书现在想想,看着既惊喜又受宠若惊。
符悬书才知,原来自己不经意的随手之举,让牡丹即便元神以幼体呈现,记忆混乱,也依然牢牢记着此事吗?
但,一码归一码。
符悬书郑重对牡丹说:“姑娘,这样不妥。”
这样对侵入的人毫不设防,届时出了事想要应对,便来不及了。
牡丹听了不以为然,却停下晃符悬书的袖子,歪头对他说:“那,大哥哥你帮我弄,不就好了吗?”
符悬书哑然。
他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要求。
牡丹随口提出的这句,即便是再亲密的道侣之间,也不会将灵府的限制交由另一人掌控。
这无疑是给了那人随意出入的自由,也等同于将自己性命、过往所有隐秘、自身弱点,都毫无遮掩,送到对方手中。
符悬书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瞧见牡丹这副幼童模样,想到以她目前自身所有的妖力,确实也无法守住自己灵府。
他迟疑了下,最终想了个法子。
“我能暂时为姑娘设下限制,直到姑娘能自己护住为止。”
牡丹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大力地点头:“那就交给大哥哥啦!”
对符悬书全然信任,根本不必加以思考,立刻就应了符悬书提出的办法。
她越是这样,符悬书心中就越是暗自叹气,忍不住再次提醒:“姑娘,可不要谁都赋予毫无保留的信任。”
牡丹露出严肃的表情,认真点头:“嗯,我会的!”
点完又继续仰头看符悬书:“那大哥哥你要怎么把这里锁住啊?”
符悬书:“……”
他怀疑,牡丹是真的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吗?
无奈归无奈,符悬书能感受到牡丹的灵府温度越来越高,不是能继续待在这里的时候。
他长袖一挥,冰蓝色的灵气以他为中心散出,如同一个半圆那样,形成一个结界,罩住此处。
结界要透不透,隐约还能瞧见蓝色的波纹,牡丹好奇地伸出短短的手指一戳,波纹就会散开,形成涟漪,惹得她惊讶地小嘴微张,似没看过这样新奇的物事,咯咯又笑了起来。
“好玩!”
笑到一半,她望见符悬书欲言又止的表情,牡丹的笑意僵住,慢慢收起。
她攥紧自己身上的被子,歪头问他:“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符悬书:“……嗯。”
牡丹现在的状况,再放任温度继续升高,只会更加危险。
小牡丹又问:“那大哥哥会再来找我吗?”
对于这一点,符悬书倒是很快就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会。”
待到牡丹寻回的妖力足够守住自己灵府,他就会亲自将自己暂借给牡丹的灵力撤走,到那时候,总是要再来一趟的。
听到这里,牡丹再次展颜。
她朝符悬书伸出自己小指:“那来拉钩!”
符悬书看着她指头,迟疑了下,也跟着伸出自己的指。
牡丹小小的指头与符悬书修长的指缠绕在一块,勾住,嘴里还喃喃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猪八戒。”
符悬书被这童言童语惹得先是微愕,接着自己也郑重回勾住牡丹。
“嗯,不骗你。”
得了符悬书的应允,小牡丹很高兴。
她从自己枕下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符悬书:“送给大哥哥。”
符悬书伸手接过。
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的剪纸。
剪裁的手法稚嫩,剪出来的东西也歪歪扭扭,有多次修剪过的痕迹,边缘很努力想要剪得圆滑,但,残留的棱角还是不在少数。
牡丹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护士姐姐教我做的,可是我剪得不太好,我也只有这个能送大哥哥了……”
说着说着,语气低落起来。
符悬书蹲下来,眼神与她对视。
他说:“谢谢姑娘的牡丹花。”
被人认出来自己剪的是什么,对牡丹而言已是最大的称赞。
牡丹笑着对符悬书走远的背影挥手:“大哥哥,一定要再来哦!”
她很习惯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可唯独只有这一次,走远的那个人会回过头来,对她颔首致意。
牡丹怔愣,才刚分别,已经在期待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