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听晏坐在沙发上查看完裴西传来的文件,抬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将近一周没怎么休息过,苏从意睡得很沉也很香。陈听晏过去帮她盖好被子,听见她浅浅地打着小呼噜。
他弯了弯唇角,将空调温度又稍微调高一点,动作很轻地关掉灯。
房间陷入静默的昏暗,只有空调数字显示屏盈盈地打出一片光。
陈听晏坐回沙发里,继续回复裴西的消息。处理完工作接近凌晨两点,他合上电脑,手指捏捏山根。
担心苏从意半夜口渴,他没有回休息室,调整下背后靠枕在沙发上睡。
意识慢慢变得沉重。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开始做梦。
好像是一个晚上,暑假补课的高三学生念完晚自修,陆续从一中校门出来。
只有他逆着人流往里跑。
那种被人群包裹,身体挨着身体的亲密接触让他觉得恐慌又窒息,像一万只蚂蚁钻进皮肤在啃噬他的骨头。
他穿过无人的校道,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停下来就会被杀死。
夏末夜晚风也燥热,路旁榕树投下枝叶繁茂的影子,遮蔽掉头顶所有的光,把学校变成密不透气的蒸笼。
体育馆里最后一波学生离开,他闯入馆内,跑进黑暗的廊道。尽头那扇门没锁,门缝里透出朦胧的光亮。
陈听晏看见自己伸手推开门,游泳池平静无波,如同一面浅蓝色镜子。
他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咚!”
水花四溅,镜面被打碎。
泛起粼粼波光。
坠入水中的那刻,所有情绪都被重力裹挟着往下落,连同身体一起。
骨头里的蚂蚁被淹死。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水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灌入他的耳朵和嘴巴,肺部传来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世界在水底破碎摇晃。
他合上沉重的眼皮,意识在氧气缺乏的池底一点点抽离,变得薄弱。
他以为他会这样死掉。
听说人死之前会看见自己一生的走马灯,可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
直到他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叫。
下一秒。
“咚!”
重归平静的池面再次溅起水花,有人拨开涟漪,朝他的方向游来。
而后缓慢地沉入池底。
……没了动静。
陷入泥沼的意识被惊动,陈听晏睫毛颤了颤,费劲地睁开眼睛。
波光盈盈的水底世界里,少女正捏着鼻尖,憋气屏息浮在他身前。
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见他睁眼,少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人带到池面。
哗啦。
两人破水而出。
重新接触到流动的空气,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眼前一阵阵发黑,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狼狈至极。
心脏震动到要跳出胸腔。
好一会儿,他抹掉脸上湿漉漉的水迹和眼泪,眼眶通红,眼神冰冷。
“你干什么?”
他嗓子哑到几乎听不见声,少女过一会儿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看月亮。”她说。
哪有人在池底看月亮。
陈听晏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
“你不是躲在水里看月亮吗?”她竖起一根手指,指向游泳池顶板圆圆的照灯,弯着眼睛笑起来,“我见你一个人怪无聊的,就去陪你啦。”
周围的光线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开始褪色,变暗。少女的脸和声音模糊而遥远,一切在往后快速倒退。
世界如同翻了个面。
他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的别墅,在一声尖叫里惊醒,睡眼惺忪地推开卧室房门,走廊里佣人们惊慌无措。
他顺着人流走到画室前,看见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有人扑上来捂住他的眼睛。
他透过指缝,安静地盯着躺在画板前的女人。鲜血从她玉白的脖颈汩汩涌出,和满地颜料融成一副粘稠的画。
颜料桶里泡开的玫瑰热烈如火。
她连死都要追求艺术和美。
他挥开遮住他眼睛的那只手,转身想回房间,看见倒在车库里的女生。
头发凌乱,沾满灰尘,瞳仁睁得很圆,右手被铁棍贯穿,血流满地。
瞳膜上倒映着灰色的穹顶。
一声不响,了无生气。
……
强烈的失重感从浅眠中传来,陈听晏猛地睁开眼睛,大口无声喘息。
他完全记不起自己在哪儿,踉跄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在黑暗里摸索往前找到卫生间,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下颌紧咬,双手颤抖着打开水龙头。
扫描完毕,水流哗啦涌出。
男人用力地反复冲洗着手,自动调节好温度的水流从他指间和手背滑过,像血液浇下来,粘稠又恶心。
恶心。
太恶心了。
他抽回手,后退两步远远离开洗手台,茫然无措又慌乱地在卫生间里转了一圈,找到挂架上摆放的水果刀。
划掉它。
把恶心的东西划掉就好了。
他咽咽喉咙,伸手去拿那把刀。
——“啪”。
明亮的光线从头顶倾洒而下,霸占掉他的视网膜。他不适地遮住眼。
“陈听晏?”
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声音里带着惺忪睡意,软软的,干净的。
那人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语气不解:“你在卫生间里做什么?”
陈听晏慢慢放下手臂,漆黑的瞳仁茫然空洞,直勾勾地看向她。
苏从意见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一遍:“你不睡觉也不开灯,在卫生间里做什么?”
那人直愣愣地站着,一言不发。
苏从意迟钝地察觉到他状态似乎不太对,瘸着脚靠近他:“你……”
不等她走到跟前,男人主动往前两步凑上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他力气很大。
苏从意被勒的后背淤青发疼,轻轻挣了一下,却换来更紧密的拥抱。
“……苏苏。”
他身体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声音又低又哑,喉结顶着脖颈上下滚动许久,终于还是低下头将脑袋埋进她颈窝,委屈地红了眼眶,“我做噩梦了。”
苏从意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打的措手不及,瞌睡虫吓死一半。
她想要推开他,又觉得他现在很需要安慰,就像惊吓过度奓毛的猫。
苏从意心软了,没有受伤的右手绕到他背后,迟疑两秒,轻拍他脊背。
他已经长得很高了,身体特征和气场气质各方面,完全是一个男人。
可背脊还是如同少年时期单薄。
……他这些年没有好好吃饭吗。
“梦都是假的。”苏从意拿出撸猫的温柔耐心,“你梦到什么啦?”
埋在她脖颈的猫瓮声瓮气,还带着点鼻音,小声:“梦到你死了。”
苏从意:“……”
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耐心碎成渣渣,苏从意黑着脸想把他撵走,让他自生自灭,结果动作间却敏锐感受到,肩膀布料湿掉一小块。
……不会吧不会吧。
苏从意震惊一瞬,紧接着特别想笑,怎么会有男生被自己的噩梦吓哭啊?
她到底死的有多惨。
这种行为只符合高中时期的陈小花,决不该是从容不惊的陈先生。
苏从意无声叹一口气,叫他:“陈听晏,你看着我。”
“……”
抱着她的人毫无反应。
“陈听晏。”苏从意又叫一声,用手拖着他的下巴,把人从自己颈窝挪开,“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男人被她捏着下巴,很乖地没有反抗,垂下眼帘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额发在她颈间蹭得凌乱,虹膜被水洗得清亮,眼尾湿漉漉地泛着红。
瞧着莫名很好欺负。
苏从意心里生出一种久违感。
重逢以来,陈听晏一直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样子,披着层懒散温和的玻璃壳,调戏她也得心应手。
可这样的陈听晏让她很陌生。
她认识的是那个住在阁楼里,背着苏父苏母,被她按在椅背上偷偷亲密,心情低落时就来找她拥抱的陈小花。
只有后者,才能让苏从意真正感受到,陈听晏在某些时候是需要她的。
赶走杂乱的思绪,苏从意收回捏着他下巴的手,道:“噩梦都是相反的,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可是要苟到一百零一岁的玛丽苏。”
她说着就笑起来。
灯光在她偏橘红调的栗棕色长发上流淌,充溢着鲜活灿烂的生命力。
恶劣情绪被安抚,陈听晏整个人冷静下来。她只需要站在他跟前,什么也不做,他坍塌的世界就开始重构复原,天际的月亮正常升起。
估摸着这人心情恢复得差不多,苏从意把他赶出洗手间,关上门。
她是被水循环憋醒的。
洗完手出来,她发现陈听晏还站在门外等她,姿势没有变动一下。
苏从意慢腾腾地瘸着腿躺回病床,陈听晏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
他变得沉默而黏人。
苏从意问:“你不睡觉吗?”
陈听晏摇头。
苏从意:“那我睡了。”
陈听晏点头。
苏从意闭上眼,卷着被子翻身,背朝着他面向另一边。
陈听晏见状,有一点失落。
谁知没一会儿,苏从意又卷着被子翻回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陈听晏微愣:“……怎么?”他视线上下检查,“哪里不舒服吗?”
苏从意没说话,朝他伸出完好的左手。由于睡姿限制,够不着。
她囧了下,想收回来。
床边的人却突然倾身过来,颈项低折而下,主动把头凑近她掌心。
“……”苏从意耳廓发热,镇定地揉揉他头发。
猫猫平时看着柔软蓬松,摸起来却是这样微微扎着指腹的质感。
明天这人清醒之后肯定没有这种福利,苏从意趁机多撸两把,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道:“我真的没有事,所以你等会儿早点睡,好吗?”
陈听晏看她,轻声应:“好。”
苏从意被他眼神勾的心头小鹿乱蹦跶,触电似的缩回薄被里,整个人在被子底下蜷成小团,闷声闷气。
“我睡了,晚安。”
陈听晏坐直身子,眼里浮出笑意,低低地嗯了声:“晚安。”
不一会儿,被子里传来匀称的呼吸声。陈听晏轻轻捏住薄被边缘拉下来。
睡梦中的小姑娘嘟囔一句,翻个身,从侧躺变成正躺。打着石膏的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病号服衣领大刺刺地敞着,露出整段白皙脖颈和平直纤细的锁骨。
也许是刚刚在被子里闷到的缘故,脸颊泛着柔软的酡红。
陈听晏安静地撑着下巴看了她片刻,倏然伸出手,指节屈起凑近她颈侧。
那里有一块青色淤痕,在细腻的皮肤上很显眼。淤痕之下血管跳动。
他蜷起指尖,摸了摸自己左腕那块表,在床边趴下。神色晦暗不明。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只是受了伤,他就差点失控。
这次好在他及时赶到,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不可能每次都凑巧。
她那么脆弱。
刀刃一划,就会死掉的。
……像梦里那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待在他的可视范围之内。
作者有话说:
以后你们会见到陈总钓老婆三大绝技。
黏人。
撒娇。
会哭(bushi)
(陈总一口否认并冷漠地将刀架在作者脖子上)
——
带一下预收,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移步专栏~
下本《童话后遗症》
*伪乖乖女 x 斯文败类
*破镜不重圆/追妻火葬场/男二上位
1.
父母出事后,岑稚被寄养到程家。六岁到十六岁,她结巴又自卑的少女时期,是程凇推开那扇紧锁的门,逆着光进来牵住她的手。
“你跟在我后面,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岑稚一跟就跟了十年。
程凇恋爱,她帮忙打掩护。
程凇追人,她代写情书。
在这场难窥天光的暗恋里,她尽职尽责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程大少爷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身后却总跟着条安静又听话的小尾巴。
所有人都看出岑稚的意图。
唯独程凇不为所动。
“从小就当妹妹的。”他碾灭烟星,语气散漫,“我倒希望她别动心思,乖的没劲。”
后来岑稚真死心了。
程家收养的二小姐和梁家联姻的消息一出,圈内哗然轰动。
程凇半夜喝得烂醉,对着手机眼圈红红地叫她小名:“……什么时候回家?阿吱。”
听筒里传来个慵懒斯文的男声:“凌晨三点给我太太打电话。”
他彬彬有礼地问,“先生,您没事吧?”
2.
岑稚做过最出格的两件事:一是喜欢程凇,二是向梁靳周求婚。
“程家要联姻,你是最好的选择。”她递出婚约协议,故作镇定,“我们各取所需。”
对面那人懒洋洋支着下巴,瞧着她微抖的指尖,好整以暇地笑了:“行啊。”
他落笔签字,桃花眼似弯月,活生生一只披着羊皮装无害的大尾巴狼,“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