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从意在门板前站了会儿,用手背蹭了下下巴。
莫名其妙的。
脸上温度开始升高。
回想起陈听晏方才将纸巾递给她时,干净透彻的琥珀色瞳仁。憋在苏从意心里的那口气,忽然就泄掉了。
–
换季时天气最为多变。
赵悦悦穿过廊道上拥挤的学生,进教室前,看了眼乌云翻滚的天空。
有场雨要落下来。
风吹起悬挂在黑板上方的高考倒计时日历,铁夹落回墙面叮当响。
还有五分钟上课,教室里大多数位置都空着。该空的位置上却坐着人。
赵悦悦将灌满水的水杯放好,往旁边看一眼,惊奇地呦了声:“难得啊,下课了你竟然没出去浪。”
苏从意下巴抵在桌面上,竖着一本漫画杂志,翻一页,叹口气。
“怎么了?”赵悦悦在她旁边坐下,“感觉你有心事啊。”
她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姑娘极其没心没肺,烦恼从不往心里搁。
但这次苏从意没有否认。
她盯着杂志不接话,过了会儿,啪地把漫画合上,转头看向赵悦悦。
“我能问你个事儿不?”
“放。”
“跟人闹矛盾了怎么解决?”
“道歉呗。”赵悦悦说,“谁的错误谁道歉,想和好就要拉的下脸。”
确实是这么回事。
但苏从意觉得这件事已经爆发一个星期了,突然道歉似乎有点奇怪。
想了想,她又问:“如果对方不像是那种道个歉就消气的人呢?”
赵悦悦纳闷地瞅她,这姑娘平时鬼灵精,今天怎么跟被僵尸吃了脑子一样。理所当然道:“很简单啊。”
“两个字,哄他。”
–
临近放学时,天空响起声闷雷。
终于落下雨。
本来是一颗颗的雨珠,后来越下越大,珠子连成线,细密成雨帘。
窗外绿景模糊成片。
今早出门前魏淑往苏从意书包里装了一把雨伞,她用手机给倪焦和柯溱发了消息,说自己有事先走。
没有到楼下车棚取车,而是撑着伞直接冲进雨里。
雨珠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周围都是撑伞回家的学生。
人群拥挤,苏从意被堵在水泄不通的校门口,耳边除了雨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门卫大爷的吆喝。
“慢点慢点,别着急!”
“有车让开,都注意安全!”
苏从意频繁低头看表,两分钟恍如半个世界那么漫长。
终于等到学生疏通散开,苏从意顺着人潮走出校门。
到处都是蓝白色校服,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三五成群或独行。
苏从意视线受阻,踮起脚尖,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底下瞧见陈听晏。
他正站在那里等车,手放在口袋里。公交站牌的栏檐替他遮出小块避雨的场地,但校服还是湿透大半。
48路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陈听晏伸出手,拧了拧湿掉半截的校服衣袖,拧下一小片水迹。
密集的雨珠斜着砸到站牌板上,蒙上层水雾,砸出哗啦啦的响动。
声音渐渐变小,倏然停下。
头顶落出片橙色影子。
陈听晏仰起头,看见倾斜向他这边的一把橙黄雨伞,鲜动明亮的颜色衬着灰蒙蒙的雨幕,印在他瞳孔上。
视线慢慢从雨伞转向旁边,少女单手撑着伞,难得安静地目视前方。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车很快停到站台前,站牌下躲雨的学生争先恐后地往上涌。苏从意收起伞,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听晏上车。
可能是今天下雨的原因,车上乘客比平时都要多,车厢地面上湿漉漉的全是沾染水迹的鞋印。
陈听晏坐在后排靠窗的空位上,苏从意赶紧跟上,在他旁边坐下。
后面还有人不断往车上挤,没有空位只能站着。苏从意旁边刚好是手扶杆,不少人过来站到她旁边。
左侧的胳膊多次碰到一个男生的腿,苏从意有点尴尬地往里挪,余光瞥见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去哪儿?”苏从意转头问。
陈听晏垂下眼,靠着前排椅背,轻轻地将她往里推了下,说。
“换个位置,你坐里面。”
苏从意微愣:“……哦。”
她听话地和陈听晏换了座位,靠窗的位置果然不再像外边那样局促,
车厢里空气闷热潮湿,雨水噼里啪啦地砸着车窗玻璃。
苏从意手指抠了下折叠伞的伞柄,转过脸,叫他:“陈听晏……”
被叫的人侧头向她看来。
苏从意刚要说话,公交车起步,过道上的人群如倾斜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全部随着惯性往前倒去。
两人冷不丁磕碰到一起。
咚地一声。
双双抽气。
结结实实被脑门磕了鼻梁骨,酸涩到陈听晏眼眶发烫。听见苏从意嘶一声,他顾不上自己,下意识伸手去拨少女额前毛绒绒的碎发。
“没事吧?”
手指碰到额头,两人俱是一愣。
陈听晏要收回手。
苏从意反应过来,扣住他手腕,顺着他清瘦凸出的腕骨往下,找到他的无名指,怕被甩开似的紧紧握住。
趁机道歉。
“我错了,那天是我不对。”
最关键的一句说出口,剩下的话就自然而然地顺出来。
苏从意捏住少年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左右轻轻摇晃两下,态度诚恳地盯着他的眼睛,小声问。
“可以原谅我吗?”
“……”
陈听晏一动不动,和她对视。
于是苏从意清楚地看见,一抹红色从少年白皙的脸蔓延到耳根,顺着脖颈继续往下,连喉结那块透着红。
……哇。
苏从意忍不住感叹,原来真有人可以脸红的这么有过程感。
四目相对好半晌,陈听晏像是才回过神,避开她的注视,抽出手。
声音低低的。
“我没、没生气。”
还结巴了一下。
他转头面向过道,庆幸窗外雨声够吵闹,才没有暴露过分喧杂的心跳。
道歉就道歉。
他抬起手,咬住食指关节。
耳根温度持续升高。
……干嘛撒娇。
–
可能有个词叫做触底反弹。
降到谷底不能再冷淡下去的关系,从公交车下来后,悄然攀升。
又掺杂了些模糊的,别的情绪。
有什么开始无限放大。
握住钢笔的手指,讲题时垂下的睫毛,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和耳背后那一颗小痣。
从日记本跑进少女的梦里。
苏从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心情,就像只满草地撒欢打滚的小狗,被蝴蝶收起翅膀停靠在鼻尖上。
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花纹,于是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连放学后响起的铃声,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倪焦拎着背包从教室里走出来,一眼看见苏从意靠在楼梯口栏杆上,用校服做掩饰,拿着手机低头打字。
“在和谁聊天?”
倪焦还未看清聊天框备注,苏从意就按灭手机:“一个同学。”
刚说完,肩膀一沉,柯溱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语带戏谑。
“又看上哪个男同学了?”
听听这话说的。
苏从意翻个白眼,把柯溱搭在她肩上的手甩开,挽住倪焦胳膊。
柯溱跟上来。
三人并肩下楼。
“他说的有道理啊。”倪焦也揶揄,“最近怎么不见你分享帅哥了?”
苏从意扭头看了柯溱一眼,拉着倪焦领先他几步,才凑近倪焦,压低声音:“因为我找到一个最好看的。”
“谁?”倪焦很好奇。
苏从意虽然是不折不扣的颜狗,但她对颜值划分有很高一套标准。
即使别人眼里再好看的男生,苏从意形容起来也只是“挺”。
除了每天自恋一百遍,倪焦从来没有听过她在好看前面加上最高级。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苏从意开心地晃晃脑袋,“我要藏起来。”
两个女生在前面嘀咕着小秘密,柯溱也不感兴趣,等她俩说完,懒洋洋地拖着声音问:“周末要不要去电玩城?咱们三个好久没一起打游戏了。”
“行啊。”倪焦答应。
“我不去。”苏从意拒绝,“我和人约好了去图书馆做题。”
两人闻言,诧异地异口同声:“你做题?和谁?”
兜里手机叮咚一声。
苏从意眼睛亮起来,把手机拿出来,解开屏幕锁看见新消息。
【放学等我一起坐车。】
Y:【嗯。】
就没了?
她往下翻,翻不动。
只有一个字。
指尖往上滑,聊天框里显示两人最近几天的对话记录。
苏苏:【这视频好搞笑啊hhh】
Y:【嗯。】
苏苏:【我妈叫你下来吃甜点。】
Y:【哦。】
苏苏:【等我抄完这章知识点,你把单元测验给我讲讲吧。】
Y:【好。】
……那么简单直接吗。
苏从意有点不爽,关掉手机,和倪焦柯溱道别,拎着书包先走了。
自行车已经在小院里被迫闲置了一个星期。苏从意步伐轻快地跑出校门,习惯性看向站台。
陈听晏一如既往地在那里等车。
不同的是这次旁边多了个人。
“所以这里要用到复变函数的卷积,先别求导,试试傅里叶逆变换……”
陈听晏将思路清晰地说完,男生恍然大悟,合起卷子感激不尽:“神仙就是神仙,你这样一点我就懂了。”
陈听晏笑一下,没接话。
同学将卷子对折装进校服兜里,又惆怅地叹气,“感觉你学起东西轻而易举啊,见识到变态的天赋了。”
陈听晏摇摇头,道:“我也是努力补上来的,昨晚凌晨三点才睡。”
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但男生心里的压力还是舒缓很多,笑着和陈听晏又聊两句,朝另个方向走了。
陈听晏将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看一眼发出去的消息。
对方没有回应。
卫衣帽子被人从后面拽住,陈听晏转头,瞥见苏从意往里放东西。
“什么?”陈听晏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反手将帽中的东西取出来。
是几颗透明彩纸包装的水果糖。
苏从意双手背后,脚尖一下下地踮起,笑眼弯弯:“请你吃糖。”
“谢谢。”陈听晏眉梢松缓下来,将糖和手机一起收入口袋。
苏从意没头没尾地问:“你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嗯。”
不是还回复了么。
苏从意:“所以你回了个嗯?”
陈听晏没听懂:“……嗯。”
他表情有点茫然,苏从意敛起笑,严肃道:“你以后不要这样。”
陈听晏微愣:“什么样?”
“你不要老是回我一个字嘛。”苏从意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给你发消息,你不要回哦,你回个哦哦,我就会觉得不是你冷漠,是你想跟我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
陈听晏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嗯了一声。
苏从意又不满起来:“你也不要回嗯,你回嗯嗯,这不可爱多了?”
陈听晏:“……好。”
“也不要回好。”苏从意一脸你怎么那么笨呢,掰着手指帮他数,“你回好呀,好啦,好哒,都可以啊。”
她叹口气:“拜托,八.九点钟的太阳,社会主义的未来接班人,请你热情似火燃烧我好吗!你总这样冷冰冰,我们脆弱的感情很容易崩塌的!”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在意。
陈听晏将这一段话消化掉,郑重地点点头:“好。”
苏从意眼巴巴地看着他。
陈听晏犹豫又纠结,最后妥协般地偏开脸,小声补充了第二个字。
“……哒。”
少女的眼睛又弯成月牙。
刚想说话,公交车停靠到站,她咽下,跟着陈听晏上车。
车上空位很多,陈听晏随便挑了一个,苏从意理所当然在他旁边坐下。
目光直勾勾地放在他脸上。
陈听晏转头,和她对视,还没有开口,苏从意抢先一步辩解。
“我没有看你。”她伸手指向他那边的车窗,“我在看风景。”
车开始前行,行道树往后退。
苏从意凑近玻璃窗,好像真在看窗外景色。她靠的太近,陈听晏怕她被挤到,不得不紧紧贴在椅背上。
谁知苏从意忽然转头望着他,倾身靠过来,凑近他脖颈边,像只小狗,鼻尖微动,闻他衣领的味道。
干净的皂角香和淡淡的佛手柑。
有一点点甜。
喉结顶着脖颈缓慢地往下滚动,陈听晏耳根发热,没有出声打断。
苏从意抬起眼睛:“陈同学。”
陈听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