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那么年轻。
以后却再也遇不到更喜欢的人了。
这平淡无奇的后半生,我要怎么办啊。
–
苏从意举着包从小区门口一路跑向b栋楼,回到家的时候全身湿透。她脱干净衣服,赤脚踩进浴缸,水温自动调节得刚好,骨头都舒展开了。
她心情好不少,侧身去挤草莓沐浴露,搁在支架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苏运庭给她回了消息。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不要再追问了。】
苏从意的手停在半空,她把这行字来来回回地看,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她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一声。
将水温又调高一些,收回手,身子顺着浴缸慢慢往下滑。
最后把整张脸埋进了水里。
约莫过去两个小时,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从里推开。
苏从意带着浑身水汽走出来,绑着浴帽扣子,径直进了卧室。
也算是折腾一下午,她躺到床上,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侧脸贴在柔软的枕头上,她迷迷糊糊开始做梦,意识将要沦陷梦乡时,听见嗡嗡响动。
她闭着眼伸手摸了把,从浴袍口袋里摸出手机,没看备注直接接听。
“喂。”
“……”
听筒里传来清浅的呼吸。
没人说话。
苏从意睁开眼,扫了下备注,面无表情地想,忘记把电话也拉黑了。
指尖即将按上挂断键。
那边终于开口。
“苏苏。”
男人声音涩哑,裹着潮湿水汽,像被淋透了,听起来却很温柔,“我在你家门口……我能见你一面么?”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陈先生。”苏从意冷酷无情地拒绝,“我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不等那边再回应,她挂断电话,又长按关机键,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卷起被子闭眼入睡。
一夜无梦。
很久没睡过质量这么好的觉,苏从意第二天醒来,舒服地伸个懒腰。
整个人仿佛都活过来了。
她趿拉上拖鞋下床,拉开卧室窗帘。
阳光瞬间铺满整个房间。
暴雨将城市洗涤的澄净明亮,空气清冽,晨曦笼罩着半边楼宇。唧啾的鸟雀停落树梢,叶尖雨珠滴答滑下。
又是元气满满新一天。
苏从意在落地窗前做了套广播体操,换上衣服准备下楼买早餐。
她咬着皮筋,徒手将长发绑成高高的马尾,在玄关换鞋。
拧开房门往外走了两步,鞋尖碰到什么阻碍。她低头一看,睁大眼。
昨天没见到的人现在正靠着墙壁,坐在她家门前的瓷砖地面上。
西裤下的长腿屈起,手肘搭上膝盖,头低低地垂着。黑色短发凌乱地翘在后颈,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又狼狈。
像只被主人抛弃的丧家犬。
她刚不小心踢了一脚也没动静。
看样子是睡着了。
……这人不会就这样在她家门口待了一夜吧?
苏从意惊讶不已。
犹豫两秒,她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小声叫他。
“陈听晏?”
“……”
没反应。
苏从意又戳一下:“陈听晏?”
搭在膝盖的右手自然垂下,细瘦指尖轻轻动了动。男人慢慢抬起低折的脖颈,仰头对上她的脸。
他眼眶泛着红,眼神还有些茫然。和她对视几秒后,恢复清明。
“苏苏。”他一张口说话,声音就干涩得像在磨砂纸上滚过两圈。
陈听晏单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放下卷起的衬衫袖,对她弯起眼。
“早。”
苏从意皱着眉头问:“你有家不回,干嘛睡我家门口?”
“想见你。”
陈听晏简单回答。他伸手按了按酸疼的后颈,上下打量她,“你是要买早饭吗?我去吧,你想吃什么?”
他跟没事人一样,完全不提昨晚的事情。苏从意不藏事,直接把想问的话问出来:“你昨天为什么不来?”
陈听晏没有停顿,自顾自地道:“灌汤包和瘦肉粥可以吗?你喜欢的刘记那家。那我现在去买了?”
他说着转身。
苏从意一把拽住他手腕:“陈听晏你……”
后半句卡住。
他手腕皮肤的温度高得惊人。
“你发烧了?”
苏从意转到他跟前,发现这人不止眼尾,颧骨也泛着病态的潮红。
她踮脚,手指拨开他额前碎发,用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同样滚烫。
“没事。”陈听晏不甚在意,“等会儿回来吃个药就好了。”
见他还想着去给自己买早饭,苏从意简直要被这傻子气笑了。
“陈听晏。”
她冷下脸,“要么现在去吃药,然后给我解释清楚昨天晚上为什么放我鸽子,要么咱俩互删联系方式,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你选一个。”
苏从意说完,准备给他三秒钟思考时间,刚要把手收回来。
又被人惊慌地握住。
他俯身紧紧抱住她,异常的体温从湿漉发潮的衬衫衣料透出来,凌乱的额发抵在她侧颈,呼吸滚烫发颤:“我去吃药……你别不要我。”
“昨天我准备去找你的。”
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陈听晏手指按紧她的背,指节发白,哑声道,“但爷爷和我说……他死了。”
陈余海在监狱里自杀了。
第51章 玫瑰园
普通小孩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
陈听晏幼年经常期盼有人给他回答。
–
陈听晏从出生就知道, 自己的母亲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南宜大美院以美人如云出名,而周菀是高票得选的美院系花。
二十岁的小姑娘,像开放到最好状态的鲜嫩带露的红玫瑰。
一颦一笑都风情热烈。
二十六岁的陈余海受邀出席美院画展, 在展览馆对周菀一见倾心。
男人风流倜傥, 谈吐举止温柔绅士,又是圈内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
年轻单纯的周菀很难抵抗物质与精神双重满足的甜蜜, 在毕业那天答应了陈余海的求婚。
最开始的日子总是幸福的。在陈余海的帮助及天赋加成下,周菀很快成为红极一时的后现代主义抽象派画家, 还开办了几场颇为成功的个人画展。
天才艺术家往往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陈余海在婚后很快发现,周菀似乎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敏感又神经质。
再加上周菀年轻气盛, 事业心重, 一心扑在艺术创作上,经常泡在画室里一个星期见不到影子。受到冷落的陈余海转头另寻新欢。
当时周菀已经怀孕, 产前焦虑,丈夫出轨, 创作不出满意作品,每一处都碾压在她脆弱的神经末梢上,恶性循环。她后知后觉学着成为贤妻, 试图挽回丈夫的心。
陈余海每次被她捕捉到口红和香水的印记, 也只是敷衍潦草地道个歉, 物质补偿, 哄上一哄, 而后继续沉沦莺燕花丛温柔乡。
甚至生产当天, 都是保姆温姨在陪。
陈余海被父亲从海边别墅聚会叫回来, 看一眼刚出生的儿子, 在陈郢老爷子的责备下抱着周菀体贴不到一天, 傍晚就驱车离开医院。
产后抑郁症让周菀情绪更加难以控制,陈余海被温姨提醒,注意到妻子状况愈发不稳定,从国外请来心理医生,但周菀摔砸东西不肯去。
她心气太高,不愿意承认自己精神异于常人。
温姨劝周菀出去转转,参加上流圈子贵妇人们的下午茶聚会。转身拿茶点的功夫,太太们拢着披肩笑她江郎才尽没有好作品,又拴不住男人的心。
双重打击下,周菀压抑失眠,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厌恶起具有鲜活生命力的一切东西。
在陈听晏的印象里,陪伴他度过童年的只有温姨。母亲两个字的概念对他而言是模糊的。
他从图画书里学会辨认亲人关系图,跟在温姨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妈妈。
温姨惊恐地蹲下身捂住他的嘴,朝紧闭的画室房门看一眼,告诉他。
“不行的,小少爷。”
小听晏懵懂地睁圆眼睛。
他不明白哪里不行。
但温姨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神情,他就再也不说了。
陈听晏没有在别墅中见过任何会呼吸的活物,除了佣人,猫猫狗狗,玻璃鱼缸里连金鱼也不许有。
花园荒芜一片到不生一根野草。
他甚至没怎么见过爸爸。
父亲的概念比母亲更加陌生。
每次从管家口中知道陈余海回别墅,周菀会打扮的格外漂亮精神,刻意模仿她二十岁那年初遇陈余海的风格。
但年轻和朝气,是妆容画不出来的。
玫瑰开过了最好的时候,现在只剩颓败荼蘼。
即便如此,陈听晏也喜欢这样的妈妈。
因为比起平时,妈妈会愿意和他说上两句话。
短暂的温馨假象维持到陈余海回来。
客厅里充斥着争吵与质问,昂贵的水晶和瓷器在大理石地面裂成碎片。
男人面色冷漠,抄起车钥匙转身离开。四岁的陈听晏推开卧室门,握住罗马雕杆,怯怯地踮起脚往楼下看。
妈妈长发散落,眼泪从空洞的眼眶里砸落下来,像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
陈余海厌烦了这样的妻子,不止一次提出离婚。周菀不同意。
陈郢老爷子也不同意。
老爷子怕小孩跟着父母出问题,他毕竟是心疼自己唯一的小孙子,想将陈听晏接去他在西宛的家。
但周菀以死相逼,老爷子只能放弃。
五岁那年,陈听晏在幼儿园第一次见到猫猫狗狗。
只在图画书里出现的存在。
老师将一只比熊幼崽放进他的怀里:“它很乖的,可以摸一摸哦。”
小听晏手足无措。
毛绒绒的雪团不安分地拱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手心。
像荒芜的星球上埋下粒花种,小株嫩芽破土而出,长出第一颗星星。
小听晏抿着嘴,眼睛亮亮地和比熊幼崽对视。
然后他低头。
小心翼翼地用脸贴了贴它。
温热,柔软。
他悄悄记住了这样的触感。
下午司机来接他放学。
他让车停在宠物店,在满屋子的毛绒绒里惊奇地睁大眼。
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跟他的家一样死寂。
原来别的小朋友会养狗狗。
陈听晏挑了只今天见过的比熊幼崽,依依不舍地对毛绒绒们挥手道别。
他把比熊藏在书包里带回家,以为骗过了妈妈的眼睛,晚上温姨给比熊洗了澡,香香软软的狗狗被他抱进被窝里,第一次做了有阳光的梦。
次日清晨醒来,狗狗不见了。
他赤着脚跑出卧室,拽着佣人的衣摆急切地询问。别墅里所有人都低着头,缄默不语,眼神悲悯。
一袭针织长裙的周菀温柔地过来牵住他的手,带他到后花园。
他在喷泉池中见到狗狗淹死的尸体。
僵硬冰冷。
漆黑的眼珠安静地盯着他。
他傻站在原地。
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晏。”周菀弯腰,抚摸他的发顶,“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
“……”
小听晏愣愣地看着妈妈。
“因为你带它回了家。”
周菀声音轻柔,“它本来可以在宠物店活得很好,因为你的自私贪心,想让它陪你,就把它买了下来。到最后害死了它,都是你的错。”
……是吗。
是这样吗。
是他的错吗。
五岁的小听晏还没有形成是非明确的世界观,妈妈的话无疑碾死了星球上破土的唯一一株嫩芽。他把狗狗埋在干枯的葡萄架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顺着下巴将沙土浸湿。
他蹲在那里。
小声说了许多遍对不起。
陈余海的冷暴力折磨着周菀的神经,她对丈夫的爱意被消耗到顶点,难以忍受,生出自杀的念头。
她不想一个人孤单离去,于是在牛奶杯里兑了安眠药,端到儿子的卧室,弯起眼睛说:“阿晏,妈妈今天晚上哄你睡觉,好不好?”
八岁的陈听晏受宠若惊。
他捏着被角轻轻点头。
牛奶顺着喉管滑下,他不多时便有了困意,女人美丽的面容变得模糊,恍惚间,有人抬起他的手腕,嘴里温柔地哼着歌儿。
“很快就不疼啦。”
腕上薄薄的皮肤像纸张,被锋利的刀刃割开。粘腻温热的液体流淌而下,带来火烧般灼热的痛感。
他皱着眉蜷缩起手指,听见女人低声哄:“阿晏乖,要永远陪着妈妈。”
也许是母亲的天性,周菀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她仔细打量着小孩稚嫩漂亮的眉眼,和她如此相似。
心口钝钝地发疼。
她捂住他手腕血流不止的伤口,又割破自己的,将陈听晏紧紧抱在怀里。
腥甜气味让路过的温姨停下脚。
温姨试探着敲门,没有得到回应,顿感不妙,一把将门推开。
床上的景象让她失声尖叫。
她踉跄地冲出房门,喊来私人医生,险险救回了周菀的命。
周菀被送入市医院抢救。
陈听晏腕上缠绕着纱布,白净小脸上蹭着点没擦干净的血污,被浑身颤抖的温姨死死拥住。
他安静望着急救室亮起的红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