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有风吹过》
作者:尸姐
正文:
怜妃死了。
一袭红裙,披散着如墨的长发,自缢在院子里的梨树下。
宫中一片骇然。
太监过来通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给楚妃倒茶,手上不禁一抖。
楚妃正把玩着一个香囊,语气惬意:“很好,又少了一个贱人跟本宫争宠。”
太监赔着笑:“娘娘太谦虚了,就算怜妃不死,也没本事跟您争呀。”
楚妃冷笑:“没出息的东西,闹了次小产就跑去上吊。”
我忍不住插嘴:“怜妃娘娘一向柔弱善良,失去肚子里的孩子后,她受了很大打击。”
楚妃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桃欢,谁允许你替那个死人说话了?”
她语调轻轻柔柔,眸中却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接着,那杯滚烫的热茶,被生生浇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一声痛也不敢叫,迅速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楚妃懒得理我,抬眸望向太监:“所以,那个贱人留遗书了吗?”
太监支支吾吾:“回禀娘娘,传闻怜妃死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楚妃不耐烦地拧起眉:“什么话?”
太监连忙跪了下来:“她说,做鬼都不会放过您。”
死一般的沉默。
正当我以为楚妃会大发雷霆时,她却只是勾了下唇:“怪不得那个蠢婢要穿着一身大红色上吊,原来是打算化作厉鬼找本宫索命。好啊,本宫等着她。”
毫无疑问,楚妃是个疯女人。
凶狠残暴,心如蛇蝎。只要有除她之外的嫔妃得宠,她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对方。
胆敢跟楚妃作对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比如,吊死在梨树下的怜妃。
在她还不是怜妃的时候,曾是我们的清逸姐姐。
她会冲每个人都温温柔柔地笑,会在我来月事时为我煮红糖水,会在楚妃扬起鞭子时一把将我护进怀里。
楚妃几乎没有脾气好的时候,除了清逸,我们这些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不被她打骂过。入宫多年,她甚至连身边下人的名字都懒得记,经常不耐烦地把我叫成“桃花”、“桃红”、“那个谁”。
唯独每次一呼唤清逸的名字,楚妃的语气就会瞬间软下来。
——清逸,本宫想吃梨花酥。
——清逸,过来给本宫揉揉肩。
——清逸,这根簪子适合戴在哪儿?
闲来无事时,清逸经常跟我讲她和楚妃的过去。
讲她们的相遇,讲她们的相伴,讲她们的童年。
“七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吃到梨花酥。娘死得早,爹整日酗酒,动不动就打骂我,一直嚷嚷着要扔了我。那天他把我带到集市上,逼我混进人群里偷些值钱东西,我不肯,于是又遭到了他的毒打。他打得那般狠,每一脚都往我心口踹,仿佛巴不得打死我,那样便能节省一份口粮了。街上人来人往,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停下来搭救一下我。就在我逐渐虚脱快要疼晕过去时,一个仙女般的小姑娘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皱着眉,瞪着我爹,说,老头,谁允许你当街打人了?”
“她的声音,对那时的我来说,宛如天籁。”
“我爹见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不敢得罪,最后踹了我一脚,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害怕她只是随时会消失的幻象。她蹲下身,掏出一块手帕,温柔地擦干净我脸上的血迹,然后递过来一块冒着热气的梨花酥。啊,那是我人生中吃过最美味的点心。那时我已饿了好几日,狼吞虎咽着吃完那块梨花酥,发现她起身要离开。不顾身上的剧痛,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个踉跄地跟在了她身后。她回过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说,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了。”
“我原本破败灰暗的人生,因为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就是大小姐。”
清逸私下经常把楚妃叫成大小姐。
仿佛,她永远是她心中的大小姐。
一向暴躁的楚妃,只要听到清逸的一句“大小姐,消消气”,便会立刻舒展眉头。
“所以啊,别看大小姐平时那么凶,其实她本质还是很善良的。”清逸总这么说。
“我们年纪相仿,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过家家。起初,大小姐扮新娘,我扮新郎,拿红色的帕子假装盖头,可是当我准备掀起大小姐头上的帕子时,她突然反悔了,认为我扮新郎是在占她便宜,于是,换成了大小姐扮新郎,我扮新娘,结果她又嫌新郎的装扮太丑,最终,我们两人一起穿上红裙,一起蒙上盖头,一起扮了新娘,真是傻极了。”回忆往事时,清逸眼底总是带着笑。
“有一次,大小姐跑去爬树摘梨花,结果因为爬得太高不敢下来了,紧紧地抱着树干哭了半天。我站在树下又哄又劝,最后张开双臂用手去接,她才鼓起勇气跳了下来,正正好落到我身上,把我的脑袋砸出了一个硕大的肿包,疼极了。于是,眼角还挂着泪滴的大小姐,一脸愧疚地凑了过来,对着我头上的包,轻轻吹了几口气。忽然之间,我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出门前,大小姐命令我脱掉身上的麻布衣裳,拿出她的衣服让我换上。那是我迄今为止穿过最美最华贵的裙子,浅浅的紫色,带着薄纱,裙摆还有细碎的花纹。大小姐说,我是花灯会上第二好看的姑娘,她是第一。恍惚间,我们仿佛不再是主仆,而是一对平等的、亲密无间的、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姐妹。我们手牵着手,穿过一盏又一盏花灯,我记得很清楚,大小姐掌心的温度,是暖的。”
“入宫之前,大小姐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私奔,她说,她才不想进宫处处受约束,她要自由自在,要浪迹天涯。我说,私奔好像是指恋人之间干的事。大小姐敲了下我的脑袋,骂我咬文嚼字。然后,我们真的逃了出去。我们一起住破屋,一起啃馒头,一起洗碗赚钱,虽然辛苦,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结果没多久大小姐就因为受不了委屈蹲在地上大哭,于是又拉着我灰溜溜地回了府。”
“小桃欢,你说大小姐是不是很可爱?”清逸一遍遍问我。
全世界只有清逸觉得楚妃善良可爱。
妨碍她的人,跟她争宠的人,她看不顺眼的人,无一例外,非死即残。即便是那些毫无威胁的冷宫弃妃,她也要以欺辱对方为乐。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品着茶,嗑着瓜子,如观赏戏剧般,随便抓来某个倒霉奴才,使唤太监嬷嬷们使用各种刑具折磨他,羞辱他。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亲自动手,如果说那些太监嬷嬷下手还知道轻重,她则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卑贱如蝼蚁的奴才,即便被打残了,玩废了,也要跪下对她感恩戴德。
如诗画般秀丽的面庞下,藏着阴森可怖的,最纯粹的恶。
那个清逸心中善良可爱的大小姐,早已在后宫争斗中死去,剩下的,只有心狠手辣的楚妃娘娘。
我惧她,厌她,却又不得不因为宫女的身份,跟随她,服从她。
幸好,还有清逸能管住她。
楚妃自然没那么容易听劝,但只要清逸一连好几天紧锁眉头,她便会烦躁地开口:“好了好了,本宫又没杀了那些狗奴才,只不过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够收敛了。”
清逸立刻奉上刚出炉的梨花酥,低笑着:“娘娘想要打发时间的话,奴婢可以陪您下下棋,弹弹琴,跳跳舞。”
清逸做的梨花酥,楚妃最为喜爱。
后来,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做不出同样的味道。
楚妃咬了口梨花酥,斜眼瞪着清逸:“谁要跟你跳舞?”
清逸仍在笑:“娘娘还记得吗?以前在府上的时候,我们最喜欢跑去雪地里跳舞,娘娘在白雪中裙摆飞扬的样子,可谓倾国倾城,美到让奴婢忘了寒风天的冷。”
“油嘴滑舌!”楚妃冷哼,“本宫记得你的舞姿,丑得不堪入目。”
明明是在损她,清逸却低下头,笑得更开心了。
楚妃伸出一根食指,嗔怪地点了下清逸的眉间。
我看不懂她们之间的感情。
但我知道,她们之间,一定是有感情的。
尽管楚妃自私,阴狠,毒辣,可清逸总能从她的无数黑暗面中,找出闪闪发光的那一点。即便微小到随时会被风吹散,却是清逸心中的全部温暖。
“放心啦,大小姐已经答应我了,以后再也不会随便折磨下人了。我们家大小姐啊,只是在假装狠毒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充满了胆怯和不安,老爷夫人从小就对她严格要求,体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才会用那么扭曲的方式去发泄心中苦闷。只要真心对她,大小姐一定也会回以真心的。”清逸柔柔笑着,眼中带着孩童般的憧憬。
梨树下有风吹过。
长发盖住了惨白的脸庞,瘦弱的身躯仿若失去了重量般,一下接着一下,随风晃动。
大红色的裙摆缓缓垂落下来,如同汹涌而出的血。
这深宫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呢?
最终剩下的,只有将绳圈套到脖子上的恨与决绝。
谁也想不到,那个眼里心里只有楚妃的清逸,有一天会成为怜妃娘娘。
猝不及防,却又合乎常理。
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时兴起宠幸一个小宫女,再正常不过。
至于宫女是否自愿,是否身不由己,没有人关心。
谁拒绝得了皇上?谁又敢拒绝皇上?
大家只会羡慕或是嫉妒,感叹又一只麻雀要变成凤凰了。
上一刻还在伺候楚妃梳妆的清逸,下一刻便穿戴上华服,走向了与楚妃平起平坐的位置。
雍容的红妆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笑,还是想哭?
雀跃,还是绝望?
没有人知道。
楚妃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即便她在楚妃的寝宫前跪了整整一夜,楚妃也没有见她。
因为,无论她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楚妃都不可能原谅了。
一向暴戾的楚妃,没有摔东西,也没有打人,就只是独自坐在镜子前,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在我眼里,楚妃一直是疯子,魔鬼,阎王。
然而那一天,我竟然从她身上看见了脆弱无助。
她努力把后背挺得笔直,却还是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我守在她身旁,为她轻轻摇着扇子。
半响,楚妃开口:“她是故意的。”
我一愣:“什么?”
楚妃讥讽地勾起唇:“就像当年故意扮可怜引诱本宫把她捡回家一样,如今,她又用同样的办法勾引了皇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变过。”
我下意识反驳:“清逸姐姐不是那种人!”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以楚妃的脾气,一怒之下拔掉我的舌头也说不定。
楚妃幽幽地望向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不重要了。”
她没有拔我的舌头,也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随手拿起一根簪子,轻轻插入了自己的发髻。
是啊,不重要了。
她是楚妃,不在乎道理,也不关心真相。
她只知道一件事,清逸背叛了她,仅此而已。
我向前一步,替她把歪掉的簪子扶正了些。
以前清逸总说:“大小姐啊,其实就是个连簪子也戴不好的笨蛋,她很需要被照顾的。”
“桃欢,你也会离开吗?”楚妃轻声问。
她终于叫对了我的名字。
一直以来,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从楚妃身边逃离。
无数次祈祷自己能够被换到一个脾气较好、性格正常的主子手下。
然而那一刻,我低下头,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回道:“不会的,娘娘。”
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值得交付真心的人。
不久后,我亲眼看见依偎在皇上怀里的怜妃,含羞带笑。
“瞧,本宫猜得果然没错,她就是主动勾引皇上的。老天真是不开眼,什么不三不四的低贱货色都能爬上龙床!”楚妃咬牙切齿。
皇帝英姿飒爽,任何妃子都会热烈地爱上他,我明白。
后宫尔虞我诈,如履薄冰,没人不想往上爬,我理解。
可我就是不信。
不相信那个温柔纯净的清逸姐姐,也会像其他人一样。
楚妃与怜妃的战争,就此拉响了号角。
或者说,是楚妃单方面的战争。
楚妃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地谋害怜妃,时而在她饭菜里下药,时而往她寝宫放毒虫,还逼着我们下人一起出谋划策。
而怜妃,处处退让和包庇,作为曾经最熟悉楚妃的人,对方的那些小伎俩,总能被她轻易识破,巧妙化解后,再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楚妃使出去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扑了空,只能将怒火发泄在我们下人身上。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毫不犹豫地将我护在怀里了。
鞭子抽到背上的触感,从刺痛,变得麻木。
每次打完我,楚妃都会面无表情地勾起我的下巴:“是不是恨到想杀了本宫?”
我摇头:“不敢。”
楚妃声音带着魅惑:“想不想让本宫把你送给怜妃?”
我继续摇头:“不想。”
楚妃笑意盎然地掐住我的脸,手上缓缓加重力道,直到我脸颊开始肿胀麻痹,她才慢悠悠地松开手:“本宫不信。”
她不信任何人。
或者说,曾经信过,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相比阴晴不定的楚妃,聪慧大方的怜妃在宫中更易收获人心。
这让楚妃更加怨恨,更要使劲浑身解数对付怜妃。
每每看到楚怜二人争锋相对的样子,我都会心生叹息。
她与她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